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启蒙(1 / 1)

()今年春节期间天气多变,气温骤变,马水龙感冒了,虽然额头不是特别烫,但盛枝琴还是很担心,原计划开学让他读书的,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坏兆头,心里没底。自从搬到新家之后,尽管还没有将墙砌到位,四处透风,可家里就没有人得过什么病,她相信这的确是块风水宝地,怪不得马家祖先唯一留下的组训就是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它。她希望儿子这次身体的不适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不过,这天上午当听到一熟知的盲人进村算命时还是心动了,急切地想知道家人的未来,特别是小儿子就要启蒙了,不知道他的潜力如何,又想起了锯匠曾经说过他会很有出息。对于锯匠,她还是很感激的。去年年关,她本来是答应还他最后六块钱工钱的,但当听说家里被子差点因为欠人五块钱而被人拿走时,他就让她先把那个人的钱先还了,他这笔钱这笔钱再等一年。她暗暗想,也是真的是因为儿子的功劳。

一旁,农闲在家的马桃春给一只布鞋上好鞋帮之后在母亲的指导下正在奋力地把它翻过来,这样上鞋帮的明线就变成好看的暗线了。翻好的布鞋已经有了大致外形,但样子有些歪扭。她沿着鞋帮整拉,最后找来鞋撑:光溜的木头仿制脚板,不分左右脚,但分成前后,圆滑形两段和中间长短不一的六七块方形木块和楔片。她先将鞋撑最前段塞进鞋子的前方,又将后跟那块顶住后方,再在两者之间一一插进木块,慢慢地将鞋子撑开,最后嘴里含了口冷水,“卟——”几声均匀地将水喷洒在整个鞋面上,再用小铁锤敲打将楔片插入并且整理鞋撑突出的部分。这样,一只鞋子非常饱满地展现在眼前,沉甸甸的手感也她心生成就,把它放在太阳光下晒着,待水干后就可卸下鞋撑了。偶尔在一旁指导的盛枝琴很满意。

盲人在一个热心的小女孩子牵引下来到盛枝琴家,刚刚坐下,两个邻居闻讯追来,等着请他算命:小孩子吃了药却一直不见好,想是在哪里受了惊吓。盲人喝了小口她给倒的凉水,说,这房子真够气派。

“不好意思,家里没有暖瓶,给先生喝的是凉水,得罪人了呢。”她很不好意思,想是他嫌那凉水太冷了,才说反话。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盲人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别误解,喝凉水又不是你一家,我怎么会那样想?我是吃百家饭的人,哪有这点小事也挂不住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家里也没有暖瓶,你别多心。”

“可是,你什么也没看见呢。”

“算的嘛。”他神秘一笑,其实,他是凭上台阶的感觉知道这房子地基很高,又从声音纵深程度了解空间大小的。

她心想,他到底是有名气的算命先生,怪不得都说瞎的比明的挣钱多,而一旁等着的女人们也在附和着,说马家以前的荣耀,现在大儿子在外的成就。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她还是很理智:“四面透风,别说装修了,墙都没到位,哪来气派。”

“噢,你可别这样说。”盲人坚定地说道,“就凭你造这房子的眼界,我相信你家一定会大吉大利,不管现在如何,将来一定发达,你报上八字就可以见分晓了。”

“我这苦命一条,算了也没用,给我小儿子算吧。”她不想为自己花那三毛钱,本来还想给大儿子再算一次,虽然早年前已经算过一次,印像深刻地记得说他是“不耕农田吃好米,不种棉花穿好衣”。她还是放弃了,克制住了想再听听的**。

盲人并不坚持,同意只给她小儿子一个人算,事先申明自己是有什么说什么,如果结果不理想的话,请不要怪罪。她说,这算命要的就是想知道真实情况,假了就没有意义了。在她报上生晨八字,用手指掐算了一遍之后,他给了一个天资四分,福份六分的结论,说马水龙读书等方面的天赋一般,但将来会有成就,生活不会太辛劳。

盛枝琴有些失望,想当年大儿子算出的两项是最高的六分,不由得看了看坐在太阳光下精神萎靡的马水龙,突然发现自己记得并坚守的人们夸奖小儿子聪明伶俐,原来还是有很多的客套成份。只是想起以前曾经用短柴棍教他数子加减,她发现他进步神速,才几次就不需要数那些细棍,可以直接凭心算就能够解答了,印像中大儿子也没有这么快的进展速度。至于他将来能够享福,她觉得那肯定是大儿子会施援手的结果,尽管很难说清楚儿媳是不是会从中作梗。她回想起,早年大儿子曾经建议女儿读些书,可马桃春才读了不到一年就不愿意继续读了,当年这房子地基处还种过甘蔗,是她带着同学逃学的好去处。去年下半年,马发名让妹妹去工作的农场,原以为是给她安排可以脱离泥土的好工作,却发现是农场要建一幢新房子,让她做帮工。尽管收入好于在家,而水库派工又没有抽到,但全家人还是对这种临时性的工作很失望。后来,她曾经跟儿子谈过有没有可能为妹妹找个工作,得到的答复是难点在她没有怎么上学。她相信儿子的话,但从来都没有抱过什么希望的女儿却认为那只是借口而已。不过,对于让小儿子读书的打算,她倒是早就下了决心的,只是改变了对于将来结果的预期。

盲人感觉到现场气氛有些凝重,爽朗地笑道:“你儿子已经很高了,凭他四分天资得到六分福份,那就说明他将来是一个不用太操劳就能生活美满的人。”

她很高兴能够有这样的解释,欣然付了三毛钱,又跟邻居说起小孩子生病的事,本来想告诉对方,要把药渣泼在大门口的路上让来回的人踩踏,这样就能够把晦气带走。她看着依旧精神不佳的儿子,不想沾着那种到处存在而又无法辨认的阴晦之气,于是打消念头,又想,对方也许吃的是西药,根本就没有什么药渣一说。

