第九章 四旧之破(1 / 1)

()湾源村那些外出去水库干了两个月的人几乎个个成了明星,为村民们所津津乐道;他们也沾沾自喜起来,再添加一些想像,讲述着工地上的奇闻轶事,经历过的,或者道听途说的,所有的东西立刻丰富起来。各自的家庭更是把他们当英雄般迎进大门,很多家人都欣喜地发现他们长胖了,皮肤似乎也白了。其实,在他们走后不久,后来又有马富民的回家看病,原本只打算待几天的王队长一直没回家,透过这些信息,村里早就把他们当成超人来议论了。人们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人一起外出,村里除了当兵的更是没有在外面待那么久的。闲话说到最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扯到工分上,总觉得那些人拣了个大钱包那样得了横财,羡慕不已,马家自然成了人们羡慕和妒忌的中心。村里已经有人组织起来,说什么也要队长答应春节后再派人去水库工地时一定要抽签,否则的话,就要闹事。事情经过连日来的议论,再加上李会计等那些没有抽到签的生产队干部的参与,在王队长回家的当天晚上照例在他家记工分的时候提了出来。

王队长想起仇书记的嘱咐,任凭社员们如何逼问,都没有给出明确答复,只是说会有说法的,先过好年要紧。他悄悄来到仇书记家,寒暄了几句就说到主题。

“按道理,我们说出去的话是不能随便更改的,否则,以后谁还听?”仇书记斟酌着,“我也知道,那样的条件的确诱人,所以啊,其他村子并没有加倍计算,每天只算多了一半,但也还是有吸引力的。其实,他们在家的人也没闲着,我知道,有生产队干部的支持,在这农闲时节也是天天出工,都不愿吃亏。搞得很乱,听说,有时候出去才一会儿就收工了。这样下去的话是有些不好,只是我们得找到比较好的切入口,把这事给说圆了才行,不然的话就只有坚持到底,反正我们是有言在先的。”

王队长有些迷糊,眨巴着眼睛。

“我看这样。”仇书记想了想,“你就说,根据工地指挥上级部门的指示精神和要求,节后派工方法作相应的调整,轮流去,这样做的目的是避免派的工集中在固定那些人身上而产生过分劳累。”

“这种解释很好。”王队长很佩服。

“你同时还要强调,工地上记工分只多加一半。减少了差距,闹的人就会少些。”仇书记想了想,“索性就只加百分之二十,你给他们的解释是春节后雨水多,歇工的几率很高,而工地上即使不出工在家也是算工分的。这些人啊,最喜欢闹事了,看得见的蝇头小利肯定要争个底朝天。”

从仇书记家出来后,王队长首先就打定了主意,年后自己不去工地。第二天晚上当他宣布新政策的原由时根本没人听,都吵着直接的结果,果然不出所料,那些原本期盼着抽签机会的人们热情大减,不过,权衡了半天,还是有相当多的人愿意去工地,最后全部用抽签方法解决名额。

反应最强烈的是马富民,责怪王队长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又被王队长一句“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哪里轮到得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给激怒了,愤怒地吼着,几乎要跟队长打起来,后被人连拖带劝的才回了家。回家后妻子又在不停地唠叨,要赶在过年前跟父母分家,他实在受不了,便将她打了一顿,不赞同她尽快摆脱父母亲独立过日子的想法,认为她真实的目的是为将来不肯照顾老人做准备,也想摆脱家里多多少少没还清的债务,还嫌弃父母亲因年龄大而不雅的习惯,像餐桌上擤鼻涕、用手直接抹口水、冷风中流眼泪、眼角结垢等等。只是她已经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早早地把自己的新灶头请人砌好,他原本不想和父母亲分家,看这阵势也只好同意,就赶在过年前分了。这天中午前,父亲烧旺老灶头,开始做饭,等炉膛内积了一层还在发红的灰之后用炉铲把灰铲出来,再交给儿子,让他把灰放进一旁新砌的灶头内,从炉灰中冒出的青烟慢慢散开。马富民在热灰放进炉膛之后赶紧往里加了一些草柴,小心翼翼地压在炉灰上,渐渐看见一股烟升起,渐渐变浓,再用炉叉轻轻将炉灰挑起些许,一会儿,只听炉膛内“轰——”的一声,火点着了。一旁显得有些迫不及待的妻子赶紧接替他继续生着火,一脸的兴奋和自信。这时候,父亲又把早晨捞的半熟米饭分给他们,就这样,马富民正式独立过日子了。

马家原本打算过个简单的春节之后父女又可以去水库工地了,但新政策下来一个名额也没抽到,让已经将其纳入还债务和粮食计划的盛枝琴感到非常失望。其实,在他们还没有回家之前,她就已经把预计节省的粮食当成现实赢余给还了。不过,让盛枝琴稍感安慰并且感到幸运的是一个月以后,村里新派去的一个跟马桃春差不多大小的女孩被本公社所属区域的一位负责人给睡了好几回,直到被人撞见,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那女孩回到家里几度要跳河,终于渐渐恢复平静,最后对方赔了五十块钱了结。此后的几天,村里再也派不出洗衣工,就连原先一块去但没有受到骚扰的另一位二十几岁的女人也放弃了,最后只得安排两位年近五十的妇女去工地。期间,盛枝琴好生犹豫,差点让女儿去,甚至自己去,最终说服自己放弃了。她悠悠地想,这世道怎么就变了样了,十年前,村东那片小山丘上突然来了地质勘探队,整整在那野地里驻扎钻井一年多,一个个拿的是国家工资,吃的是有鱼有肉,可都很本分,按约好的隔天送取衣服,最多也就是唠唠家常,因为语言不通,常常费劲难懂,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唯一印像深刻的是谁洗的衣服干净就找谁洗,到最后,她家的衣服多到洗不完。

