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之后,冬天如期而至。
由于水库已经停工,湾源村没有像去年那样安排人外出,村民们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常农闲时节的悠然,村里唯一特别忙碌的是仇书记。自从调到溪口镇造反派联合指挥部后,虽然目前还没有做到总指挥或副总指挥的位置,但他满怀信心,觉得只要自己走对路了,就一定能够达到目的,所以特别珍惜这样的机会,凡是指挥部工作范围几乎都留有他的影子,而又小心谨慎,保持低调,给上级领导们以足够的安全感。为了更好地工作,征得领导同意后,他在大院里一间鲜有人注意的靠近仓库的房间铺了床,还准备了简单的烧饭器具,俨然以指挥部为家。他暗自规划着,将来等自己扎根了就把妻子儿女接过来住,摆脱农耕生活。他渐渐对湾源村的那些族长们失去了兴趣,感觉已经跳出那个圈子,眼界开阔了,对前段时间的不愉快也慢慢淡漠了。不过,他还是记得湾源村与周家村之间的较量,所以每次回家都绕道梅溪村而行,顺便跟来自梅溪村的新大队书记保持联络,就像跟王队长那样一直保持紧密联系,希望将来有一天需要梅溪大队担当领头羊的时候不用临时抱佛脚。
这些日子以来,湾源村始终被一种不安的气氛所笼罩着,族长们隔三差五地要聚集在一起讨论事情的进展,分析从各种渠道获得的关于周家村的重要信息。
这天晚上,他们如约来到张族长家。
张族长忧心忡忡地说道:“从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分析来看,周家村是在准备跟我们大打一仗。前天开始他们已经请了铁匠进村,在仓库里秘密打造矛枪,而我们到目前为止只准备了些用做原料的铁块,明显比他们慢了一拍,这很危险。”
“那我们也开始干吧。”
“是啊,我们明天就派人去请铁匠,生炉打铁。问题还在于,我们有多大的把握。以前两次我们都赢了,有运气的成分,因为,有老天帮了忙。按理,我们村子比周家村小,应该处于下风,不过,我们的强项是团结,同时也说明我们村的风水是好的,但愿这次老天同样会帮我们。只是,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万一我们输了,他们肯定会把前几次的积怨全部发泄出来,那样的话,我们村可就惨了,说不定就有灭顶之灾。这种话只能在你我之间说,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了,否则的话仗还没打就输定了。所以,我们必须制定周密的计划:第一,绝对不能让他们攻进村子;第二,万一他们攻进来了,底线是每家都要有自救能力。这样的话,我们必须有严格的村规,任何人都要听从统一指挥,任何人都不得离开村子,否则,出现任何损失都必须由他来承担。虽然这不是什么新规矩,但必须跟每个人说清楚。”
“其他人倒不用担心,不用说大家也都知道这些规矩,但是,仇书记最近不常在家,会不会起坏的带头作用?我们也不知道他是真忙还是有意躲避。”
“不管他是真忙假忙,官有多大,有一点我们必须让他明白的是他是湾源村的人,在这种时候必须服从统一安排。我们找机会跟他去说,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派人去打探打探。从他历来表现来看,这个人很可能会出卖村子,出卖一些人,就像当年为了捞当官的资本那样,拼命把地主的指标揽到我们村,而和平时期也没见他给村子带来什么好处。葫芦塘水利工程虽然有他的功劳,使我们几辈子人修塘口的梦想得以实现,但都不足以弥补那个过错,而且解放后,统一调度水源也是很常见的例子。我们应该感谢的是新社会,我更觉得这应该属于**的功劳,并不是他的贡献。”
“反正,规矩我们定了,他听就得听的,不然的话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临阵脱逃,或者暗通敌人,我们自然按照村规处置,或杀或残,就由不得他了,这个都好说。我们目前的主要精力是要尽可能地掌握对手,也就是周家村的准确情报,特别是他们有没有搞什么联合。从现有的情况分析来看,他们还没有联合友村的迹像。不过,我们要做两手准备。”
“以我看,明天我们召集更多的人具体分析情况,看如何布置,有很多细节的东西需要讨论,需要分工协作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是资金来源。解放前,各族都有公田,很容易筹集,现在不同了。比较可行的办法是按人头平均分摊,允许家庭条件不好的先欠着,由条件好的先垫付。现在就已经要开支了,比如购买材料。还有一种我们可以争取的是从集体那块,反正都是大家的,只不过比较容易筹集。这事我们要去和王队长那些队干部说清楚。不过,比较而言,我觉得他们的阻力比起仇书记来说肯定要小得多。说到底,他们和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区别,也一样的是农民,只不过是能够多吃点,多占点。”
“仇书记也不能例外。”
“是啊,他还是吃湾源村的口粮,喝湾源村的河水,也还在湾源村居住,自然就得遵守湾源村的规矩。这些事情要平时也就是涉及一个人,但现在不同了,它涉及到整个军心,我们必须严格村规,慎重考虑,任何一个小差错都有可能导致全盘输光,那样的话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族长们都有种使命感,脸色凝重,就像战前的统帅那样,必须做到运筹帷幄。
