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暖山断断续续在煤矿做了几年,直到儿子小学毕业这年才由于体力难以达到挖煤要求而退出。期间经人介绍,马桃春嫁到五里外一个村子的平常人家。马家在这桩婚姻之中没有什么大的损失,所有的嫁妆都是用男方给的一百五十块钱彩礼置办的,喜酒开支也由男方支出,唯一需要花钱的是今后陆陆续续给亲戚们还礼,而亲戚们送的贺礼是随女儿带走的。一年之后马桃春生了第一胎。虽然女儿并没有嫁到非常富有的家庭,但这也了却了盛枝琴一桩心事,可以将全部精力在小儿子身上。由于马暖山在煤矿下井,每年年底她都充满期待,拿着现金转账单,带着儿子去溪口镇农业合作信用社领钱。当清点成扎簇新的一圆或贰圆纸票时,她总是抑制不住喜悦,让儿子一起计算着扣除耽误生产队出工所欠下的口粮款还能结余多少,又和往年比较,自然丈夫下井的天数越多,所结余的也就越大。对于不能再下井,全家人都感到很遗憾,却也没有办法,只好乐天地想,这么些年来的下井已经让家里改善不少,所有的墙壁也都砌到屋顶了,所欠的工钱也只是这些新工程添的。
这年春末,湾源村的人都知道了**的逝世,这似乎是村民们唯一能够有感知的与自己相隔遥远的事件。后来,人们通过多次放映的纪录片了解了什么叫真正的葬礼,尽管对那些旁白一无所知。
五月底的这天一早,马水龙拿着母亲给的五毛钱出门,要赶到学校,在李正堂老师的带领下去县城拍毕业照。盛枝琴关照他一定要小心看着那钱,午饭的时候不妨买两只在家里难得吃到的包子吃,最后还是把他叫了回来,用线把他放钱的上衣小口袋给稀松地缝上几针,这才放下心来。
通常有意早出门的马水龙出了湾源村,路上碰到了湾源村同年级的几个同学,有生产队干部张春林的儿子张辉发,仇书记的女儿仇仪芬,还有李淑英和李慧珍等人,较之启蒙教育的时候减少了三分之一,但仍旧保持着全大队学龄儿童的最高上学率,因为作为小学毕业班的五年级,总人数已经由一年级时的二十几位一路减少到了一半左右的人。他们按照性别分开,保持着间距,而马水龙又不愿意跟张辉发靠得很近,但是,张辉发却有意要招惹他。马水龙只好靠近那些女孩子们,惹来以张辉发为中心的男孩子们的讥笑。马水龙顾不得许多,以能避开骚扰为上,想起他曾经在午休时间把睡在课桌上的一个男孩的裤子解开,露出小鸡,还特别叫了赵老师,骗她说有人闹事,结果闹了个大红脸。女同学似乎很欢迎他的加入,特别是李淑英,并不忌讳离他最靠近。
他们来到学校,经过李正堂清点人数,毕业班的所有学生都到齐了。他简短地宣布规矩:一路上任何人都不得离开队伍、不得吵架打闹、不得走在马路中央。
出了梅溪村,队伍松散地沿着机耕道一路走着,绿油油的稻田像厚实的地毯,把他们的身影变成点缀。他们经过溪口镇之后朝县城方向继续走,对多数人来说,这是条陌生的路,于是充满了好奇,观察着路旁不一样的村子和田间劳作的人们。最让他们感兴趣的是偶尔经过的汽车,一路响着高音喇叭,卷起的尘土几乎将视线淹没,但很快就被风吹走,在马路旁的水稻叶子上留下些许痕迹。偶有特别大型的轮子超过六只的汽车飞驰而过,男孩子们议论着它能够装多少货、应该叫什么名字,有的甚至想像着自己也能威风鼎鼎地驾驶汽车。也有争论不清的话题,于是就请李老师来做明断。
一个小时后,他们经过一个以生产砖瓦而出名的村子,一座全手工砖瓦厂建在马路一旁的小黄土丘上。有座半地下式的炉窑顶部正在冒着青烟,另一座上有几个人挑水从顶部往里浇水,热气腾腾地把人围了个结实。稀松的稻草凉棚下几个人正在手工制作砖瓦坯子,手中的泥团拉成所需形状,一块块镂空码放成垛,等待晾干。