这件事对村里其他人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两个月后,当工地上的人回到湾源村,人们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公开热切地议论着,惟恐招致说人闲话的指责,全然没了打听趣闻的兴致,觉得一切都变得稀疏平常,水库所带来的新鲜感随着这次意外和没有什么工分优势而消退。村子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常轨迹,就像没有改变的那山那水。不过,这次人们带回的信息却是非常不同的,说了很多新鲜而又难以理解的流行语。工地突然来了很多年轻的叫着“红卫兵”的男女学生。他们威风凛凛,有着使不完的劲,一个个面部清瘦却超人般不知疲倦,掌握全局,那炯炯的眼神似乎能够看透一切而又不屑一切。他们几乎把所有的墙都刷满了各色标语,而那块介绍水库大型的砖砌碑更是整个工地的中心,给重新粉刷过,上半部分写着“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下半部分是每天更新的大字报。他们在大碑前搭起了“斗鬼台”、“斩妖台”。其中头目之一经常说去年十月份他去过北京,参加过伟大领袖和导师**接见红卫兵的宏大场面,还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跟他老人家握过手的惊人经历,说从那以后就没有正式洗过手。只是让他感到不解的是现场并没有什么人抢着跟自己握手,那是他所不熟悉的,因为在城里,只要他一说这事,当下就有许多人抢着要跟自己握手,几乎把他当成**一般!不过,他并不过多计较,也更加坚信需要像他这样的闯将,把文化大革命的精神传播到中国甚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让地球只有一种颜色。他们不停地高喊口号,手挥语录本,表演忠字舞,与懵懵懂懂的民工们交谈,不厌其烦地引导,宣传文化大革命,讲述全国一片大好形势。他们并不拘泥于民工们到底能够理解多少,似乎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们把原来的工程指挥部里的除那些工程技术人员外几乎全部撤职查办了,成立了“造反派联合工程指挥部”,在工地上开展现场批斗会,鼓励所有的人揭露一切肮脏的事物。他们揪出了总指挥,让他戴上了高帽子,控告他去年在处理那座古墓时所营造的封建迷信思想,甚至迷信活动。怎么可以让一座坟墓来阻挡革命的脚步,那是绝对的与“破四旧”背道而驰的行为!而那个庆幸五十块钱搞定一个姑娘的负责人更是成了他们的发泄对像,全然没了往日的威风。湾源村的人对此很是高兴,觉得那样糟蹋人家姑娘的人就是给阉了也不足为奇,更让他们开心的是工程进度没有以前抓得那么紧,每天在坝上的时间几乎缩短了一半,经常举行的批斗会也让大家轻松不少,觉得就像看戏般热闹而又是算出工的,难以想像自己竟然能够遇到这样的好事。他们中有些人一直不明白的是造反也能那样明目张胆,但另一些人却觉得不必希奇,想来已经成功了,就有做成皇帝后那般名正言顺。这种解释依旧让村民们难以理解,因为当今世界并没有什么改朝换代的重大事情发生。

湾源村的人渐渐将水库工地上的新鲜事遗忘了,原本就没有搞明白的“红卫兵”、“造反有理”、“破四旧”、“牛鬼蛇神”等等新词也很快不记得了。他们觉得自己的日子就像小河里的水那样除了年份不同涨落时间有别外,依旧是同样的轨迹。

不过,随着秋季的到来,外面世界还是在不断地向湾源村传递各种各样的新信息,而且越来越强烈,几乎没有让人留下消化吸收的时间。湾源村的人似乎渐渐被外面热闹的世界给惊醒了,但依旧囫囵吞枣般听那些新名词,最让人容易理解的也是印像深刻的是拥有全村唯一一台收音机的仇书记家以前经常听一些曲艺节目,晚上家里会有很多人来听,成了除王队长家外村里另一个中心,但后来仇书记就不让随便选台,只专门听新闻、长篇社论、通讯、各种会议和集会转播,来的人也就慢慢少了许多。不久之后,全公社统一免费安装有线广播,一根长长的电线接到村里,再转接进每家每户,与钉在屋柱上的碗口大的喇叭接通,另有一根线沿着屋柱引入地下。村民们满以为在家就可以听广播,享受与仇书记几乎一样的生活水准的时候却发现根本没有办法选台,而且还要插进内容与无线广播几乎一样的公社的广播。喇叭没有开关,按规定如果出现故障必须随时报修,否则以不爱护公物论处。虽然维修是不要钱的,但村民多了一件心思,时不时地要关心广播是否正常。只是这项规定显得很是多余,因为喜欢热闹的村民们从来不会想到有意去关掉广播,就像家里办喜酒一样,如果客人不划拳,主人是不高兴的,也觉得很失面子,往往会动员。