第二天晚上,在族长们的统一安排下召开了全村全劳力到仓库参加动员大会。为了保密,尽管会议重要,但并没有敲打铜锣,而是挨门逐户地通知。平时唱主角的王队长和他的几个生产队干部已经变成了从属角色。对于这些在解放前或游手好闲或智力平平或治家无方的人,张族长很是鄙视,此时更是不屑一顾,命令似的让他们负责后勤工作,把原有的集体财物全部转变成为这次争斗的资源,同时组织大部分社员按照农闲规律出工劳动,以迷惑对方,而那些身强力壮的青壮年则留在村里做准备工作。会上,张族长代表所有族长宣布了不得明确规定:任何人都的服从统一安排、统一指挥,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自行离开村子,否则后果自负,一律按村规处置,包括财产充公、驱逐、甚至身体处罚,直至处死。
仇书记也来了,没有说话,也似乎没有引人注目,像个普通村民一样。尽管有张族长的严厉村规,但他还是决定自己尽量多地留在指挥部,因为他的工作在那里,有充分的理由,无能为力的是对老婆孩子的保护。他更愿意相信张族长他们的能量是有限的,这样的动员和组织最多也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影响力,两个村子即使真的干起来也不过是平常的打架斗殴而已,就如从总指挥那里听到的那样,目前整个中国都在做类似的事情,也想起了与李名之间的讨论。他相信李名当时的分析是对的,尽管现在他已经变疯。想到这儿,他心生些许遗憾。
现场气氛很浓烈,很多年轻人都在摩拳擦掌,一派大干一场的气势,有的甚至说不用被动地等对方下战书,湾源村也可以下战书争取主动权。张族长表扬了大家的热忱,但坚持说,湾源村不起这个事,现在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本着自卫的原则,以换取其他村子的同情和支持,而对方是急于挽回前两次的失败,应该让他们自取其辱。
此后,随着铁匠在生产队仓库腾出的场子里打造红缨枪枪头和短刀,青壮年不时来回穿梭的人影,特别是晚上安排值班巡村,湾源村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偌大的仓库中段是打铁的场地。一侧架着炉子,与其相连的是方形风箱。随着徒弟“呼——哒,呼——哒”地拉着两杆手柄,炉子里的煤越烧越亮,原本浓重的烟也已经消失,变成淡淡的灰白色。师傅手持铁钳,夹着炉芯里的手掌大小的铁块,轻轻动了动,便能分清红红的轮廓。他重新把铁块压进炉芯,示意土地加大风量,最后徒弟放下风箱快速转到师徒的对面,举起了水筒样的大铁锤。他接着轻快而短促地拉了几下风箱,一脸紧张地看着铁块,同时摸索着抓到拳头大小的小铁锤。只见他迅速地将铁块取出,在空中划过红色光的痕迹,一路闪着小火花,最后放在铁占上,紧紧地钳着,然后挥起铁锤打了下去。徒弟使出浑身力量,眼睛盯着师傅铁锤的走向,重重地打在指点的地方,发出沉闷的声响,只见铁块上的碎屑划出道道光亮向四处飞溅而出,或撞向师徒的厚实的围裙,或飞到仓库的角落。随着铁锤轮换敲打,铁块渐渐变大变薄,发的光也越来越弱,最后师傅轻敲铁占,徒弟收起了大锤。师傅重新把冷却下来的铁块放回炉中,用手铲从加水调和过的煤桶里铲上些许湿煤放炉子上面,再用铁棒插进炉膛,将部分煤渣送到炉栅下。就这样,铁块几经锤打,渐渐变成长条,最后师傅趁热用粗大的铁剪刀将铁条剪成几小段。每个小段又经过多次锤打变成三角形,再在铁占牛角上卷曲成套管,形成红缨枪枪头。师傅最后修去毛刺,再淬火,一阵水汽之后就算完成。一旁的村里抽调出来的帮手将新出炉的枪头在磨刀石上“嘎嘎”有声地将其磨成锋利明亮的边角,并时不时用手指刮擦,试试是否锋利,最后在管口处放些红布,再套上枪杆,在地上顿顿实,一根红缨枪就算完成。几乎相同的过程可以制作匕首样的短柄快刀。
铁匠师徒已经知道这些东西的用途,显得有些不情愿,但既然已经受雇于人也就不便说什么了,惟有尽快按质按量完成任务,早早地离开即将到来的是非。
湾源村的其他准备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让张族长非常不高兴的是,王队长把从马暖山家没收的两根大樟树拆开的木板给偷偷地用去装修自己的房子了,使原本就已经很紧张的资金筹集工作变得更加困难。看到王队长一副无赖样,他除了摇头之外没有任何办法,想起王家祖上的点滴,而且,为了尽可能少地影响大家的情绪,他甚至都没有和其他族长们说起这事。
等待结果的日子总是漫长的。
当湾源村成年男人人手一把红缨枪和半尺长的短刀准备完毕时,离族长们总动员才过去五天。晚上值班的人们巡村也渐渐没了刚开始时的热情,常常有打瞌睡的情况发生,直到有天张族长抽查时发现脱岗问题,经过一番严厉批评和教育之后才,情况才有所好转。族长们觉得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胜算的机会也会慢慢降低,所以决定提前挑选指挥。曾经当过两年兵的马富民成了当然的人选,由他组织演练枪法和阵法,并且制订了奖励制度:没有按照口令做的一律一次罚抱石磨走百步。这种方法果然有效,每个人都非常投入地参加演练,只是,尽管广场上的演练内容很简单,无非是如何看懂红白二旗所代表的前进、后退、直列、横列、包围等,但是,对于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形式培训的村民们还是很难掌握,几乎没有一致的行动,以至于抱石磨的人排起了长队,常常惹得一旁看热闹的女人和孩子们哄然大笑。但演练也有取得成效的项目,那就是练习摔跤和二十步开外对着稻草人练抢法,看谁扎得又快又准,而这种训练的另一个收获是短刀没有质量问题,但是发现四分之一的红缨枪枪杆不够结实,演练中给折断了,让很多人着实吃了一惊。