盲人跟着邻居穿过北门到了东家坐定,让对方取出一只小号碗、一些米、一片茶叶和一块布。他摸索着用小碗装了八分满的米,又放进一片茶叶,最后用布紧紧地蒙上。只见他一边快速地晃动手中的碗,挥舞空着的那只手,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他最后将碗倒扣,慢慢提起,一小堆米躺在小布片上,那片茶叶让对方很惊讶地浮在米上。他轻轻地把手按在米上,感觉到了茶叶叶尖方向,于是抬手一指,是村东北,葫芦塘的方向,说,小孩子就是在那里受了惊吓后丢掉魂魄的,那是晚上叫魂的起始地点。女人正在想那茶叶怎么就会在米的上面,让他判定方向,经他提醒,努力回忆,终于想起过年时丈夫曾经带小孩去那边给祖坟上香,傍晚时分,最容易受惊吓的时候,于是,很佩服盲人的技术,诚恳地付了三毛钱。

盲人返回时又穿过盛枝琴家,一时没有人来请,便问能否坐着休息一下。她满口答应,还给他倒了一碗水放在他面前。

“谢谢你。”盲人的脸始终是笑着的,听见她忙进忙出的脚步声,“没猜错的话,你家房子应该是全村地势最高的吧。”

“唉,都说‘挣钱是明的没有暗的多’,依我看是非常有道理的。你什么都看不见,却知道我家地势高,可绝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问题。只有在我家填地基的时候才有人说为什么要那么高,白白浪费粮食,他们才会注意到地势这个问题。”

“还是你眼界高,考虑问题周全。多数人不理解是正常的,要不然,人还有什么聪明与笨蛋之分?我想你们村春天雨水足的时候经常进水吧,不然的话像你这样的聪明人是不会去白白浪费粮食。”

“经常进,涨水高高低低的每年都不一样,但时间都不会很长,每次少则两三天,最多也就五六天就退了。我是不喜欢家里进水,阴森森的,阳气不足。”

“那就是眼光嘛。”

“还能有什么眼光不眼光,我家穷,经不起折腾,做事情只有一次机会,稍微有反复了,就只能放弃,根本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而不像有钱人家,做错了可以重来,根本没有必要费心费力地想那么多。”

“有没有钱是暂时的,眼光好不好才是长久的。俗话说‘富贵不过三代’。”

“要‘贫穷不过三代’就好了。”

“有你这么聪明能干的母亲,我相信你的孩子也差不了。能让我摸摸他吗?”

“行啊。”她撂下手上的针线活,把儿子抱到他面前,“你还能看相?”

“我是摸相。可惜我是个瞎子,不然的话就真的可以看相了,八字加相面,绝对如虎添翼。”他一边说,一边摸着。

马水龙有些惊慌地看着母亲。

“这孩子是有点发烧,不过,喝点盐水,煮点艾草喝就可以了。”摸完脸之后,他放开马水龙,“你这儿子,印堂饱满,轮廓分明,眼眶开阔,眉骨凝重,耳坠圆润,绝对是个人才不说,还很有孝心。刚才给算的天资四分而福份六分,就说明他以后关键时刻都会有吉人相助,最后达到目标。”

“托你吉言,但愿他将来能够有出息,像他哥哥那样不用种田,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孝心,谁知道呢!我也不指望。都说‘有了老婆忘了娘,人老之后自己扛’。”她想到大儿子,也想到了村里那些被妻子控制的男人们连帮老年人挑水的事情也做不了主,非得乞讨般求着才成,而那些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所需,“现在的社会都变了,变得太快。想想解放前,哪有媳妇说话的份,更不用说虐待老人了!我们这里有个老太,八十多了,严冬腊月的,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缠过的小脚走到小河码头,光走路就够受的了。儿媳妇不让任何人帮忙,自己的小孩,外面的人,每天就指望着她死。年三十,她肉不敢吃,想想肉汤里面的油豆腐还是可以吃的吧,筷子刚伸过去就被儿媳妇用筷子压住了,不让吃,只能吃青菜罗卜。我想,她死的心都有。可是,怕就怕越老越想活。以前她跳过河的,被人救起来,儿媳妇也就越来越过分,盼着她死呢,可她自己现在反而没有了死的想法。人啊,活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图个什么,听说她年轻的时候特别宠爱那个儿子,真是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掉了’的程度,整天‘宝啊宝啊’地叫着。”

盲人似乎也被她那突现出来的忧郁情绪所感染,一直保持着微笑的脸也松弛下来,不过,最后职业地重拾微笑道:“你年纪轻轻,想得太早,也太悲观了。”

这时候又有人追踪而至,请走了盲人,盛枝琴才慢慢从阴影中恢复。

午后,盛枝琴给儿子冲了碗热盐水,让他喝了,再背着他在村子里走动,和熟悉的人打招呼。在一家正在砌剩余半截墙的人家停下来,很羡慕地看着,设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把那些小半截的墙都给补上,即使不能补齐,能够再砌上三分之一也好。

马水龙看厌了,她又背着他继续走,不知不觉来到李卫红和胡小敏借住的房子的前院,让儿子看那棵大茶花树。

刚从上海过年回来的她们还沉浸在与家人团聚的余热之中,吃过午饭之后农闲时节妇女没有出工安排,乐得在家享受清闲,尽管这种清闲过于安静而单调。她们在不紧不慢地织毛线马夹的间隙,站在院子里踢毽子,看见盛枝琴便打了招呼,叫了声“桃春姆妈”。经过几个月的交往,她们已经和村里绝大多数人都认识了,只是除了那些经常在一起劳动的人外并不太熟悉他们的名字,往往以他们的孩子等辈称呼,这种从来没有过的称谓给湾源村人的感觉非常新鲜:他们一向只按家里的排行或年龄辈份来称呼,听起来全村人彼此之间都是亲戚。她们也已经能够用湾源村的方言进行简单的交流,恍然间似乎真的在这里扎了根,就连皮肤也不如以前那样白净和细嫩了。