这些日子以来,自信解放以后能够看清形势的仇书记时常有些迷惑不解,特别对最近被一帮年轻人控制的公社,连名字都给改了:“溪口镇造反派联合指挥部”。看着那些比自己年轻很多的人,有的还是学生模样,个个充满活力,身上似乎有无限可能,讲述着听得真切却无法体会的故事,他不知道究竟如何把握自己,有些羡慕他们无所畏惧的精神,设想着如果也能那么年轻,也许就能融入他们了。他们像一阵风那样,毫无阻挡地占据所有的制高点,感觉比当年解放军的速度还要快,把那些曾经的实力人物一个个控制起来,或批斗,或送到干校学习。不过,他们似乎对长驻大队和农村并不怎么感兴趣,往往来去匆匆。他想,也许他们人力太少,拟或有更重要的任务。

这天,仇书记接待了五六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年轻人,说是要来破四旧的,要他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日常小事,先组织人带头搞掉那些古旧腐朽的东西。他并不能够完全理解对方的要求,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要以后所有行动必须听从统一安排,不得随意更改或增减,还有一样就是要砸掉任何老旧的东西。送走那些没有坐下喝水,更没有吃饭的年轻人,他一时迷糊了,很是忐忑不安,怀疑对方是不是在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跟不上形势。好在他们并没有过多纠缠细枝末节,又一阵风似地走了。他们临走时好像看出他没有理解,其中有个人指了指这房子说,这就是属于“四旧”范围的东西,梁上的那些雕刻、房子的布局等等。他思考了好久也没明白怎么个破法,想,如果是要拆除的话大队在什么地方办公呢?而且要去破坏人家家里的东西,觉得无论如何也是难以完成的,更不明白的是老年人是不是也归在四旧之列。他觉得自己想问的问题有些好笑而又有吸引力,只是多年炼就的敏感让他克制住了,唯一真实的感觉是好像一下子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有如一个给派往前线的全副武装的士兵,失去联络的士兵。

比起仇书记的困惑,湾源村的那些人却似乎越来越清楚了,因为从许多其他村子里的亲戚传来的消息说,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学生模样的人进到村子,看见旧东西就砸,特别是那些老房子上的雕刻,不管是大梁还是窗棂,只要看见了就给铲除。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找自己家有没有那些东西,纷纷拌了泥巴将那些雕刻糊住。而村里共用的祠堂则由张、李、马、仇四大族长统一安排在第一时间处理了。

这天,马暖山在妻子的敦促下处理家里唯一一件老财产,从老房子带过来的条案,案面上端一条半尺宽的浮雕,上面刻有观音送子、青松仙鹤、老鼠嫁女和男耕女织四块木雕。当他刚用柔软的泥巴将全部浮雕糊上时,村里就有人挨家挨户迅速通知,破四旧的人已经出了邻村,正朝湾源村赶来。他忙整理干净散落在条案和地上的泥巴,特别将八仙桌靠近放着,希望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同时多少庆幸老房子早已经脱手,省下上屋顶给正粱封泥巴的事情。

七八个红卫兵进了安静的村子,已经有经验的他们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每家每户去搜查,只去那些老旧而高大的房子,特别是祠堂。让他们失望的是湾源村的祠堂尽管够大,但很是简陋,除了那些轮廓线上有些木刻之外几乎找不到任何浮雕,全然没有在有的村子能够寻获几十片的成就感。让这些操异乡口音的人感到意外的是祠堂里坐了好几位老人,眼睛里明显透着不友好,便打消了找梯子上屋顶查看的念头。

“老人家,这房子看上去很气派,怎么没有雕刻呢?”那个不足二十岁的领头有些不死心,在所有人走之前问道。

“有钱才会有。”马姓族长不冷不热地回答,“我们这儿是个偏僻地方,吃饭都成问题,别说有那闲钱了。”

“也不一定啊。我们上个月就去过一个地方,比你们村还小,还闭塞,但找到了好几条大鱼,拆下来的浮雕板堆起来有一人多高,烧了很久。”领头的一脸兴奋,似乎铆足了劲要再抓条大鱼才过瘾。

“你们为什么对那些东西就看不顺眼呢?”马族长强压着,但愠怒还是流露出来,被一旁的人拉了拉才没有发作。

“看样子我们宣传还是有很多空白点啊!这叫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一样不能留!”

“那就是连祖宗都不要了?”

他一愣,似乎没有准备,但很快恢复了气势:“对,凡是一切封建残余的东西都要在我们革命的小闯将手中清除!”

“我们这些老人也要清除?”

他又是一愣,不过,看着那些病歪歪的老人似乎提不起足够斗争的兴趣,只是觉得自己肩上还任重道远,甚至怀疑**曾经说过三年解决问题。他被自己的思路吓了一跳,赶紧打住,下意识地看看旁人,似乎被人看见般内心陡然紧张起来。

“这些老房子都要拆?”