李正堂费了好大的劲才让所有的学生重新上路,面对他们源源不断的提问,无法全都应答自如,诸如,为什么要浇水,为什么生产砖瓦的地方用的却是稻草凉棚,为什么一定要用煤炭来烧制等等。不过,不久之后,同学们又被其他景致吸引了:原来他们正走在一条修建到一半但已经停工的铁路路基上。尽管只修到一半,路基也已经长满杂草,但还是能够窥见工程的宏大:劈山、填壑、架桥。孩子们更多地在设想着火车能够通往溪口镇,想像着乘坐火车的情景和感受。当从李老师口中得知前方不远就可以看见真正的铁路,说不定还能看见火车时,孩子们立刻欢腾起来,有一些则快速向前奔跑起来,直到李老师严厉说明火车极其危险,擅自行动者一律遣返回家之后,那些孩子们才有所收敛,但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
二十几分钟后,他们果然远远地看见了与脚下半成品路基连接的铁路:一条通往电厂的专用支线铁路,形成“丫”字形。一列运煤的火车正停在“丫”字形末端,四逸的蒸汽和着汽笛声,机车徐徐启动,倒着将火车推进,拐入电厂方向。
尽管有老师之前的警告,但一些男孩子还是朝火车跑去,一路兴奋地呼喊着,不过,还是没有赶上火车,遗憾地看着冒着黑烟和蒸汽的火车越来越快,最后消失在拐弯处,只剩下偶尔的汽笛声和另一条望不到头的铁路。他们收住目光,观看近前的铁路,有的试探着在枕木上行走,有的捡起路基石,有的好奇地看着信号灯和扳道,忍不住伸手试试。此时,李老师已经赶到,严厉警告他们,不得破坏国家财产,否则的话,不但要坐牢,而且必须赔偿所造成的损失,往往是天价的一辈子难以偿还的损失。
李老师耐着性子,高声喊叫,终于让所有的学生都站在一起,问道:“大家是想走铁路呢,还是走公路?”
“铁路!”学生们几乎齐声高喊。
“李老师也希望带大家走铁路,让大家见识一下铁路是怎么回事,说不定还能看见火车。但是,火车跟汽车是很不一样的,速度特别快,个子特别大,非常危险,被它撞到可就完蛋了。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火车是国家运输工具,如果出问题了,就要影响社会主义建设。你们看到那些高大的正在冒黑烟的烟囱没有?那就是电厂,如果火车出事故了,电厂没有煤,就发不了电,县城的那些工厂就无法生产,城里人就无法工作和生活。所以,你们别小看这铁路,绝对不能出问题的。如果要走铁路,所有的人都必须走在铁路路基上,绝对不可以上铁轨。如果大家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我们就走铁路,否则的话,我们就只好走公路了。”
“我们都听李老师的!”不知谁说了一声,大家都表示同意,不再嘈杂。
队伍终于在李老师的整顿下规范了,继续沿着铁路走。有的学生跟李老师讨论发电厂的事情,询问什么时候梅溪大队的三个村子也能通上电。李老师烂熟于心地告诉他们说,农村会通电的,只要大家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别说通电,就是通电话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学生们于是充满期待,那些东西仿佛就在眼前。
此时,一阵汽笛声由远而近地从身后传来,他们赶紧找到一处较宽的空地,站住不动,兴奋看着蒸汽机车快速驶来。不过,让孩子们有些失望的是只看见机车,与宏大的铁路似乎不相称。原来,刚才看到的火车将煤送到后机车单独返回铁路编组站。
下了铁路,他们来到一条进城的老路,经过一座靠路而建的老式凉亭,歇脚饮水。凉亭结构很简单:临路一侧是廊亭,与立柱成为一体的权当凳子的两条横档;另一侧是内室,与廊亭一墙之隔,里面最醒目的物件是一口特大号水缸,周围插着六根木棍,每根木棍上各扣着一只竹制带把的舀水筒,不远处是一眼水井;内室的一角是一间守亭人生活居所。经过近三个小时的走路,孩子们口干舌燥,一个个抢着舀水筒喝水。