她们停下跳毽子,想逗逗马水龙玩,但很快发现他生病了,于是赶紧劝她带他去看病,千万别拖着,因为他已经发烧。

盛枝琴赶紧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感觉是有些热,但并不严重,稍为轻松些,告诉她们说他不会有事的,喝过盐水和艾草熬汤,相信过两天就会好起来的。

她们尽管已经熟悉村里人对生老病死的坦然,即使到了最后也很少有去医院看病的,而且就算去了也只是走个过场,成为可以证明自己孝顺的炫耀资本,想起去年在卫生所看到的情景,但心里还是不能接受,于是,稍微犹豫,还是返回房间取了三片感冒药给她,仔细地教她每次只能吃一片。

盛枝琴很吃惊,很感激,也特别心生敬意:他们这些城里人,知识就是丰富,怪不得叫知识青年,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医生。

回到家里,她赶紧让女儿拿了四只鸡蛋送给李卫红她们,并嘱咐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带回来,之后给儿子喂吃了一片药。

马桃春高高兴兴地回来了,手里捧了一把糖果,说是她们硬塞给她的,还关照别让马水龙喝生水和凉水,注意保暖,但也不能穿得太多,否则的话反而更容易感冒。盛枝琴对女儿所说的那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并没有记住多少,只是认真地说,给她印像深刻的是这些大城市里来的人怎么都那么客气、善良、有知识、愿意跟人打交道、脸上总挂着笑容等等,简直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而对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城市,来到这样的穷苦地方一事始终无法理解。

一家子每人一颗糖,含在嘴里不肯咬碎,都不记得上一次吃这种水果硬糖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甚至怀疑这是第一次吃,高兴得像过年似的。盛枝琴暗自想,或许这就是算命先生所说的小儿子会遇到的第一个吉人相助,是命运早就安排好了的。

下午,马桃春撑完那双新布鞋之后自告奋勇地要为弟弟缝一只书包,因为,过两天他就要报名读书了。她从母亲的针线盒和放碎布的篮子里找出几块较大的布片,放在八仙桌上试着拼成一只包的样子,可光凭记忆又不知道究竟需要多大才装得下书本,最后到邻居家借了一本课本。

当马桃春吃力地缝好书包,又把用破袜子拆成的带子安上之后,只见一个由不同颜色布面和背带的花式书包做成了,好在不同颜色之间的色差并不明显,多是灰、蓝、青、黑。最后她将书包斜挎在马水龙肩上,站开几步欣赏,再叫母亲过来评介。

盛枝琴看了看针脚和书包形状,虽然不那么方正,但也足够派上用场,说,下次有染衣服的来村里的话就把它染成一个颜色后就是一个完整的书包了,效果会更好。她又试图回忆给大儿子做过的书包,相信它早已经成了不知谁穿的鞋子了。她突然发现吃过药之后,马水龙明显好转。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转暗,马暖山收工回家了,对着书包看了看,又让马水龙试着背了一回,若有所思地说:“像个样子,很不错,我们家里又要出一个读书郎了,就是不知道读出来以后能结什么样的果啊。”

盛枝琴对丈夫隐射大儿子没有照顾家里有些不高兴,挖苦道:“不管结的是什么样的果都要比你这个烂果要好上千倍万倍。你说,这村里有谁看得起你?又有谁会把你当回事?在家里你又管过什么事?欠谁还谁你哪笔账是记得的、操过心的?”

马暖山将锄头一扔,反唇相讥:“这不还都是因为我娶了你这个扫帚星!”

她听了非常气愤:“我是扫帚星,还没过门就把你家的财产给扫光了!是谁傻啊,一顿饭的功夫就把祖祖辈辈的全部家当给输个精光!你多有本事啊,有本事到把儿子生在外婆家,生在祠堂里!”

她的唠叨勾起了他对解放前后寄居老丈人家的这一非常丢脸的经历的回忆,猛地抓起那张寄居时老丈人送的小方桌,往大门外一扔:“谁稀罕你家的东西!”

尽管光线很暗,看不清父母亲的表情,但马水龙早就被他们的争吵惊吓了,当听见小方桌“砰——”地坠地声,浑身连续哆嗦,胯下一暖和,尿湿了裤子。

马桃春心疼弟弟,在母亲发作之前声嘶力竭地喊了声“弟弟都给吓坏了,你们还吵什么!”之后抱着他痛哭起来。

盛枝琴感觉有太多要说的,自己的生活就像走钢丝,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坠入深渊,真要能够做到一了百了倒也干净了,可是,还有小儿子,难以想像自己如果走了会有怎么的后果。不过,女儿的大喊大叫让她沉默了,重新收拾着准备吃饭,刚把菜煮饭从厨房端上桌,就听见女儿说小儿子给吓得尿裤子了,立刻心疼起来,而且担心刚刚有所好转的病情会不会加重。她赶忙跑过去,关切地看着并抚摸他的脸,希望读出他没有太过恐怖,但还是很紧张地看出他一脸的不安,像花不开的蜡把整张脸罩住了,固化成冷漠。她赶紧张罗着给他换裤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宝宝不怕,宝宝不怕”。

马暖山也觉得这件事情做得有些过分,坐在一旁抽着烟斗,尽管饥肠辘辘。

马桃春帮着母亲给弟弟换上干的裤子,又钻进黑夜,摸索着把那张小方桌搬进来,奇怪的是桌子并没有任何损坏。

一家人默默地吃着晚饭,都朝马水龙那边看,只见他虽然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饭还是很顺利地比前几顿吃得多。

盛枝琴一颗悬着的心稍微安定,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试了试他额头,已经不热了。客堂漆黑一团,几丝昏暗的光线从厨房透过来。安静的整幢房子只有马桃春在厨房洗碗时发出的“叮当嘶嚓”声。