面对老人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很是不习惯,暗自想,以后还是留在城里吧,那里有足够的空间让自己施展:抄家、写大字报开批斗会,从来都无所顾忌。他定了定神说:“不瞒你说,我还真的认为那是个好办法,可以大大提高效率。不过——”

“其实,我们这片还是有一些东西的,你们去看过就知道了。”一旁的张姓族长感觉马族长要发作,赶紧拉了拉他。

领头的人乐得台阶下,而且一听有戏,精神倍增,赶紧追问。张族长一愣,含糊其词地告诉说邻村有间大祠堂,年代久远,或许能够找到他们所想找的东西,并没有具体告诉村子的名称。破四旧的一行人草草结束了在湾源村没有收获的活动,匆匆去了周家村,那是梅溪大队唯一没去的地方了。

族长们看见红卫兵离开之后,悬着的心落地了,欣慰地抬头看了看祠堂的正厅上的正梁和横眉间原有的浮雕全部糊上泥巴后都已经发白,几乎和早已褪去油漆泛白的大立柱成为一体了。他们完成使命般一同离开,只有张族长显得有些心事,暗暗期望那些人没有去周家村,即使去了也没有任何收获,同湾源村一样保住自己的祠堂。

张族长忐忑不安的心到了晚上紧张到了极点之后反倒平静下来,他吩咐家人去找了其他几位族长,说有要事协商。

周家村派了最大比例周姓的族长带着三个壮实的小伙子来到同样最大比例的张姓族长家,显得非常激动,连端上的茶都没喝,细说了红卫兵到了周家村祠堂,一股不找到东西不罢休的气势,最后发现了泥巴中的秘密,把大半的浮雕拆下来给烧掉了,临走时才知道泥巴里的机密是从湾源村这边得到的,今天非得要个说法不可。

没多会儿,其他几位族长也都到了,分成东西两队,隔着八仙桌前坐着。

“不瞒你说,我们这里的情况跟你的也差不多,不也是被他们抄了一阵,我们又跟谁去说?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张族长试图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

“话可不能这么说。”周族长的愤怒没有丝毫缓解,“我们都不知道那些人的来历,这不假,能不能被抄着那全凭各自的本事和福分,可是,为了保全自己把别人给卖了可不是我们能够接受的规矩。”

“卖?怎么个卖?我听不懂。”

“你可别装糊涂,有本事做就应该有胆量承认,这才是做族长的秉性。”

这时候,听说周家村有人来找事,陆陆续续就有人汇集到张族长家,渐渐地把对方围在不大不小的圈内。有人大声说道:“我们村的事情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评价!你还是先把自己村的事管好吧!”

“怎么,你们想打架?”周家村那三个年轻人并不服气,但底气有些不足。

张族长挥挥手,示意自己的人别还嘴,为了不误导现场年轻人,也为缓和紧张的气氛,勉强笑笑,劝了劝茶:“古话有言说得好,‘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你能诚意来,我就善意待。我希望就事论事,不要带太多的情绪。我知道,以前我们两个村子有过很多纠葛,但是,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已经过去,而且已经有些年头了,私下里很多人都有了正常来往。更何况,现在解放了,政府力量那么大,很多事情由政府来解决,我们族里的力量也只限于一些小事情。”

“我们可享受不起。”

“你们可别给脸不要脸!”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现场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周家村一方甚至站起身,准备离开。张族长赶紧解围。

“这政府不政府的,对我们来说可就有些看法了。”周族长重新坐下。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说现在我们村的人当了大队书记,好像事事都向着湾源村。其实,你们心里都清楚,是我们湾源村得便宜了,还是你们周家村的了。我们村从上缴公购粮这最最重要的方面来说,绝对是吃亏了的。周家村算的是单季,而我们算的是双季,相差整整一倍。”

“那只是明里的事。”

“你这么说可就不太好了。”面对对方的轻视,张族长也有些控制不住了,“我们还能够得到什么暗里的便宜?”

“我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们今天是带着情绪来的。”张族长有些激动了,“不错,解放前和解放后,湾源村和周家村是有过冲突,也打过架,周家是吃亏了的。但是,那也不能全怪我们湾源村,好像赢了就没有道理。按我说,就像两个国家打仗那样,输的一方是要承担所有后果的。撇开这个不说,如果你觉得那几场输了,是因为一直运气不好,需要补救的机会,我们也不是不愿意给。可你们要想清楚了,第一,是不是占着理,第二,是不是有把握。我还是清楚地记得解放前后那两次冲突的。前一次是为下洲地的地界,你们周家用了石灰,结果风一吹,受到伤害的是你们自己,所以输了,好在没有出什么人命。第二次因为小河里捞鱼的事,不幸出了人命,但大家也是凭的实力,怨不得谁的。你们应该知道,没有人使过阴招。”

“你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害怕你们?”周家随行的有人很不高兴,面带讥笑。

“没有说谁怕谁,也不存在谁怕谁,我只是想帮大家拆一拆可能影响情绪的东西。当然,是我把话题扯远了,那我们就事论事。你们周家祠堂被人损坏,我们也没有幸灾乐祸,也明白那是件很丢人的事情:祖宗留下的东西怎么能够不保存好?可我们也无能为力。说到通风报信,泄露机密,那就是凭空想像了。我早就说过了,我们根本没有告诉过他们任何事情,连你周家村的名字都没提过,再者说,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你们祠堂的情况?大家还是认命吧。”

“看来我们今天是来错了!”周家村族长气鼓鼓地说完就站起身。

“这就要看情况了,如果你们是来解决问题的,或者是来串门的,我们欢迎,但,如果是来泼脏水的,那,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接受的。我们之间是有过不愉快的过去,如果你们真的是要找机会重新来过,试一试能不能挽回面子,我们也不害怕。”

“既然这样,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一切等着瞧吧!”