亭下已经有几个歇脚的过路人,收拾自己的行李走了。看护凉亭的是一位六十几岁的长者,为人很是客气,一下子看见这么多的小孩光顾,精神为之一振,慢悠悠地询问他们都从哪里来,到城里去干什么,还时不时地去摸摸男孩子的头,从孩子们天真的脸上仿佛也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当孩子们对那口特大的水缸感兴趣时,他又饶有兴味地讲述它的来历,告诉说,这水缸其实并不古老,与原先那口水缸比起来也显得很稚嫩,釉色不纯,质地不厚,更没有那些漂亮的花纹,只是很可惜,原来的水缸在破四旧时被人砸坏了,才换上这口新水缸。老人就住在附近村子,膝下无人,吃着“五保”,几年前自告奋勇地看护凉亭,最喜欢的就是接触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特别是小孩子们。
离开凉亭不久,他们就进了县城,穿过狭窄弯曲的小巷子,来到大街,找到了那家李老师所熟悉的照相馆。他们依次交完钱,进入照相室。由于大多数同学都是第一次拍照,免不了紧张和新奇。尽管有李老师跟工作人员打过招呼,但摄像师还是有些不耐烦,对李老师说他们走了三个多小时赶来拍照的故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一个劲地催促学生们赶紧照相,免得耽误他吃午饭。
马水龙掏了半天才想起母亲把口袋给缝上了,紧张地拉开线头,引来工作人员的讥笑,交了两毛五分钱,不安地看着烦躁不安的工作人员,又寻求支援似的看看李老师,心里没有丝毫安全感。以往,他只跟母亲进过溪口镇上的几间杂货店。当他坐在灯光下,不明白对方喊“一二三”是什么意思,闪光灯一亮,照相莫名地结束了。
李正堂带着学生们来到一家小吃店:客堂大小的房子简单地摆放四张小方桌,一旁是一张收银台,靠里有一扇小门,通向小厨房,临街放置一只烧着蜂窝煤的炉灶,上面成叠的蒸格里蒸着馒头和包子。
马水龙是同学中用钱最少的,只花了六分钱买了一碗米饭,很快大口地吃了起来,好几次差点给噎着,来到小店外,看着街上走动的人们和拥挤的楼房,又被蒸笼里散发出来的香味吸引,想起母亲出门前说过让他买包子吃的事,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一行人中吃得最奢侈的是仇仪芬,不仅点了荤素菜,而且还买了肉包子,分别给了李老师、李淑英和李慧珍三人各一只。而钱给花得最彻底的是张辉发,把母亲给的一块钱拍照后所剩下的全部用掉了。
看着有些学生吃饭时噎着了,李老师跟小店讨要了开水,招呼大家多喝些,回去的路上很难找到水喝。马水龙也喝了些水,感觉喉咙口顺畅多了,尽管因为水很烫,只能很慢地一边吹一边浅浅地喝些。
吃过午饭,李老师不敢多停留,带领学生们往回赶,不过,选择了与进城时不同的路线,计划沿着公路回家,这样,学生们就可以沿着东西方向的那条大街走过东段四分之一的路程,看一看街景。
一出城,有人开始叫脚痛,李老师鼓励大家一定要坚持下去,而且速度还不能慢,否则的话,天色一晚,路就更难走了。不过,话虽然这么说,李老师还是期望能够拦下一辆汽车,给学生们捎个脚,于是一路走,一路往后看。十几分钟后,经过多次努力,李老师终于拦下一辆溪口镇方向的汽车,招呼着大家爬上汽车车厢。原本已经松散开来的队伍很快都朝汽车奔跑,吃力地踩着轮子向上攀爬,李老师时不时托一下。
所有的人都爬上车厢之后,李老师让所有的人紧紧抓住车厢上的栏杆。汽车徐徐启动,越开越快。学生们满脸兴奋,很多人是第一次体验乘车的感觉,任凭风猛烈地吹着头部,体会着顶风时几乎难以呼吸的奇妙之感,观察迅速向后撤退的树木和田野。颠簸的马路让每个人都一致地抖动,孩子们彼此观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约半个小时,汽车到了溪口镇,意犹未尽的孩子们都有些不愿意下车,很惋惜地看着汽车重新启动,很快消失在视野中,回家的路上依旧在讨论着乘车的感受。
转眼就到了暑假,马水龙和同龄的孩子们一样自从一年级开始就利用假期挣工分,做着割稻、拔秧、插秧、特别是使用碌碡的农活。因为摆脱了做些送饭和捡拾稻穗的小小孩的范畴,能够挣到相当于成人三分之一的工分值,算上双抢期间都一三倍计算,可以折算成全劳力平常一天的工分值,都颇有成就感,言语之间就有了小大人的意味,即使看到稻穗也不再有兴趣去捡拾了。而对有的小孩子来说,暑假成了他们正式加入生产队劳动的起点,从此不再上学了。