马暖山对着稻草人快速跑过去,一扎,正中心脏位置,但“啪”的一声,枪杆断裂,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引来许多人哄笑。他自己怎么也笑不起来,嘟囔着不明白怎么回事,设想着真刀真枪撕杀时出现这种情况可就要了自己性命了。一脸严肃的张族长命令他赶紧跟其他枪杆折断的人一样重新配上结实的抢杆,再也不容马虎。
马暖山拿着重新配上枪杆的红缨枪回到家里,马水龙被那束红色碎布吸引着,很想玩。不过,他只拿在手上给马水龙看看,惟恐锋利的口子伤着人。
盛枝琴一直忧心忡忡,担心湾源村万一失守,对方冲进村子挨家挨户洗劫的时候自己家那不成形的大小门根本抵挡不住,而且稻草编织的雨披很容易被人点燃,这房子就会化为灰烬了,一生的心血成为泡影。于是,她坚持要将稻草雨披拆下来,拖到打谷场上一把火给烧掉了,引来许多人围观,也有一些人学样。一时间,引起族长们的不安,惟恐向外传递了意外信号,命令他们分成小堆燃烧,减小火焰高度。她觉得唯一无能为力的是对孩子们的保护,好在她早就通知到了大儿子,让他这段时间无论如何别回家,更不能穿过周家村。退一步想到,万一真的出现什么劫难,马家至少还有根在外面。对此,她颇感欣慰,想,也不枉自己多年的努力,这样的意外收获是她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她回忆起自己的哥哥年轻时曾经参加过的械斗,争强好胜的他而且还是个旗手,最后都平安无事。她希望一切都会安然度过,就像所有经历过的沟沟坎坎。她更希望村里的铜锣声不会响起,因为那是村子失守、对手即将攻进村子的信号。
马暖山不像妻子有那么多的想法,甚至连恐惧感都没有,似乎觉得那很平常,一种没有选择后的从容,而且也亲自参与过上一次争斗,差点丢掉性命,又好像这命本来已经是赚着的,也就有了坦然,但也还是听从她的建议,把家里所有的门内侧钉了两道加强筋,又备下了合适的顶门木档。每天晚上像村里所有的家庭一样,马家一改往日的习惯,天黑之际早早地关上所有的门,仔细地辨认任何异常的声响,特别害怕听到狗叫声。盛枝琴的睡眠更不足了,特别把剑状的做鞋子时用于割鞋底的刀藏在枕头下,以前只有需要驱邪时才会用到的方法,如今却是为了防真实世界里可能发生的危险。
晚上的湾源村死寂一般,除了定时交叉巡逻的三只两人组成的队伍外没有任何人。每个巡逻的人都很紧张,紧紧地握着红缨枪,漆黑的夜色常常会将人的恐惧感放大,只有身边的狗儿让人稍感安全。电影里常见岗哨被抹的镜头时不时出现在眼前,但,他们相信这次的争斗一定会按老规矩做事,没有下战书之前应该不会有动作。
张族长领着其他族长偶尔晚上巡视,一方面确认值班的人正常巡查,更重要的是确保放在广场旁一小仓库里的重要物质不会出现意外:炸药、雷管和熟石灰。
正当湾源村的人们紧张地等待时,这天上午收到了转手过来的周家村战书,约定第二天上午在下洲地决战。整个村子立刻沸腾起来,各种准备工作紧张而迅速地展开。更多的人又试了试手中的红缨枪和短刀,不过,明显地没有了最初演练时的轻松,很多人一脸凝重,很少说话,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甚至对方内心的不安和紧张。
马富民和另外三个年轻人在仓库里小心谨慎地把炸药填进手腕粗尺许长的竹筒内,到达三分之一时再慢慢放进连着导火索的雷管,最后将炸药填满,封上碎布。夜幕降临之后,他领着那三个年轻人,在依稀的星光之后,来到下洲地与村子之间的稻田里的小道两旁,小心翼翼地以每隔三步一支的间隔安置那十支炸药,剥开露出半尺许的导火索,再在上面铺上干柴火,最后铺上防霜潮的塑料薄膜。接着,他们又检查了村子边缘处新垒起的土墙,并特别交代巡逻人员把这片区域作为夜间巡逻的重点。
马富民来到张族长家,只见他正在用牛角给土铳霰枪装填黑色火药,再装进米粒大小的霰弹,最后小心翼翼地拉开板机,压上火纸,再轻轻将板机扣在上面。
“好长时间没有摸过这种东西了,以前我还经常上山用它打些野鸡,野兔,现在人老了,偶尔想起来了,也就只在正月初一早上开门的时候放一铳。”他把土铳安放一旁,显得有些怅然,“都不装铁子的,只为听声音,又高又沉,很有力量。”
“过年的时候偶尔能够听到,盖过所有鞭炮声,很带劲的。”马富民笑了,“这次要能够用上它的话肯定也有用。”
“没有什么杀伤力,打出去的铁子范围很大,也就没了力量,但用它来壮壮胆,或者吓唬敌人,相信还是有点用的。不过,这种东西也很危险,装填得不好,就会打不出去,火药的力量就从板机那里出来,会伤着自己的,所以一定要经常用。”
“什么时候也教教我。”
“是啊,村里得有人掌握这种老古董了。这世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够用得上,也不至于干等着吃亏。”
不久,人陆陆续续到了,都是核心人员,开始讨论第二天的战术。
张族长很高兴成为大家的主心骨。虽然他和其他三个族长一样是因为解放前夕湾源村原来的族长李世通逃往台湾,约定成俗似的选了各族年龄最长者作为主事的,非正式继任族长的名分,处理领导干部所不愿意插手的一些邻里关系和利益冲突的鸡毛蒜皮的事情,而名额也有当初的一名演变成四名,张族长则是其中声望最高的。