周家村离开后,张族长家并没有人走开,大家议论纷纷,特别是那些年轻人显得很是期待,他们只是通过老辈们的口中知道以前两村之间的争执,而且都是湾源村胜出,一个个表示不能够在自己这代人身上输给对方,而且要彻底打垮他们,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感去动打翻身仗的念头。

一阵乱哄哄的议论之后,张族长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个人的判断是他们还是想争点面子的,就是要对以前我们之间的争斗失利之后再找机会报复,算个总账。所以,我们必须做些准备工作。第一,要组织各种消息渠道,打探一下周家村的真实意图,特别是要看他们都在做什么,最关键的是看他们有没有在准备器械。我担心的是这次他们会用损招,不下战书,直接攻过来,要那样的话我们是要吃大亏的。消息渠道还是要利用过去常用的方法,就是找湾源村嫁出去的女人们,通过她们的关系去周家村打探消息。当然,周家村也会采用同样的方法,所以,我们必须小心对付,特别是我们所有的安排都要严格保密,因为我们很难知道究竟哪些人可能最终把消息透露给对方。第二,要准备一些器械,特别是要组织铁一类的原料,联系铁匠,打些枪矛,至少成年男人人手一件。从气势上来说,我们并不比他们强,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敢挑战的原因。虽然前两次我们都赢了,但,其实赢得都很侥幸。那一次为下洲地界的事,他们几乎都要攻进村了,可他们弄巧成拙,安排好几个人用畚箕撒石灰,结果,石灰刚撒,风向突然改变,向他们自己吹去,一个个眼镜都睁不开,哪里还禁得起打。所以,我们反倒进攻到他们村子,也杀了好几个。很幸运啊!所以说,这要归功于我们村风水好,大家团结。这块地是我们祖上用生命代价换来的,相信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后来的一次是大饥荒那年为河里的鱼而起,事情没有闹到上一次那么大,我们赢在出事地点离村子比他们的近,及时增援。我说这些的目的并不是说我们不行,只是想告诉大家,一定要认真准备,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为它是很可能出人命的,而且这种争斗并不像邻居间的摩擦,随时可能再来。这次输了,你可能要等上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有机会赢回来。第三,我们要立规矩。首先是统一指挥,服从安排。这其实就是打仗,没什么好说的,根本不存在你想不参加就不参加,想逃跑就逃跑的事情,除非你不想再在湾源村住下去。而且即使你有那样的想法也必须是等这场风波结束之后才考虑的事,也就是说,谁也没有退的资格。其次是抚恤安排。这种争斗,不是打架,是战争,是很可能要有人会死或伤的。凡是因战而伤的,村子集体全部负责医治;凡是因战而死的,他的小孩子村子负责到成人,也就是十六岁;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被官衙处置的,或蹲牢房,或杀头,对家属的安排一样由集体负责。解放前这些开支我们一部分是从公田收成里面来,另一部分是按照家庭实力募集,再一块是各家分摊。现在是新社会,情况大有不同,但,要求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有损失的家庭必须得到补偿。我希望最好没事,但,一旦有事了,也不要慌张,因为那是事关后代的的事,容不得我们马虎。想当年,有两三百年吧,我们村还在深山之中,因为风水不好,寿命都很短,平均四十不到。族长们就考虑将来的出路,请了风水先生,看中我们脚下的地。可当时这片地不是我们的,当然,也不是周家村的。后来就协商着让一户没有子孙的张家老人天天到这里来放牛,吃他们的麦子,故意惹恼他们,被他们打死了。我们告到官府,又花了那些有钱人很多的钱财,才打赢那场官司,让他们赔了这块地。你们不能忘了祖宗,同时你们也是将来人的祖宗,绝对不能让子孙们骂我们丢人现眼啊!”

现场的人表情由兴奋慢慢变得凝重,最后又显得很激昂,很多人不管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故事还是重温旧事,都不免多少有些深沉起来,而那些经历过的人更是感慨万分,脸上不只是一种心情了。

得到消息的仇书记估计村民们都已散去,才赶到张族长家,剩下四位族长在讨论一些具体细节上的安排和分工。看见他们一脸严肃,仇书记先前的气势已经减了大半,也隐隐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太简单了,不可能几句话就能够让他们放弃计划。

“你们,在说些什么呢?”他斟酌着,希望不影响他们的权威,更想让他们能够认可自己,感觉到他们所积攒的力量还是颇有规模,也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到了对自己的不屑,尽管平时见面时都会客气。他忽然感觉到这些族长们更愿意村里出大事情。

“仇书记坐。”张族长勉强打招呼,“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事怎么处理好。”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呢。”

张族长对他颇深的城府很不满意,也勾起了解放初期他的作为:为了博得上级领导的好感而拼命多报、夸大本村地主和富农的人数和田亩数,搞得比那些大村子里的数目都要大,而且被以恶霸地主身份枪决的张礼忠不但是张族长本家,也是附近地区唯一被判死罪的案例。当时,张族长试图让张家的田亩数大部分划归张氏公田,以减轻罪行,可他一点也不含糊,坚持夸大,最终导致那样的结局。对于几年后他因此而当上大队书记一事,张族长一直是不齿的。

冷清场面让仇书记觉得很尴尬,笑笑:“我好像是听说,听说,周家村的人来闹事,不知道各位前辈是不是讨论这事?”