新学期开学时,湾源村依旧保持着高的升学率,升初中时只有少数几个辍学。李老师领着梅溪小学毕业班的学生去溪口中学报到,总的人数只有当初一年级时的十分之一了。不过,全公社初一的总人数还是达到三十多人,编成一个整班。
溪口中学座落在一处被铲平的小山上,红色的土壤使它很是引人注目。学校中心位置是操场,教室、老师办公室、老师宿舍等建筑物沿操场四周分布,一条缓坡穿过大水沟通向位于最低位置的食堂。食堂西北侧是校田,南侧是打谷场和一个小水塘。东向是平缓的山丘,普通的柴山,不过,再往东走不远就是谭家水库,碧绿的水面翡翠一般嵌在绿色的灌木和松树之中。
一只轮毂悬架在西侧的梧桐树上,“当当当”的敲击声宣布上下课。
少见的梧桐树和建筑物上檐下的装饰板都让马水龙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想起这种风格在哥哥的农场见过。
初一年级的那间教室在南侧,教室后面是一处陡坡,下方是一长条形沙质地,稍远处是成片稻田和那条通向县城的公路,偶有汽车驶过,让梅溪大队来的学生好生回忆起当时搭车的情景,依旧透着兴奋,不过,却被溪口镇和其他沿公路分布村庄来的同学所讥笑,于是不再有人议论。
新学生开学不久,学校安排几天学农:在校田里拔草、田埂上种蚕豆。粒大且形状怪异的蚕豆对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学生来说非常有吸引力,领队的老师似乎早有预感,一个劲地严厉申明,不得私藏蚕豆种带回家,否则按违反学校纪律论处。不过,对于南侧的那块沙质地,学校就没有那么认真了,只是说那块地属于初一年级,同学们可以自由组合划成小块,种上合适的农作物,也不强调每个同学都得参与。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同学很是投入,从家里带来红薯藤苗给插上,课间滑下陡坡去观察长势情况成了那些同学的乐趣,每每相互攀比,看谁种的长势好,而找板木板垫在脚下从高处滑下坡道慢慢成了一种时髦的游戏。
马水龙专注的还是那些课程。每天清晨总是很早来到学校,好奇地看着教室地面上新出现的野兔子拉的屎。不过,吸引他的还有很多新奇的学习内容和工具,尽管没有买圆规、量角器、直尺等用品,但都借渐渐成为好朋友的同学的东西来用过,而对如放大器等动手项目则从来要做的。没有英语课,学习几何和函数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英文字母的他和所有同学一样,用汉字标明它们的读法,好在接触的也只是那些常用的七八个字母,倒也不太吃力。通过课本,他第一次接触到外国人的名字,很奇怪怎么会那么长,读着也很别扭:安娜路易斯特朗。语文老师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说,那是洋人的名字,不一样是正常的。让马水龙感到好奇的是学校开设了正规的体育课、课间广播体操和定期篮球比赛。
入学一个多月之后的一天,学校宣布要组织男学生去十几里外的煤矿给食堂运煤:所有男生利用星期天休息时间把家里的独轮车推到学校,统一安排去煤矿。
这天一早,马水龙吃过早饭,晃晃悠悠地推着独轮车,有时还学者大人的样子腾出单手,对能够用独自独轮车去干正经事很是自豪,平日里很少有机会碰这车。父亲很不放心,不停地关照说一定要小心,避开沟坑,控制速度,以免翻倒时摔断车轴,而且也不能把借来的车用竹篓给搞坏了。
湾源村几个家长把孩子送到村口,交流体会,都说非常羡慕当老师的,因为老师的话对于孩子就像圣旨一样,如果哪天自己的儿子也能那么肯听家长的话就好了。