他认真地说道:“我们现在有三套方案。第一套,我们要依靠气势,争取把他们吓住,达到不战而赢的目的。第二套,诱敌,就是假装败退,把他们引入炸药区域,然后点燃炸药,相信无论谁看见那样的阵势都会乱了阵脚。现在关键的是如何点燃那些炸药,因为我们没有电雷管,否则的话就好办了,只要等他们进了圈子就起爆,时间掌握很准。不过,我们现在准备的是用柴火点燃,到时候我们假装后撤时把柴火点着,给他们误导,认为我们是想借助火势阻止他们。这一步的关键是统一行动,绝对不能有人落在后面。实在出现那样的情况那也只好点燃炸药,所以我们第一梯队要派青年人。第三套,坚守,就是要在村边缘,依托我们新夯的土墙,一定要抵挡他们的进攻,所以,除起支援和巡视村子作用的少部分人外,我们要在那里安排剩余的全部人员。我们也准备了熟石灰,希望天公作美,像这几天一样一直刮北风,撒出去后让他们睁不开眼睛。我们都知道以前周家村在这上面吃过亏,我们不能出现同样的错误,所以,一定要掌握好时机。大家放心,我们村虽然比周家村小,但我们团结,能够形成一股劲,形成攻坚力量,更有心理优势,因为前两次湾源村都赢了,而且是他们下战书。当然,我们湾源村风水好,老天爷会像以前一样保佑我们。”
“是啊,一定会的。”几个族长们应和着,认为有了这样的几套好方案,一定会赢得这次争斗,这也是所知道的湾源村准备得最好的一次,将来如果重新修族谱或者村史,这肯定是占据最重要的篇章。
空气中短暂的凝固,在场的人都不由得脸色凝重起来,一种对结果未知而又生死攸关的思索,多少显得有些茫然。
是夜,湾源村很多人没有睡好,担当指挥一职的马富民和族长们更是彻夜思索,夜晚的巡村也特别多安排了的人手。
天慢慢放亮,东方天际边鱼肚白越来越清晰,最后不知不觉中又消失了。湾源村到处是人们紧张地忙碌的身影,没有人大声说话。全村所有六十几个青壮年男子吃饱统一派送的干早饭,陆陆续续在广场集合,排成三列。四周站满了那些紧张的家属和懵懵懂懂的小孩,孩子们也似乎已经被这种气氛感染,不再吵闹,只是好奇地看着并不整理的列队和人们手中的红缨枪。
广场的东头摆了张八仙桌,上面放着三碗白酒,香炉上点燃着一大束香,两侧是长长的红蜡烛。只见张族长手中抓着一只红公鸡,拿起桌子上的短刀,轻轻在鸡脖子上一抹,血立刻喷涌而出。他将鸡血滴入酒中,洒了一桌子,血迹很醒目,之后随手一扔,大公鸡在桌子下挣扎几下不动了。
他端起一碗酒,轻轻地泼洒在地上,弯腰躬身作揖,祭拜天地:“愿苍天大地,所有神灵保佑湾源村世代相传,赐给我们力量,让我们战胜邪恶的敌人吧。”
话音刚落,队员们手挥红缨枪,齐声高喊:“噎嚯嚯!”。这种喊叫通常只有在出殡的过程中,当抬棺材遇到阻力或倍感吃力,认为是死者懒着不肯离开村子下葬时才会使用,意图驱赶那鬼怪。
接下来是湾源村的列祖列宗:“湾源村的祖先们,保佑你们的子孙吧。”
队员们齐声高喊:“噎嚯嚯!”
最后是敬给列队里的所有人:“勇士们,为了湾源村的祖先,为了湾源村的现在,为了湾源村的未来,勇敢杀敌,胜利永远属于你们,属于湾源村!”
队员们又喊:“噎嚯嚯!”
祭拜仪式结束后,家属们都躲回家,紧张地等待消息。所有的人都按事先的分工行动起来:少数几个人看守在村子的几个进口,大部分人跟着马富民来到村西,躲在土墙之后,时不时有人探头张望。
地势低凹而高高低低的稻田收割后里种植了用作绿肥的红花草,细细小小的,淹没在近尺长的灰白色稻茬之中,使清晨落霜后白茫茫的视线里隐隐约约染些绿色,与田埂上杂草的斑剥绿色相呼应。百步外是地势较高的稻田,和下洲地那显得有些突兀的小块树林重叠在一起,形成一道人高的岸墙,使远处的周家村难以辨认。白灿灿的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空之中,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难以相信所面对的危险。
马富民紧张地观察着前方,不时地辨认轻柔而平稳地吹着的北风。
空气深夜般宁静死寂。
正当有的人以为可能被周家村戏耍的时候,突然“嗵嗵嗵”三声土铳霰枪响远远地从周家村方向传来,接着是隐隐约约的喊叫声。土墙后的所有人立刻紧张起来,有的还不住地颤抖,刚才的轻松劲立刻烟消云散。胆大的则探出头观望。
马富民猫着腰,看见一群人慢慢朝这边移动,可以看见他们手中的红缨枪了。他组织了十几个人快速越过那片炸药区域,接近高岸,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发现离对方已经很近了,只见他们突然跑动起来,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红缨枪,呼喊着一些听不真切的口号。看到对方六十多人,马富民即使有当兵的经历,不免也有些紧张,但努力克制着自己,同时又鼓励更加紧张的同伴。
当马富民再次探头观察的时候,看见他们在离自己五十几步的地方又突然停住,不久分出十几人的小队继续向前推进。就在他们快接近的时候,他将手中的旗帜用力一挥,所有的人全部爬上高岸,与对方形成面对面的架势,彼此之间只有十几步之遥,能够清晰地看见对方,很多人都彼此认识,也都打着类似的旗帜,装备相同的武器。
短暂的对峙之后,对方第一梯队旗帜一挥,突然发起了进攻。
马富民一马当先,首先接上火。双方开始了一阵茫无目的的敲打,几乎所有的人都忘了先前经过的演练,全凭本能胡乱挥舞,不过,马富民事先交代过的十个回合之后立刻撤退的命令还是记得的,于是,还未等他挥动后撤的旗帜,大家很一致地全部后撤,同时跳下高岸,往回跑。
周家村的人一路呼叫,顺势追了过来,包括前锋线上的十几个人和后续的全部队伍。他们掩护着一挺从公社枪械库里偷来的机枪,把它架设在离高岸不远的一棵小树后,机枪手趴在稻田田埂上,前面用几把岛草遮掩着。周家村为了打赢这场争斗,把全部希望都押在这挺机枪上,这也是为什么迟迟没有下战书的原因,因为直到前天才将它偷到手,由一个当过兵的年轻人当机枪手。周家村有了机枪后信心倍增,虽然只偷到了五梭子弹,但所有的人都相信凭借它所建立起来的优势已经足够打垮湾源村。为此,他们精心设计了引诱对方接近机枪的方案,要雪耻前两次失败的历史。