洗刷完毕,马桃春把煤油灯拿回客堂,配合母亲给弟弟喂了药。马水龙吃了药,但没有兴趣吃糖,昏昏欲睡,一言不发。

几天之后,马水龙病完全好了,但脸上的凝重没有一丝化开,也不愿意出去找同伴玩。这让盛枝琴心生忧虑又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陪他,又希望马上要开学报到的变化能够让他恢复往常。不过,她最后下决心包一斤面的蒸饺改善一下伙食,希望他痊愈之后有个好的开始,于是翻找出五毛钱,让女儿去溪口镇买来半斤肉,并关照用纸包着,别让人看见,以免被人说闲话:在在非节非喜的平常日子有钱买肉无钱还债。马桃春乐颠颠地走了,甚至要带弟弟一块儿去,但被母亲劝住了,回来时看见母亲已经准备了萝卜馅料,就等着剁肉馅。为了防止声音太响,盛枝琴特地拿到房间里去剁。之后,她们开始在房间里而不像过年时在客堂里包饺子:揪下一块面团,沾些粉,用手指将面团一点点由边缘向里捏大,渐渐成掌心大小,加馅后包捏起来,最后在饺子的两侧掐进两个坑,放到一旁。包完之后,盛枝琴改蒸为煮,因为蒸饺需要用到专用的蒸格,太醒目了。于是,当天中午,马家全家人像做贼似的破天荒第一次在房间里吃饭:每人八只萝卜肉馅饺子,过年一般兴奋。

第二天天气晴好,如镜的天空简单而又温暖,高挂的太阳几乎将每一个角落都照个透亮,连阴影处的东西也清晰可辩。

盛枝琴把书包给马水龙背好,又仔细地把五毛钱塞进包内,那是学校统一发放教科书、铅笔和本子的钱,同时让他告诉老师说一块五毛钱的学费先欠着,最后能够等到年底和下半年的学费一起结清,保证不会拖到明年。她又怕不善言语的他说不清楚,又是第一次上学,所以特别带他到有个读三年级的女孩的邻居家,让她路上和报到的时候照顾,帮忙拿书本,学费的事也跟老师解释一下。马水龙时不时点点头,看看书包,脸上露出少见的微笑,那层蜡也化开了。她暗自想,也许他还真是个读书的料,不然的话,怎么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读书一事能够如此感兴趣,不过,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新鲜。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常常对小儿子的前途产生怀疑,常常觉得相比大儿子而言,总有说不清楚的隔阂,小小年纪的他显得太过老成。她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应该调整一下看法,希望前几天算命所预测到的结果能够实现,只是依旧对天资那块不抱太大希望。她想起小儿子的变化是去年秋天的那次责骂开始的。那天,大儿子送了一些桔子来到家里,像往年一样,虽然只是那么两斤,是农场发的,但对她来说那是证明他还是很孝顺的,只不过是平时来往少是被儿媳妇控制得紧的缘故。下午,大儿子回去之后,马水龙没有跟她说过就陆陆续续拿了好几个到村广场上去吃,在同龄人面前非常炫耀,等她发现时已经吃了过半。她非常生气,想当年大儿子做什么都是行家里手,家里那时候总是少不了应季的各种野货,或捕鱼,或摘榛子和菱角一类的野果,觉得这样一比,小儿子真是太没出息了,于是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他就知道动脑筋吃家里的东西,怎么就没有本事到外面弄点东西来吃吃呢,将来肯定连他哥哥的指甲都不如!马水龙当时听后就愣了许久,从此以后性情变了许多,原本说话不算多的他更是沉默寡言了。她隐隐有些后悔,知道他从来胆子都比较小,自己真不该一下子那么失控,说出挫伤他自尊心的话,希望时间会慢慢消弥掉。

马水龙并出现没有母亲所担心的对上学和新地方的不安,而是高高兴兴地跟着邻居的女孩,但与她保持一定距离,一路上可以看见湾源村的其他小孩也去报到,很快就到了梅溪村,来到梅溪小学。

梅溪小学坐落在梅溪村西北面,一排连成一片的六间尖顶砖瓦房呈东西走向,教师办公室在中间,班级自东向西是一至五年级,都由南侧四尺多宽的泥地走廊连接,廊柱用砖砌成,但没有粉刷,砖头直接外露。每间教室有一扇杉木门,门眉位置挂了小木牌,上面写着班级的名称,南北墙上各有两扇没有玻璃和栅栏的窗户,东墙上是一块用水泥粉刷而成黑板,讲台由砖围砌而成,一块砖的高度,和其他地面一样是夯实的掺石红土,坚硬但有些不平整,有的地方也已经出现坑凹。每间教室里放着四排近三十张课桌,尺许宽,三尺多长,桌面上有些树木天然的孔洞,刨过但没有油漆,新旧程度不一,有的使用时间很久,已经发黑,年轮处明显高出;有的还很新,木纹十分清晰而平整。桌面下的抽屉只是一个半尺多高的空洞,垫板更是稀松,有的甚至没有。每张课桌配了一张面宽半尺的小板凳。所有桌子和板凳的腿因为无法跟地面匹配,有些摇晃,都一律垫了大小不一的石片或碎砖瓦。

西侧稍微独立的是一幢用做男女厕所的小披房,通过整块粗石摆成的台阶与教室连接。南面是一个大广场,梅溪村的晒谷场。最靠近广场南侧的是一幢农舍,红土夯成的墙每层尺许,一层层的很是明显,上面长了杂草,再远处是不同的房子。广场西面就是高高低低的农田和菜园子了。

每间教室都有学生在玩耍,但报名登记在教师办公室,一间由一间教室改成的大房间。中间用课桌拼在一起形成的大方桌,上面堆满了教科书和练习本。一只报架醒目地放在进门处,上面横放了三份报纸。窗台上放了一只闹钟,随着“嘀嗒”的秒针走动,面板右下方的公鸡身子不动,而头在不停地点着。东墙居中位置贴着**画像,一旁的一幅画是头戴草帽的**站在田间手拿金黄色的稻穗在查看。再旁边的位置是标语,上面是“党在新时期的总路线”、“党的基本方针”。其他墙面上还留着李明老师当年布置的版面,显得有些零落。

梅溪小学共有六位教师,这时全部在办公室忙碌,热情地接待每一位登记报到的学生,收学费和书本费,发放新书本,特别是那些新生,努力记住他们的脸。

马水龙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们在一起,那些连成一片的教室,里面的摆设,感觉每一样都很新鲜,兴奋之中有些胆怯。他跟着邻居姐姐,来到教师办公室,特别被桌子上的书所吸引。

“啊,是第一次来报到吧?”接待他的是语文老师,李正堂,满脸笑容。

马水龙使劲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呢?”