“你应该早点来的。”张族长口气中难掩不屑,“那样的话,你也能知道事情的很多细节了,你真要来处理的话也好有个尺寸把握。坦率跟你说吧,我们不希望解决这次的冲突又要以我们村为代价。谁都不喜欢吃里扒外的人,这是通理。”

“瞧你说的,我是湾源村的人,不管怎么样都是向着自己人,怎么——”

“不见得吧!”张族长打断道,“我们这么小的村子都出恶霸地主了。”

仇书记知道对方一直对那事耿耿于怀,可自己差点忘了,未免有些不适应,但还是控制住自己,知道自己的目的就是要将这场危机化解开来,免得上级领导怪罪下来。想到这儿,他笑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也知道那事有些偏激,我也很难为自己辩解得清楚,上级领导做决定很多时候会超出我们的想像,而且你们也应该知道,**政府跟以前的政府完全不一样。以前改朝换代的,无非是换了个皇帝,老百姓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原来有什么还是什么,几乎没有变化。可新政府就不一样了,它向着的是大多数人,那些穷苦的人,所以——”

“我知道仇书记很懂得这些,所以我们小村子出了大干部嘛!全大队三个村子都归你管,我们都感到自豪。”

仇书记听了很不舒服,但克制着:“哪里哪里,全靠乡亲们支持。”

“我们当然支持你,可是,你也要照顾照顾乡亲们吧。别的不说了,但就这件事来讲,我们可不愿意看到受损失的又是湾源村!我们推举你来处理。”

“我只是觉得我们要冷静处理,因为新社会毕竟跟以前是完全不同的,我们不能再用老办法来处理这样的事情了。”

“那希望怎么样处理?”

“最好不要起冲突。”

“好啊,没人愿意过兵荒马乱的日子。这样吧,既然书记有把握,我们就请你出面解决。这也很合适,你是大队书记,也是个地方官,父母官,跟解放前的甲长保长一样。可有一样,我已经说过了,那就是绝对不可以让我们湾源村再吃亏!”

仇书记明白很难消除他们对自己沉积多年的看法,也知道一下子无法解决问题,更加体会到他们的存在对湾源村的影响不是一时一刻能够消除的,但必须利用这样的好机会证明自己的存在和权威,尽管还有很多人不接受:“和为贵嘛。说到底,虽然两个村子,但都是邻居,有的还结了亲。所以,事情只能朝和解的方向去努力。只要和平解决问题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否则的话,就算打赢了,也是输字一个。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会秉公处理,当然也会向着湾源村。再不行的话,我还有上级领导。”

“村子也有村规,到时候可不也许出现逃兵,不管他是谁。”张族长很严肃。

“那是。当然,最好别出事。”

族长们很不在意仇书记的出现和他所承诺的事情,觉得该说的都说了。

面对冷场,仇书记略显尴尬,起身离开。回到家里,他思考着是不是应该去周家村,找那里的生产队长谈谈。

“你那不是去找死吗?”妻子坚决反对这种时候去周家村,“你一去就能够解决问题?你因为这是邻居吵架,夫妻不和啊?出了这样的事情,人家避都来不及呢,你还亲自送上门,除非想死。”

“你别说的那样恐怖。我知道,这事要发生在旧社会,谁也解决不了,也没人想解决,只等两败俱伤才会去收拾残局。现在是新社会,是**,不可能容忍那样的械斗发生,更有足够的力量解决。”

“随便你怎样说,我都不同意你自己亲自去,其他的,你怎么做我都不管。”

他觉得妻子的提醒也是有道理的,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不宜贸然行动,宗族的势力的确不能小看,就像刚才在张族长家里所看到的那样,但,那也正是自己想突破的。

第二天上午,他召集了两个村子的队长到大队办公室,三个人面谈,一脸严肃地说道:“我想你们都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想听听你们就这件事情的想法。你们都是生产队长,是我们国家最基层的领导,相信你们是有足够的影响力的,避免事情闹大。我知道,宗族势力很大,动作也快,这就更要我们及时介入,尽早化解矛盾,否则的话,事情真要闹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你们村的人本来就不应该为红卫兵指路。”周队长并没有跟着仇书记的思路走,“不然的话,也就没有这样的事了。”

“我们村没有人会那样做的。”王队长反驳道,“大家都知道祠堂对村子的意义,怎么可能去干那样的事呢?”

“红卫兵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事情一传就会有出入。”

“才昨天发生的事,怎么可能呢?”