躲在土墙后面的张族长正在把弄手中的那杆土铳霰枪,原本想在马富民领人出发的时候朝天鸣放,可当他刚拉上板机时打火纸给吹掉了,心里一惊,一种不详之感浸透全身,真有些后悔把它带上。昨天他填充火药的时候只是想万一村子失守,这杆土铳权当保护家人之用,但是,早上集合时一激动,他就把它带到现场。就在哆哆嗦嗦重新装上打火纸后,他朝前方一看,只见湾源村的人在后撤,知道是在按方案行动。不过,看见后面大批追赶过来的周家村人,他立刻变得紧张起来,鬼使神差般扣动了板机,只听见“嗵——”的一声,土铳响声撞向村里房子又结结实实地弹了回来。
此时,湾源村人正在紧张地迅速撤退,根本没有注意到湾源村这边的异常声响,在快要穿过炸药区域的时候,埋伏在土墙后面的人看见对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有几个年轻人热血沸腾,听见土铳巨响,把事先的计划全忘光了,大声叫喊着越过土墙冲了过去,其他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稍微迟疑了几秒钟也冲了出去。两组人很快汇合了,马富民一时傻了眼,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担心自乱阵脚。于是,他大声喊叫,赶紧转过身,用旗帜顺势指挥着,迅速让大家调整队伍,一致向前方冲了过去。
周家村的人刚下高岸,在还没有交上手的时候赶紧往回跑。虽然这是按计划后撤,但他们还是被湾源村整齐的队伍所构成的气势和刚才的巨大响声给吓着了,不约而同地看了看那机枪,有的索性站住了。
马富民迅速判定对方肯定是胆怯了,特别感谢从张族长那杆土铳里发出决定乾坤般的声响,决定乘胜追击,临时改变了最初的方案。他一马当先,同时大声喊叫,不断提醒大家使用演练过的枪法:“大家记住了,怎么练怎么做!注意队行!”
众人顿时信心十足,恐惧感消失得无影无踪,紧跟他着一路飞奔而去。
他们快速地爬过高岸,看见对方依旧在撤,没有丝毫稳住阵脚的迹像,都在暗自取笑对方,似乎明白了之前的争斗中周家村为什么总是输。正当他们满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声音,绝大多数湾源村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愣住了,但看见有两个人应声倒下。反应最敏捷的马富民也被那声音吓着了,迅速卧倒,知道那是枪声,而且是机枪声,一个根本没有想到过的情况!他本能地迅速遁着声音方向,看见了躲在稻草后面的机枪手,前面原本遮挡用的稻草已经部分倒伏。他不容思考,纵身跃起,蛇行般冲了过去。本以为自己会成为堵枪眼的他突然发现机枪的异常,因为它没了动静,连那梭子弹也没有打完,凭经验判断是卡壳了!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于是火箭弹射般径直跳了过去,使出全身力量,一刀就把极度恐慌的机枪手的脖子给抹了,顺势将机枪踢开。他转过身,眼睛圆睁,看着前方。
停止后撤准备看对方成片倒下的周家村人被眼前的意外情况给惊呆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不过,总指挥很快做出调整,按照事先的方案,迅速集结,准备向前冲击,因为族长们早就告诫过这是雪耻的大好机会,出发前所有的人都发过誓,这场争斗只能赢,不许输,而且己方已经占得先机,对方已经死了人,明显已经乱了阵脚,尽管机枪并没有发挥应该有的优势。
马富民解决机枪手之后恐惧感立刻消失了,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看见乱作一团的队伍,猛然想起了那些方案,就在对方发起冲击的时候冷静地将大旗一挥,命令所有的人停止进攻,立刻后退。
马暖山和多数人一样已经记不起来之前所做的任何准备工作,特别是看到有人倒下后更是心生恐惧,面对同样紧张的对手,脚下不停地颤抖,当看到撤退的指令,这才想起之前所做过的演练,于是如释重负般跋腿就跑,凭借本能,跟着众人拼命往回赶,觉得那里才是唯一安全所在。
马富民殿后,看见慌乱撤退的村民们,完全没有觉得那是有计划地后撤,心中生起些许担心,不知道退守土墙之后能否再组织起来,不过,还是很欣慰,毕竟,机枪的危险已经解除了。想到这儿,他跑过去,一把抓起了机枪,犹豫片刻,听见身后人声鼎沸,终于放弃了寻找子弹的念头。
面对落慌而逃的敌手,周家村人信心大增,随着大旗挥舞,人人举着红缨枪,吼叫着潮水般穷追不舍,很快越过高岸,只见湾源村的人已经撤离到村子边缘并且在稻田中放起了火,感到非常可笑,认为对手肯定是给吓糊涂了,不然的话怎么可能以为那把小火就能抵挡得住大队人马。
马富民确认自己这边除了两个中弹的人外都已经撤离到土墙后面,很是满意,但同时焦急地看着那火势,祈祷炸药能够及时引爆,不至于出现对方机枪卡壳那样的意外,同时,提醒大家要用之前演练过的枪法,不要盲目,而且,为防万一,严明一定要死守这道土墙,绝对不能后退半步,否则的话整个村子就完蛋了。此时此刻,村民们越过恐慌极点之后,大部分人都冷静下来,知道土墙失守的后果,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个个紧紧地盯着那条越烧越大的火带。
就在周家村人冲进火带,有几个甚至越过时,只听见身边响起不规则的爆炸声,跟随而至的是强烈的气浪,当下就有五六个掀倒在地。他们一个个不知出了什么事,满脸的惊慌,接着又是几次爆炸声。后面的人也给吓懵了,立刻停下脚步,就听见湾源村那边鼓噪着喊起了冲锋声。
就在这间隙,张族长开了重新装填的土铳,接着是“嗵——”的一声巨响。
周家村人不再犹豫,定定神,赶紧紧随指挥的大旗拼命地往回撤。