“水龙。”声音怯怯的,但很清晰。

“读书要全名,有没有啊?”老师很兴奋,能够为只有叫名而没有正式官名的学生取名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而这在梅溪小学新生报到中并不少见。

“马水龙。”

“哦,水字辈吗?什么‘水’呢?”他有些遗憾,但依旧笑眯眯地,还特别把始终保持距离的他朝自己身边拉近了些。

马水龙看了看邻居姐姐。

“轮到他应该是水字辈,河水的水。龙就应该是龙灯的龙了。”她感觉是自己给人取名似的,“噗哧”一笑。

“没事,如果错了可以改的。”他边说边登记,“父亲的名字,什么村的?”

“马暖山,湾源村。”

“可不是湾源村么,你跟她应该是同一个村子。”他有些自嘲地说道,忽然想起湾源村和周家村之间的那场死了不少人的械斗,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周家村来报到读书的人要少许多,不知道是不是怕那次争斗影响家长们对孩子在学校的安全。

“是啊。”她有些犹豫,“李老师,他家因为条件不好,这次只带了书本费。”

“啊,没事,很多人手上都很紧,欠学费也是有的。”他做了记录,“到时候我们再收也不迟,不会影响读书的。”

“不过,他家的情况可能有些不一样,他母亲还希望跟下个学期的学费一起放在年底交呢,说不会拖过年的。”

“没事,学费以后再说。”

她拉了拉马水龙,让他从书包里取出五毛钱交给老师。

李老师接过钱,找给他五分钱:“书本费的找钱。告诉我,你喜欢读书吗?”

马水龙使劲点点头。

“不错,喜欢读书就好啊。”李老师很高兴,疼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现他眼睛一直盯着那些书本看,找的钱放进了书包,不再去看,而自己看到过很多学生注意力总是在其他地方,特别是在找零上,又注意到了那特别的书包,“妈妈缝的?”

马水龙摇摇头,看着他手上的书。

“那就是姐姐了。”

马水龙点点头,注意到彩色的封面。

李老师郑重其事地要把书本交到马水龙手里:一册语文,一册算术,一本写字本,一本算术本,摞在一起约半寸高,又给了一只无橡皮擦的光头铅笔。

“他妈妈让我帮他拿,怕他给搞丢了。”她接过书本,放进自己的书包。

马水龙很惋惜地看着书本进了她的书包,伸出的手僵持着不愿收回来。

李老师饶有兴趣地看着。

正在这时候,办公室外忽然传来一片小孩子们的嘈杂声。老师们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知道又是疯掉的李明老师要拉开场子发表演说了,都不住地摇头叹息,这才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什么学生了。

马水龙跟着邻居姐姐出了办公室,站在走廊上,远远地看见广场西南侧上有一个人正在吃力地试图爬上稻草垛,周围全是孩子,报到读书的和闲游的,也有闲来无事的妇女们在看热闹,有几个小孩子在兴奋地喊叫着:“李疯子演说开始了!”

只见头发蓬乱,胡子不整,衣衫不齐,脸上结垢,手脚乌黑的李明摇摇晃晃地爬上稻草垛,由于稻草陆续被抽走,站在上面很不稳定,不过,这并不影响他那充满激情而口齿非常清晰的演讲:“祖国形势一片大好,神州大地莺歌燕舞!我们是**的红卫兵,无产阶级立场最坚定,踏着先辈革命的路,时代重任来担承。我们是**的红卫兵,文化革命打先锋,团结群众齐上阵,横扫一切害人虫。我们是**的红卫兵,大风浪里炼红心,**思想来武装,刀山火海都敢闯。敢批判,敢斗争,革命造反永不停,彻底砸烂旧世界,革命江山万代红!万代红!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反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我们要放眼全球,展望未来,心向**,眼望北京城。五大洲的人民心潮澎湃,仰望着东方的曙光。三十亿朵葵花,向着北京的红太阳。四海的波涛,五洲的雷,汇成一个震天的巨响:**啊,敬爱的**,您是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衷心祝愿我们伟大的领袖,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无寿无疆!无寿无疆!”

接着他又开始一首接一首地连唱歌曲,但似乎并不是把每首歌都完整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伟大的祖国在前进、五七指示放光芒、火车向着韶山跑、赞歌?、**走遍祖国大地?、韶山出了红太阳、献给伟大的**、社会主义放光辉等等。

李明自始至终使劲喊着,双手挥舞,像个勇往直前的勇士,不知疲倦,也不理睬那些调皮的孩子扔上来的石块,甚至连平衡都可以不顾,虽然摇摇欲坠,但始终能够站在稻草垛上,不过,声音越来越哑,以至于最后几乎听不出来了。这时,广场上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他顺坡从稻草垛上滑到地面,匆匆离去,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尽管身后跟着的小孩不时地去招惹他。

马水龙觉得广场上的事情并不有趣,早早地央求邻居姐姐带他回家。穿过梅溪村里宽窄不一,高低不同,或土或石,羊肠小道般的小路,时不时有狗狂吠,更有凶悍的狗做出进攻的架式,他很是害怕,紧紧地跟着她,尽管她一再说,只要不跑,狗一般不会追过来咬人,万一追来了,更不能跑,只要及时蹲下,做出捡石头的样子就可吓住它,同时告诉他要走经常走的路,走的人多的路,也就是路上踩踏得结实的路,那些狗们多已熟悉和适应往来频繁的行人。