“你们都别争了。”仇书记很生气,暗自想,自己连队长都管不住,怎么可能去管那些祖宗的老顽固,“我叫你们来是解决问题的,现在还不是调查谁对谁错的时候。这件事情能够到此为止的话,怎么讲都是件小事,但如果按照那些人的意思闹大起来,无论如何都是件大事。”

“可我们村里的人并不认为破坏祠堂是件小事,相信你们也都明白。”

“这事要站在公正的角度来看问题。”仇书记强迫自己耐下性子,“破四旧是上级部门号召起来的,我的理解是要破除传统的那些坏思想。我觉得这是好事,看看那些宗族的力量,如果不管的话,我们知道是能够干出许多出格的事情来的。”

“仇书记,如果给破坏的是你们村的祠堂,你就不会这样说吧!”

仇书记一愣,一时很难让自己转过弯来,这些平日里很听话的人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让人不认识似的,觉得也许自己是低估了形势,难以把他们从宗族的影响之中拉回来,别说让他们回去说服各自宗族势力,就是让他们自己跳出圈子也非易事。他斟酌着,希望自己的言语不会跟上级政策想违背:“我看这样吧,把事情简化一些,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我不知道。”周队长很干脆。

“你们那边有什么条件?”

“我真的不知道。像我这样年龄的人根本插不上嘴,宗族势力里面没有说话的份。我相信王队长也是差不多吧。你别看太平的时候,我这个队长能够说上话,可这种事情一出来,根本没机会,而且,我是里面的一员,我还得听从他们的安排呢。”

“所以我们才要打击那样的势力啊!”仇书记耐心地劝导,“**是依靠穷人打天下的,穷人当家作主,你们不都是很好的例子嘛!那些宗族势力是靠解放前有钱人支配的,完全不符合我们的现实要求。”

“不管是否符合仇书记的要求,我都是没有办法成为局外人的。”

仇书记很对自己失去对对方的控制而不满,但也没有能够找到可行的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打定主意去镇上看看,也许那些领导们能够有好的办法,这虽然与自己想单独解决问题的初衷相背,但也已经是唯一的选择了。他笑笑,叫来厨师,吩咐给大家煮面吃,现场的气氛立刻缓解了许多。他最后说道:“我想还是提个最低要求吧,那就是,你们作为村级领导,那些不好的事尽量少参与,能应付过去就行了。不说别的,单就保护自己也是值得那样去做的。当然,祖宗的力量是大的,你们要以不得罪他们为准。坦白说,我觉得真不幸有乱子出来,如果没死人还好说,否则的话肯定是有人要吃官司的。”

两位队长都表示同意书记的看法,并且保证不在其中起领头作用。

送走他们,仇书记忽然觉得自己的关照有些多余,想想他们在各村的宗族里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权利,不过,看见他们能够认真地听自己,接受指令,心里也很开心。

下午,仇书记来到原来公社机关大院,只是门口的牌子改成了“溪口镇造反派联合指挥部”,墙壁上腰部以下张贴各种大字报,更上部分则是一条条标语,地上都是一些碎纸屑,随风吹着,在角落里堆积。大字报充满着想像力,文字上的激进,书写上的张扬,颜色上的夸张,无一不透露出热力。频繁使用的“打倒”二字上有的沾上血红,有的倾斜,有的变异成刀枪,更有的在字下面压着挣扎的人物。被打倒的人名上有的倒着书写,有的打上红叉,有的撕成碎片。

他来到办公室,见到了二十出头、从县中学来的总指挥。他报上姓名,职务和所在大队名称,然后说明来意。

“你这‘生产大队’的名字也应该改了,就叫联络组。我们现在人手不够,先重点地抓公社一级,等以后有精力了,再深入到你们那一层面。”总指挥似乎没有听清他的来意,“还有啊,你这**像章戴得也有些歪了。这可没有理由做不好的。”

仇书记赶紧重新别上,但觉得还是有点斜,竟然手都有些抖了。

总指挥看不惯,帮着他整理,可也无法别得端端正正,最后说道:“这样就差不多多了。另外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这书记的叫法也落后了,像什么战斗员、政委、特派员等等都可以,叫上去一定要响亮。”

仇书记连连点头。

总指挥终于想起他有事,便问:“你那里有什么阶级敌人新动向?”

仇书记又把情况说了一遍。

总指挥听完“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好啊,这是好事。**说得好,天下大乱才能天下大治。不过,我们可要立场正确,不能纵容破坏破四旧的革命行动。真可惜啊,我们人手不够,没法亲自组织力量参与你们的活动中去。”

“可能会出人命的。”

“死几个人算什么?**打天下消灭了多少敌人,又牺牲了多少英雄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有勇往直前的大无畏精神。现在,作为每一个中华儿女,都必须投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去,要么革命,要么被革命,谁也逃不掉。”

“可是,他们有点像宗族之间的械斗,跟你所说的还是有区别的。”

“不管什么样的形式都可以,只要运动起来就是好的。”总指挥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你回去好好组织一下吧,我相信下一步我们会深入农村,但是,目前没有精力去直接参与和处理你们的事情。”

仇书记难得要领,唯一清楚的是对方并不反对那样的争斗,这让他有些费解,不知道该如何跟上这样的思路,看来,还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那就是要加强学习,提高自己政治素养,才能很好地领会。

回家的路上,快要经过周家村的时候猛然想起两村之间的争斗,本想回家的他赶忙绕道大队去了,心中的困惑依旧,便找来小学里教语文的李老师,希望能够提供一些参考思路,理清前进的方向。这两年多来,他成了梅溪小学的中坚份子,把学校里的文革搞得很有气势,而且大队的各种宣传等活动也基本由他去打理,甚至包括仇书记的上交的报告。仇书记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秘书了,心里盘算着在合适的时候让他当校长。李老师进来之后,他给关上了房门。

李老师听完他的话,向来思维敏捷的他也有些犹豫,不知如何正确回答。

“你不会对我也保守吧?”仇书记开玩笑地说道,但觉得李老师的反应比总指挥的说法更让自己容易理解,“我知道李老师是政治方面的一快难得的材料,应该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你的,是不是?”