马富民无法认定是否所有的炸药都已经爆炸,因为紧张,完全忘了去数爆炸声,为了避免伤着自己人,等确认没了爆炸声之后才大旗一挥,所有的人都冲了过去,一路高喊,气势磅礴。每个人都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了,觉得有使不完的劲,而站在土墙后的族长们感觉胜利在望,个个情绪激动,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的他们此时此刻禁不住热泪盈眶,相信自己又一次成就了湾源村的生存之路。当看见村子西侧隔着小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时,他们更是感慨万千,觉得这一仗的胜利足够子孙后代享受几十年的和平,不光与周家村,也包括其他邻村,要让所有的人都明白,湾源村的人不但勇敢和团结而且富于智慧和神助。
那些人是得到消息后陆陆续续从邻村赶来看热闹的,隔着小河,不敢轻易过来,惟恐被误解为参战者而遭遇不测。
湾源村人一路直追,看见对方已经跑出很远,只抓住了因爆炸而脚受伤的两个人。马富民控制住进村的**,因为族长们早已统一了思路,如果在第一时间赢了,就不要进村烧杀,以避免累积更深的怨恨,更不用说可能冒被人设陷阱的巨大风险。不过,他从对方溃退时杂乱无章的阵势来看,觉得他们已经彻底给打垮了,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计谋可言,如果进村的话根本不可能遇到什么阻力,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场,尽管也认为进村后可能会有人被抓住。
马富民大旗一挥,所有的人都停下了,不管情愿和不情愿。他很满意自己的指挥权得到认可,为了让大家有胜利的喜悦,命令那些不情愿停止进攻的人把对方稻田间几个稻草垛点着,火光慢慢升起,卷起阵阵烟灰在空中飞舞,随北风朝周家村方向飘去。所有的人顿时大声喊叫,“噎嚯嚯”的声音传到了身后的村子,那里,族长们个个眉飞色舞,全然没了刚才的凝重。
马富民带领众人,押着两个极度恐慌的俘虏原路返回,又派人寻找到那两个中弹死去的本村人的尸体,一路抬着回家。看见已经死去的机枪手,有十几个人争抢着用手中的红缨枪解气地戳了几枪,转眼之间尸体成了马蜂窝。路过只剩下灰烬的炸药带时,马富民思考着为什么没有人给炸死,翻了翻被炸出的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泥坑,终于明白,那是因为掩埋炸药时用的是土块,如果用的是石头的话结果肯定会大不相同。他又派人仔细搜索,检查有没有还没爆炸的炸药,终于发现还有两颗炸药没爆炸。看到了没有引燃的导火索,他小心翼翼地将起拔出,将炸药就地拆毁,这才放心地离开。
马富民在打谷场上挥舞旗帜,让队伍站成三列。两个受伤并被捆绑的俘虏被拎着带到队前,顺手一推,立刻躺倒在地。族长们热情洋溢地迎接他们胜利归来,不知道如何完全表达自己的喜悦与兴奋之情,只有不停地点头,抱拳致谢。最后,张族长宣布除了白天黑夜轮流职守的人外其他的解散回家,但要保持警惕,同时命令把俘虏关在仓库内,派人看守,再秘密吩咐马富民把那挺缴获的机枪悄悄带到张家藏好。
此时,隔岸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一切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中午,族长们吩咐按每杆枪两斤肉的标准将早就准备好的猪肉作为犒劳发放到人,之后,全部来到张族长家,摆开了宴席,为马富民等核心人员请功。大家对原本计划要打上几天的仗这么快就见了分晓很是满意,纷纷赞扬马富民的英勇善战和高超指挥。马富民谦虚地说,这都是经过大家一起周密安排才取得的胜利,功劳属于大家。不过,他还是对机枪突然卡壳感到不可思议,事先完全没有想到过对方会有机枪,更是有些后怕,设想着如果没有那样的意外,死的人会更多,结果也许就会很不同了。
听到这里,张族长颇为动情,又一次流了眼泪,微微颤抖地说道:“说起来,你们年轻人也许不相信,我们湾源村的确是风水好,每次重大时刻都有神灵在保护,这次的情况就更加证明了这点。我对机枪一类的新武器是不懂的,但从你们的说法来看,那东西的确厉害,使我想起了以前看到的电影里的情景,原来还以为是假的。我没想到他们会用到这样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个意外,我们真的就要完蛋了。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我们祖先在保护我们,这里的神灵在保佑我们,更说明我们团结的力量。我们村子小,能够生存下来还有一条就是要有坚定的意志,敢于迎接各种各样的挑战,不惧怕任何人。所以,大家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出现怎么样的情况,都要团结一致,形成合力,这才是我们能够取胜的法宝。”
“可惜,我们还是死了两个。”
“是很可惜,但是,凡是打仗,就难免要有人会死。所以我希望永远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才要求大家即使赢了也不要进周家村,免得埋下更大的仇恨。不过,那并不等于我们害怕,而且,我们死了两个人,是要他们补偿的!”张族长坚决地说道,“我们要处死那两个俘虏,祭给死去的人,祭给祖先!我们取得了胜利,没有去烧他们的村子就已经算仁慈的了,拿他两个人来祭祭死人和祖先又有什么不可!”