出了梅溪村,走在稻田间弯曲的小路上,满视野都是当绿肥种植的翠绿的绿花草。马水龙再也控制不住了,央求邻居姐姐把书给他。她被缠无奈,只好把他的书本换给他,让他小心保管,丢了就再也没有了。他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看着她的手从她的书包里把自己的那些书本拿出来,惟恐少了,还没等她帮他把书本放进稍微显得有些小的书包,索性全部捧在手里。

与她走了一小段路后,他就再也耐不住了,快速朝前跑,远远地把她甩在后面,可在快到村头的时候脚下被小石头绊了一下,“扑——”地一声摔倒在地。尽管双手依旧紧紧地拿着课本,没有摔到稻田里,但还是看到那本语文书封面给磨出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破损孔洞。他爬起身,非常心疼破损了的那本书,又仔细检查其他课本,没有发现更多破损,心里稍感安慰,全然不顾手背上蹭出来的几个破口所带来的疼痛,表皮拉扯后掀了起来,其中一个还渗出血丝。他很后悔刚才没有把所有课本放进书包里,于是小心地把课本全部塞了进去。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发现已经是补丁的右脚膝盖上又破了个口子,耐着性子往家走,但进了村子还是忍不住跑了起来,一进家门就喊道:“妈妈,我回来了,发了新书!”

盛枝琴看着儿子使劲从书包里把书抽出来,一脸的笑,但很快发现他摔过跤,衣服上印着泥土,膝盖上破了,有本书的封面也坏了,本想说拉着他几句,但发现他快速趴在八仙桌上,把书摊在桌面上,很专注地看起来,便不再言语。不过,当她发现他手背上受伤之后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会摔跤,邻居姐姐怎么没帮拿书。他不情愿地把注意力从书上挪开,于是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最终,盛枝琴还是没有克制住,说他不应该不听话,把好好的书给弄坏了。看着他神色不安,又念念不忘那些书,她没有再说什么,想,他真的是跟大儿子不一样,对书的痴迷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兴许,这就是算命先生所说的天资不足,需要努力才能达到而且一定会达到福份六分的原因吧。

马水龙拿出铅笔,先用砍柴刀,但除了划痕外没法削出笔芯,最后拿了菜刀削,想学着母亲的样子在水缸缸沿上磨。她怕他会搞坏刀口,于是一边解说,一边拿着他的手,把着菜刀尽量与缸沿平行,与刀口反方向移动,发出“嚓嚓嚓”的声音。尽管削得很粗糙,铅笔终于露出了笔芯,他在屋柱上试了试,很满意地看见灰黑色的笔迹。

几天以后正式开学了,一个阴雨天,雨不算大,但地上湿漉漉的。

马水龙很兴奋,比往常起得早多了。不过,让盛枝琴感到棘手的是他没有雨鞋,全家只有一双大号的雨鞋,是丈夫雨天出工穿的,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赤脚还为时尚早,而且尺寸也不合适。看着绵绵细雨,她真希望撑上一把大雨伞把整条路都给遮起来,看了看平时在家时马水龙自制的雨具,高跷,眼睛盯着那双木屐,最后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设想着无论如何今后也要给他买双雨鞋了,只是他小小年龄,脚长得快,还真拿不准买多大的才上算,但一定要大。

正在她犹豫不决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时,马水龙已经背起书包,戴上斗笠,穿着布鞋就跑出去了。她一愣神,赶紧喊他回来,想想也只有最后一个法子了:让他带上另外一双布鞋和由一块已经认不出原有形状和颜色的毛巾改成的擦脚布,到了学校就马上换下湿的,穿上干的,回家吃午饭时再穿上那双湿的,来回路上要快步走,尽量挑选干的硬质路面走,以暖和身子,防止感冒。

马水龙一路上快速走着,尽管是踩着看上去是干的地方走,但是,才出村口不久,脚底就感到湿漉漉的,不过,身子倒没怎么觉得冷,寒冷感只到脚踝为止。因为走得急,出门又早,等他赶到学校时还没有人,教室门也还没开。他好奇地想透过门缝看看里面那些桌子,忘了换鞋,直到双脚越来越冷才想起妈妈说过的话,于是斜靠在门上,脱下湿布鞋,光脚板经过风一吹,更冷了,凉飕飕的感觉直接传到心肺,浑身打了个激灵,于是,赶紧粗略地用脚布擦了擦后再穿上干布鞋,一下子就觉得暖和多了。

正当他在换第二只鞋子时,李正堂来了,好奇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过了会儿才明白他没有穿雨鞋。

“没有雨鞋?”李正堂原本觉得新奇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了,又看了看他身边放着的斗笠,心里竟然酸酸的。

他怯怯地点点头,光着脚不敢动。

“赶紧穿上吧,别着凉了。”

他刚想穿上干的,又把脚伸进原来那只湿鞋内,却发现沾着似的很难穿进去。

“你为什么又要穿上湿的呢?”

“我,我想尿尿。”

“穿上干的吧,我背你去。”

他不敢相信老师会背自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是还在试着穿那只湿鞋。

“别害怕,老师又不吃人。”见他犹豫,李正堂索性帮他穿上那只干布鞋子,看他对斗笠放心不下,“斗笠没人偷的。”

他很忸怩地让老师背上,手不敢动。

“叫什么名字啊?”

“水,水龙——”

“噢,我想起来了,马水龙,湾源村的,对吧?”说话间把他背到了厕所,让他站稳,又替他拿着书包,看了看不同颜色的布头,完全想起了那天他报到时的情景,“你别急,尿完了我再背你回去。”

“嗯。”因为老师在一旁,他很紧张,竟然尿不利索,好在很快恢复正常,尿干净后准备直接回教室,被李正堂拦住。

“你这双鞋再湿的话就会生病的。”说着,李正堂把他一夹,轻巧地放在走廊上,“记住,不能把这双鞋给弄湿了。”

他轻轻地又“嗯”了一声,感觉浑身轻松而又缓和,直奔他的斗笠和湿鞋子。

“你为什么要读书呢?”看着他身上洗得干净但满是补丁的衣服,李正堂可以想见他家庭的困境,但仍然让他来读书而不是放牛挣些工分,心里顿生敬意,于是跟着他,“跟里老师说说看,是因为你爸爸妈妈让你读,还是因为你自己想读?”