几十辆独轮车在溪口中学一侧的马路上一字排开,由前中后三位老师的指挥着缓慢而浩浩荡荡地向煤矿进发。一路上,不时有人驻足观看。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了煤矿。不过,买煤进展并不顺利:排队付钱之后是漫长的排队取货的等待时间。
近两个小时的等待之后终于轮到装车,这对马水龙来说并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感到厌倦,因为煤矿到处是各种传送煤炭的机械装置,每一样都能让他琢磨一段时间。不过,像其他新生一样,对这运煤的兴趣渐渐消失,特别是听高中同学说以前曾经给学校运石头盖房子的事,一个个暗自庆幸的同时也希望学校不要再盖新房间了。
每辆独轮车按照年龄大小装上一百到四百斤的煤炭。饥肠辘辘的学生们完全没有了来时的那份兴致,一上路就拉开了距离,渐渐地,队伍越拉越长。老师们极力想让车队缩短距离,但已经没有了控制力。
马水龙是最后一批到达学校的人,卸下煤炭之后太阳已经偏西,饥饿感反而不如在煤矿时那么强烈了,只是明显感到腿脚和身上有些酸痛,卸掉负担之后,独轮车推起来轻松许多,似乎它自己就能走。
天气渐渐转凉,多年没有组织什么大型群众集会活动的溪口镇公社突然热闹起来,到处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宣传标语:“打到‘四人帮’”。标语上的“四人帮”三个字极尽夸张功能:有的打上红色大叉,有的倒置,有的倾斜,有的撕裂,有的扭曲。后来又举行了一次群众游行活动,有线广播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播放相关内容。所有这些使人想起了几年前所经常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时间和规模要小很多。同样热闹的是学校,最忙碌的要属教语文的袁老师,每天要阅读报纸,从中摘抄重点内容,再按要求给学生们讲解,之后是布置作文,批阅作业。袁老师带的是新生,由于小学期间除了课文几乎没有接触文章的机会,更是很少练习作文,于是完成有内涵和鲜明观点的文章就变得非常困难,抄报纸上的文章就成了捷径。
不过,对于湾源村村民来说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变化。人们依旧习惯按照太阳来定作息时间,不太适应以北京时间为基准的安排。盛枝琴不明白儿子为什么每天早上要比其他同学早去学校,但并没有问他,在这深秋季节天没亮时就得起床煮粥。后来她听说暖瓶可以煮粥,于是试了试用去年刚买的暖瓶:隔夜往暖瓶内加入两小把米,再倒进烧开水,盖上瓶盖。早上打开盖子,倒出的稀饭已经煮熟,但口感很差。
这天,马水龙吃过早饭,背起书包,手里拿着一块塑料薄膜,那是昨天放学前班主任老师,年近五十的袁老师所吩咐的任务。他出了家门,他来到学校时天刚蒙蒙亮,像往常一样碰到正在早锻炼的袁老师。袁老师很是喜欢成绩渐渐冒尖的马水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接受能力强,更主要的是他那处处守规则的秉性,就像这早读一样,连袁老师自己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但他却很认真,每天坚持,倒让人有些不知所措。袁老师从内心深处希望像他这样特别的学生能够有所回报,不仅仅是简单地认识些字,会算点账而已,只不过,即使成绩优良的学生也很难让人看出什么特别不同的未来。而且,从内心来说,袁老师并不觉得溪口中学以诸如大队会计当数学老师的资本能够培养出优秀的人才,常常感到惋惜。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袁老师知道以怎样的可行方法奖励一下自己所喜欢的学生。溪口中学今年的校田收获喜人、食堂养的四头猪膘肥肉厚、各种小杂粮也夺得高产,教职员工都会有比上年度更多的分配数额。昨天上午小水塘里近五十斤的鱼也已经悉数取出:每个班级抽了班主任最喜欢和最信任的一位学生协助食堂大师傅用水车排水,马水龙很自豪地被袁老师指派为其中一员。