“我怎么会对书记保守呢?”李老师思考着,“好材料?我哪里敢当,能有今天,全靠书记的提携。以我个人的理解,要说这乱也已经有一阵子了,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就连那些大人物也一样。最痛苦的当然是没有明确的说法,其他的,只要有命令,往前冲就行了。就像前不久我们大队不是还组织了埋葬**的出殡活动,按照我们的乡俗把他埋到山里了。尽管是一副空棺材,但没有人去在乎那个,做就是,这就简单了,用不着多考虑。”

“你绕得太复杂了,直接点吧。”

“现在是主张造反又不知道在造谁的反的时代,但有一条是清楚的,那就是没有人说这造反没有道理,只要谁不听**的话就得打倒,可他老人家也管不了那么多具体的事情,所以,也就无所谓过分不过分,大家只有听上级这一条路可走。实际上,像我们这种贫瘠的地方,就算有毒草也是长不成壮苗,拔起来没有成就感。”

“我还是不明白。”

“说实在的,我也不明白。现在械斗的事情很多,外面有,我们这里更有。很多情况演变成了旧社会那种宗族之间的争斗,城市里的就成了派系之间的争斗。”

“那正是我所担心的,现在宗族势力很强大,真的有可能回到解放前的状况。像我这种人,根本不在他们眼里!还有一个让我更担心的是,万一出现乱子,上级追查下来,我这书记肯定是要承担责任的。”

“这个我到不觉得会发生。”

“怎么讲?”

“因为没有人说乱不好啊!”李老师顿了顿,“我们要想跟上形势,就必须用新的思维方法。前两年,县里组织兴建水库,我们感觉摸得着,上得了手,所以安排起来得心应手。可是现在又不一样了,讲究的是思想斗争,要用脑子。我觉得人的脑子最大的问题就是习惯思维,自主不自主地会滑进去,想跳都跳不出来。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去受习惯势力的影响。”

仇书记豁然开朗,这才明白自己一直担心的只是因为看不惯那些重新抬头的宗族势力,被牵着鼻子走,差点让自己误入太深。为了确认是否妥当,他试探着问道:“以你的看法,我该怎么做呢?”

“按兵不动。”

“然后呢?”

“说不定还能渔翁得利。”他神秘一笑,“当然要相机而动,要不然,怎么去得那个利啊?时机很重要,早了,他们争不起来;晚了,可能已经化解。”

仇书记觉得李老师在这乡村做个语文老师太屈才了,对自己刚才并没有全般说出内心想法的做法感到很满意,但又觉得李老师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动因,说不定还在自己明白之前就搞懂了,只是没有说透,因而对他的敬重又多了一份,也为自己还能想到这一层面感到自豪而满足。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总指挥的话,问道:“以你看,我们大队现在的做法是不是保守了?”

“如果有条件的话,是应该呼应形势,搞些批斗会。我也在为学校的事情想,怎么样才能跟上?可我们这里庙小藏不住妖精,真的不知道去揪谁出来。现在别说大城市,就是县城那样的地方也都搞得热闹非凡。以前大跃进的时候我们经常听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现在我觉得情况差不多,只要你去想,就没有不成的。”

“如果是‘四旧’的话内容就丰富了。旧思想,旧地主,旧习惯,都是现成的,一抓一大把,甩都甩不掉。”

“还是书记站得高,看得远,相信一定能够搞得火热。我们不能总隔岸观火,尽吃着烟,闻着味,可就是没借着热量。”

仇书记的心情好多了,觉得那些族长们并不可怕,相反,倒觉得他们就像水塘里的鱼,水抽得只剩塘底的时候闹腾得最厉害,也是起鱼的前兆,溅起的水花也许会弄湿衣服,但绝对不可能从渔者手中溜走。

回到家里,仇书记很有感慨,想到了张族长的傲慢,也想到了他想替张家解放初被划恶霸地主而打抱不平。他觉得该是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的时候了。只是,这些日子来,湾源村和周家村之间的恩怨似乎停息下来,这的确有些出乎仇书记的意料。他原本觉得和李老师讨论之后一切都会向着预想的方向发展,于是,溪口镇的一个电话改变了所有计划。找仇书记约谈的还是上次见过面的总指挥,让他再一次体会到了不同层次之间的区别,总指挥和李老师之间的不同,明显多了一层高傲和深厚,但要求又是那样的具体简单:必须开展各种形式的批斗会,用强大的政治压力把一切牛鬼蛇神敲打出来,不管老的新的,大的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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