“我妈妈。”

“那你呢?”

“我也喜欢读书。”

“为什么喜欢读书?”

他忽闪着大眼睛,没有回答。

“读书可并不好玩呢。”

“我喜欢。”

“光喜欢还不够,一定还要认真,也要有长性,而且读书也会很辛苦的。”李正堂感觉到和他有种缘分。

这时候陆陆续续有学生来到学校,其他老师也来了,把教室门一一打开。

他进了一年级教室,手里拿着斗笠和湿鞋子,不知道放在哪里,也不知道应该坐哪张桌子。这时,教三四五年级的李正堂特别跑过来,教他把斗笠和湿鞋子放在角落里,又给他安排了中间第二排位置。

他小心翼翼把书包放进抽屉内,新鲜而又有些紧张地打亮着身边陆陆续续进来的同学,有一些由家长陪同的本村小孩就有了优越感,纷纷把中间位置占了。

铁片敲击声响起,开始上课了。

第一节课是语文。年轻的赵姓女老师先教上课时的规矩:老师进了教室,喊“上课。”时,班长喊“起立!”,全班同学站起来,齐声喊“老师好!”。练习了两遍,动作和声音稍有零乱。接着,赵老师一一点名,点到名的便站起来,并且指定了班长。

进入正式课程。

马水龙按照老师说的翻到第一页,是**的黑白标准像和红字大字:“最高指示”,下方是小一号的一行字:“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老师没有讲解那些字和内容,但特别强调说要妥善保护,绝对不能损坏,否则就是对**他老人家的不忠诚,是犯罪行为。他听不太懂什么叫忠诚,但能够理解老师很严肃的表情所传递的信息,暗自庆幸那次摔跤并没有损坏这一页。老师接着开始讲解第一课,共两排大字体,第一排米字格子上写了带笔画示意箭头的几个字:一、二、三、四、五,第二排的是:山、水、石、火、土,一旁配有简洁的图示,简单地示意像形字的来源。

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一个个地写下课本上的那些字,示意笔画笔顺,要求学生打开各自的写字本,跟着老师一笔一笔地往下写,又叫了几个学生写在黑板上,分析每个人写得对的和错的地方。

马水龙拿出铅笔,在写字本上依照老师教的笔顺写字,但由于笔芯很粗,很难在那么小的格子内写出笔画多的字,心里很紧张,左右看看,最后看到了垫在课桌下方的小石头,于是低下头,将铅笔在石头上磨细,再写的时候明显清楚多了,很有成就感地把剩下的字一一写完,但对之前写的字束手无策,试着用手指去抹擦,可发现格子里黑乎乎的,再写时很难辨认,最后由于用力过大,结果“叭”的一声,笔芯断了。他一时傻了眼,右手紧张地在桌子上搓着那只铅笔,不安地看着老师,可当她目光扫过自己时又迅速转过头。忽然,他觉得手掌一空,发现铅笔不见了,仔细一看,桌面上有一条缝隙,顺着缝隙低头在抽屉内找,里面除了自己的书包外空无一物。他急得快出汗了,这时发现那只铅笔已经落在地面,滚到了旁边的过道上,只见同排那个早就发现问题的同学快速地捡起那只铅笔,藏进抽屉内。他马上走过去,想要回铅笔,可对方两只手都伸进了抽屉护住,无论怎样抢都无济于事。

赵老师发现这边异常,走了过来,命令他到最后靠墙位置罚站。

全班同学全都朝他看,而那个捡了铅笔的同学幸灾乐祸地大笑。

马水龙“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你上课不好好听,还去闹乱子,影响其他同学,哭有什么用?”

“他拿了我的铅笔。”他的哭声更厉害了,“我没笔写字了。”

“谁拿了?”本来不再理会的赵老师没想到他哭得那么伤心,于是回过去。

马水龙指了指:“是他。”

“你为什么拿人笔?”

“我没拿。”

“你叫什么名字?站起来!”

“王中华。”赵老师声音一大,刚才还一脸轻松的他有些紧张了,迅速把手伸进抽屉,本想摸索着将那支铅笔从缝隙处塞出去,但忙乱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孔。

“铅笔呢?把手拿出来!”

“我,没拿。”

“把书包拿出来。”赵老师看到了抽屉内的那支铅笔,正想伸手进去拿。

这时候,眼疾手快的王中华迅速把它拿到手:“这是我的铅笔。”

“你怎么会有两支?”

“我,又买了一支。”

赵老师一时无语,皱了皱眉头。

“我的铅笔削过的!”马水龙依旧站在后面,心里干着急,喊了声。

“我的铅笔也削过,等着用呢!”

“你过来说。”她招了招手。

“那你的铅笔现在能写罗?”

“废话!”

“我的铅笔笔芯断了。”

赵老师眼睛一亮,看到了那支削过但看不见笔芯的铅笔:“还给他吧。”

“这是我的,是我捡到的就是我的!”王中华并不示弱,声音反而更高了。

“捡到东西要还,这才是好学生。”她尽量保持平静,耐心劝导。

“谁捡到钱会还?”他不以为然。

“可这支铅笔不同,他只是把它掉在地上,而且已经知道是你拿走的,那它就不是捡到的东西了。否则的话,哪天你有什么东西掉地上,人家比你手脚快,拿走了,说是捡到的,归他,你会同意吗?”