现场的人都表示同意,觉得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他们是俘虏,更希望周家村甚至于其他村以后再也不敢动争斗的念头,心中都生出复仇的快慰。
吃过午饭,他们来到仓库。俘虏被紧紧地绑在屋柱上,稍远处放着早上祭祀用的桌子,上面还留有已经变成暗红色的鸡血。张族长在一旁的长板凳上坐下,其他人在旁边站着,都在猜测如何处置他们。
看见他们气势汹汹,两个受伤的俘虏心生恐惧,不停地乞求放条生路。
“我们的人被你们的机枪给打死了,谁又去给他们放生路?!”张族长一拍桌子,“你们这些刁人,登不了雅堂,上不了桌的人,自己家的祠堂被人破坏了,不知道怎么去保护,却找茬找到我们。还要脸不?这还不算,非要挑起这样的战争,好像就你们赢定了,要雪前耻。你们这些人真的不配活着,周家村所有的人都不配活着!要不是我们仁慈,我们今天上午就杀进你们村,让你们片瓦不留,男丁全死!你们还搬来什么机枪,真的不要脸!有本事的话,我们一个对一个,拼到最后,那才算好汉!说,机枪是怎么来的,你们又想拿它干什么!”
“机,机枪是从公社偷来的。”俘虏惶恐不安,“知道打不赢,所以——”
“呸!知道打不赢还是要惹事?”
“我们就指望机枪。”
“你们要赢了呢?”
“还是用机枪。”
“你们竟然想要搞大屠杀!”张族长气得双眼充血,“你们懂不懂规矩?算了,懒得跟你们废话。我们真的应该攻进你们村子,把一切都夷为平地!如果你们还不认输的话,下一次可就别怪不得我们了!”
“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放过你们?行啊。”张族长冷冷一笑,“可我们只放走一个,你们两个当中的一个,谁能够把对方掐死,谁就有生路。”
张族长说完,让人解开俘虏手上的绳子,但把脚给捆上了。他们面面相觑,但巨大的求生**驱使他们不再犹豫,拼命去掐对方的脖子,渐渐地,其中手上受伤的那个人支持不住,脸色疳紫。
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湾源村人“哈哈”大笑,几乎难以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张族长很鄙视地看着他们相互争斗,命人拉开他们,重新绑上:“我就知道你们这些龌龊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为了自己,可以不顾其他人。你们还是单姓村子呢,有同一个祖宗,也配做人?!”
慢慢缓过劲的那个人很感激地看着张族长他们,眼神里充满着对生的渴望。
张族长命人把他们的嘴巴用碎布堵上,一边吩咐烧开水,一边激动地说道:“你们不配做人!不配活着!唯一有点用的就是那来祭奠我们死去的兄弟!他们比你们勇敢,比你们团结,本该活着。你们去吧,去给他们做畜生,永远在那边服侍他们!”
两个俘虏恐惧而又徒劳地挣扎着。
此后,湾源村组织人员升火,挑水,装满那口大铁锅,不再有人理睬俘虏,任凭他们如何恐惧地看着大铁锅内冒着越来越大的水蒸汽,两颌徒劳无益地抽动,发不出半点声音,无望地扭动全身,额头上的汗在冬季寒风中吹干之后又流了出来。
仓库里的人越来越多。
不久,当平时用来杀猪褪毛的大腰形木盆放在仓库中央,开水一桶桶地倒进之后,几个人在张族长的指挥下,抬着一直挣扎的俘虏,一一放了进去。俘虏们剧烈地扭动身子,将滚烫的水溅出木盆,那些靠近的人几度被烫着,不时地骂上几句。渐渐地,他们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小,最后不再动弹,此时,木盆里安静下来的水依旧热气腾腾。
现场出奇地安静,没人敢去看死者狰狞的面孔,有人挽起死者身上的衣服将头脸遮住,再默默地把尸体抬出木盆,放到村边那道土墙外侧,最后用稻草盖住。
许多胆小的男人一个个心惊肉跳,早就逃到仓库外,心生阵阵恐惧,设想着自己如果被抓将会有同样的下场,或许更糟。他们以前也听说过与周家村之间的几次械斗,都只知道俘虏的处置是留作停战时讨价还价的筹码,只有那些受伤重的俘虏往往得不到及时医治才会死亡,但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处置方法,心想,也许是因为张族长被对方使用机枪的事给激怒了,才会有这样的安排。这样想着,上午胜利所带来的喜悦竟然大打折扣,不安地看看彼此。
两村之间真刀真枪进行械斗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溪口镇,仇书记也获知两村之间的争斗,并且双方都死了人。他暗子庆幸这两天待在机关大院没有回家,躲过了被迫参加械斗的可能,但同时又为家人的安全而忧心忡忡,担心那些族长们会不会找他和家人算账。不过,听说湾源村赢了这一回合,他也有些心安,相信胜利会让族长们对自己人变得宽容些。他赶紧向总指挥汇报了这一情况,希望给予干预,特别强调争斗中有一方使用了机枪,是不是要派人追查。总指挥不以为然,告诉说,现在正是天下大乱以求天下大治的时候,没有必要大惊小怪。仇书记很是茫然,尽管从各种渠道听说过整个国家都在搞武斗,也有动枪的,死人的事更是稀松平常,可他还是觉得事态如果不控制,似乎又回到了解放前,宗族的力量重新左右着村子,这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与仇书记忐忑不安相反的是湾源村的族长们很乐意看见一切又回到从前,纷纷重新拾起信心,相信现今的时代跟以前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只不过是换了个新皇帝而已,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关键问题还是会像过去那样得由宗族的力量来解决,更相信今后财产和势力的走向也会重新回归“智勤者富,愚惰者贫”,之前所进行的田亩归公、财产均化的过程只不过是新朝用去充当饷粮之需而已,之后的互助组时各个家庭迅速分化就是明证,只不过,其后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使这种几乎重复解放前村民们贫富差别化的趋势和过程嘎然而止,但是,相信迟早要回归最原始的形态。
尽管初步估计已经赢得这次的争斗,但湾源村的人还是紧张地度过这两天,人们依旧像战前那样小心谨慎地安排每天的生活,巡村的力量更是加大了,以防不测。两位死者也很风光,所有族长和全村精英人员都参加了入殓仪式。家属得到大家公认一致的赔偿损失承诺,准备三天后安葬。
不过,第三天上午,情况终于明朗:周家村通过第三方发出和谈的信息,承认这次争斗的失败,愿意接受适当的赔罚,请求尽快同意周家村人去收三名死者的尸骨。张族长同其他族长商量后同意和谈,但拒绝去大队所在地梅溪村,而是选了湾源村东面的属于不同大队管辖的木岭村。
下午,湾源村以张族长为首,带着其他三位族长和其他四位壮汉,气宇轩昂地来到约定的木岭村族长家。周家村的族长们早就赶到,正垂头丧气地坐着,同在的还有其他几个邻村身份多为族长的代表。
张族长越说越激动,历数周家村的不是:以祠堂被人破坏为借口,嫁祸湾源村,挑起这场本不该发生的争斗,想报复多年之前的失败,真正输不起的小人;使用机枪这种秘密的杀伤力巨大的武器,有血洗湾源村的图谋;特别强调了湾源村的善意,即使胜利了也没有进周家村。
周家村族长们也有许多要说的,像湾源村使用炸药,残酷弄死俘虏等等,但作为失败者,他们已经没有了说这些话的权利。他们也更多地在想,那费尽心机偷来的机枪怎么就能够哑火,否则的话,结果会完全不一样,唯一能够解释的似乎是风水不好,也许真的应该告诫后人,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湾源村争斗。这三天以来,他们内心充满矛盾,更是于心不甘,曾经动员过所有村民,力图重整旗鼓,给湾源村打个措手不及,但发现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勉强同意,最终不得不放弃,接受失败的事实。
赔偿在双方讨价还价之中最后达成:周家村以下洲地附近十亩稻田永久性赔给湾源村;一次性地赔偿湾源村九头肥猪和一千元;今后双方都不得再提本次以及之前发生的任何争斗;今后两村恢复正常来往,不得以任何借口扣留、阻碍人们的正常通行,更不得进行报复;双方销毁所有武器,将其熔化成铁块或制作成其他器具。
当事人双方和作为见证人的其他邻村族长们在用红纸书写的一式两份协议书上依此庄重地按下手印后,两个村子之间的争斗似乎划上句号。周家村人依旧神色伤感,不仅为这协议书上所要支付的损失,更是想不明白好好的机枪怎么就成废铁了。
族长们回到湾源村,向村民宣布了协议书内容,最后商定把对方赔偿的九头肥猪中的四头分给两位死者家属,今后,不管何种形式计算劳动报酬,每家给予一个全劳力的平均收入作为补偿,直到所有的孩子年满十六岁。剩下的两只猪按枪支数平均分配,三只按人头数平均派发。一千元赔偿金支付之前所有的开销和赔偿死者家属。那新得的十亩稻田暂时划为生产队统一管理。
几天后,当确认周家村已经将所有的红缨枪都销毁之后,湾源村也把红缨枪全部销毁,融化成铁块,部分打制成铁铧和其他农具,而短刀则留在每个人自己手中。
此后,湾源村的生活似乎恢复正轨,只是人们还是心有余悸,村子依旧安排巡村,不过,人数减到两人。尽管有协议书保证自由安全通行,但人们还是尽量绕过周家村。这次争斗的过程也慢慢地简化和浓缩,最后只剩下机枪和炸药两个细节,有如那片曾经踩乱的稻田,此时也已经被长高了的红花草完全覆盖,没有丝毫痕迹。
很快,湾源村惯例般在一场大雪之后迎来的农历新年。马暖山家和很多家庭一样,过年吃的是周家村赔偿的猪肉,那是经过烟熏后特别保留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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