“反正是我捡到的,就是我的,随便我怎么处理。”王中华并不妥协,说完想把它扔出窗外,但它撞到墙上后掉落了。

马水龙迅速跑过去捡起铅笔,惟恐再次被别人捡走,在身上擦了擦泥土,回到自己的座位,手使劲地攥着铅笔。

赵老师摇摇头,此时有老师很有节奏地敲击那块挂在走廊上的铁片,发出清脆的声响,课间休息时间到了。

走廊上一下子站满了许多学生,很是热闹,那些早已经按捺不住的生性好动的小孩子们纷纷跑到广场上戏耍,全然不顾雨还在细细密密地下着,而此时老师喊叫也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有的学生则打着雨伞或戴着斗笠玩着汇流成溪的雨水。

厕所里更是人满为患。

不多会儿,就有几个学生摔倒,浑身沾满泥水,早早地直接回家了。

马水龙哪里也去不了,好在早就上过厕所了,但也没有去走廊,只在北面窗口前看着屋檐下成线的雨柱,同时警惕地观察刚才捡铅笔的那个同学,避免再起冲突。

第二节课是算术。

课本上第一页教的是认识一到九的阿拉伯数字,分成四组,每个数字上面绘有对应数目的罗卜、青菜、或水果。马水龙很轻松地就能理解其中的规律,并且很快就记住了那些数字的写法,只是没有刀去削那只铅笔,只能用手指在桌面点画。课快结束的时候老师问有没有记住怎么写那些数字的。许久没有看到有人举手,他怯怯地举起手。老师召手示意他上到讲台,给了他粉笔。他很新奇地看了看手中的粉笔,垫起脚,在黑板上写下老师随机报出的数字。老师很惊讶于他能够写对每一个数字,大大表扬了一番,当得知他从来没有学过,父母亲都是文盲,就更加刮目相看了。他把黑板擦了,问有没有谁还愿意再试的,短暂的沉默之后陆续有三个同学去试,但没有一个能够写全的,最多的也只能写出一半。

马水龙很享受这样的学习过程,脸上渐渐透出些许自豪感,尤其是中午放学回家时听说此事的李正堂老师还特别来到一年级,鼓励他要好好学习,他更是自信满满,并不着急回家,此时教室里几乎空了。

马水龙吃力地换上湿鞋子,立刻感觉到了冰冷,但并没有痛苦表情。站在一旁观看的李正堂很是感慨却又徒乎无奈。

他一路小跑,脚底有些麻木,但慢慢暖和起来,回到家里时除了四肢外并不觉得怎么冷。盛枝琴赶紧帮他把脚擦干,换上干布鞋,让他坐在火桶上:一种直径尺许,高两尺的圆木桶,一半位置处放着一只瓦罐,里面装有从炉膛内铲出来的尚未完全烧尽的无烟灶灰。火桶往上成半圆,可以坐人,往下则是整个圆形。他将双手插在大腿内侧,脚搁在瓦罐上,身体很快就热乎了,刚才还流动的鼻涕也不见了影子。在这春寒料峭的雨天,空气似乎比当天还冷。小孩坐的火桶则要大许多,成圆锥体,而且没有缺口,人的腋部以下全部坐在其内,下面也同样放着瓦罐,里面装着灶灰。老年妇女常常系着深色厚围裙,里面放着小号的手提火桶。很多自持身体强壮而爱显巴的年轻人则往往走向另一极端:尽量穿得少,从来不穿棉衣,视烤火为一种耻辱,哆哆嗦嗦的年轻人便成了天冷时湾源村的一道风景,于是就有了“落雨落雪,冻死显巴”一说。

终于暖和了,马水龙不再需要火桶,赶紧去厨房拿了菜刀削铅笔。

盛枝琴故意问:“天这么冷,又下雨,在家多好,我们就不要读书了吧。”

“我要读书的。”他认真地回答道,声音中充满着自信,不再忸怩。

“读书有什么好呢?”

马水龙坚持说自己肯定要读书,而且把早上老师背他去厕所的事情说了,盛枝琴便觉得儿子又遇到命中相助的人了。之后,他又说到铅笔差点被人侵吞的事。

盛枝琴听了之后很生气,愤愤不平地说道:“现在的社会也不知怎么回事,完全没有规矩。看到的东西就是他的?我还看到他家的房子呢!哪天他得搬出去!这都是新社会什么东西都归公所造成的,以前哪里有这么乱过?谁敢随便明里拿人东西?除非是偷!你再看看我们家的那两棵大樟树,好好的我们花了心血,砍的是自己家的东西,硬是被他们抢了过去!我已经看过好几次,那些木板一次比一次少,现在早就没了!十有**到了队长家,我们也没见他家拉过什么材料,可他家的装修全打好了!怪不得他要等我们拆成板之后才动手。”

马暖山冷不丁说道:“东西拿都给拿走了,你现在说又什么用呢?”

“我不希望儿子将来像你一样窝囊!”她没好气地说道,“你倒是沉得住气,好像本事大。你不就是什么都不管嘛!”

帮着弟弟削铅笔的马桃春眼见着他们又要吵起来,于是大声说道:“我们吃饭吧,水龙肯定饿了,来回走了那么多路。”

他们不再争吵。

马暖山建议把自己穿的那双雨鞋给儿子穿,只要在后跟处用夹子夹紧就行了。

“那样做走一会儿两会儿还可以,走那么多的路怎么行?怎么着也要买双雨鞋了,大点尺码,可以多穿几年。”盛枝琴没好气地说道,但对于什么时候能够攒下钱买心里并没有底,倒是比较现实的是天气能够很快暖和些,这样一来就可以赤脚了。

马水龙看着姐姐仔细削好的铅笔,明显比自己削的要圆润多了,一边小心地放进书包,一边夸她削得好。于是,她很高兴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削铅笔的事她全包了。马水龙这才感到口干舌燥,跑进厨房,拿起竹筒,“咚”地一下舀了大半筒,“咕咕噜噜”喝个精光,但肚子立刻发凉,连整个身子都觉得冷了,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几下,刚才的暖气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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