天色已经大亮,在轮毂声敲响上课钟之前的几分钟时间里,学生们集中到了学校。这段时间里,原本大多数人都在教室外玩耍等待上课钟声,不过,今天有所不同,因为昨天所有的班级都由班主任老师宣布今天放学后学校提供丰富的晚餐,承诺标准绝对超过一般的宴席,以对同学们积极参与学校组织的各种劳动表示认可。同学们都很高兴,特别是马水龙所在的班级,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人人脸上充满兴奋。这种欣喜之情连课都受到了一些影响,而且老师也似乎把今天的课程看得很轻,过大年似的和同学们一起对之充满期待。
课间,袁老师将征集到的塑料薄膜教授学生们依照窗户格子的大小修剪成方形,再用图钉将其钉在窗格上。原本没有任何玻璃的窗户虽然光线有所减弱,但完全没有穿堂而过的冷风,教室里的立刻感觉温暖许多,只是有时候塑料薄膜会随着阵风鼓动时会发出“扑扑”的轻微异响。
最后一节课终于结束,同学们朝着食堂方向蜂拥而去,不过,早有老师站在打谷场的入口,把他们拦住,告诉说一定要等待宴席的准备完毕才能入席,每桌必须坐满十人方可开吃,而且最靠西侧的两张相对隔开的桌子是给教职员工准备的,学生不可以占据。马水龙和其他昨天参与取鱼的几个学生一起正在帮忙,把一盘盘菜从食堂端到打谷场上摆开的桌子,有平时放在食堂的饭桌,也有临时用课桌拼接而成的桌子。每张桌子上放了两大盘红烧肉,还有猪肉炒辣椒、猪肉炒萝卜、猪肉炒海带、猪肉炒韭菜、清炒豆腐丝、清炒豆芽、清炒菠菜、清炒青菜。十几张桌子摆开之后甚是宏大,不过,省却了凳子,因而显得有些仓促。
当所有的菜除了后续的一道汤之外都上齐全、碗筷、勺子摆放完毕之后,学生们迅速占据桌子,几乎乱作一团,好在最后每个人都发现有自己的位置,闹哄哄的场面很快变得安静,只有急急的各自不同的吃菜声和餐具碰撞所发出的清脆声响。
马水龙虽然对能够帮厨很感自豪,但面对香味四逸的菜肴还是忍不住狂咽口水,几乎受折磨一般要调动全部毅力控制不偷吃、不流口水,甚至暗暗担心老师会不会让那些同学先抢了位置。不过,老师的安排并没有让他失望,所有帮厨的同学都比其他人先一步站好自己的位置,之后才有潮水般涌来的同学。他觉得老师所言不假的还有这满桌的菜肴,的确个个入味,特别是那红烧肉,而一般的宴席中肉是淡的。很快,桌子上的两大盘红烧肉风卷残云般消失了,接着是那些炒菜,只是人们吃起来不再像先前那样急促。这时候大师傅给每张桌子上汤,同时提醒说食堂内有现成的米饭。
学校这顿丰盛的宴席让学生们议论了好几天,不过,马水龙却因为老师的照顾成了张辉发等人的嫉妒对像,因而变得更加小心谨慎。然而,三个星期后冲突还是发生了。这天上午放学之后天下起了绵绵细雨,马水龙没有带自己编织的那顶斗笠,于是放弃回家吃饭,在教室里等着下午开课,但很快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原本穿得就不多的他由于饥饿而有些瑟瑟发抖,而且没有上课时能够分散注意力的途径。让他欣喜的是母亲委托回湾源村吃午饭的李淑英给带了一搪瓷缸的饭,而且还特别地加了一只荷包蛋。正当他坐在位置上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搪瓷缸被人“砰——”地一声托了一下,里面的饭菜沾满了大半个脸。马水龙紧紧地抓住搪瓷缸,发现是张辉发在使坏,于是放下搪瓷缸跟他厮打起来,却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处于下风,不过,依旧死死地扭打在一起。周围的男同学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在一旁为双方加油,有的还挪开了课桌,为他们腾出空间。这时,马水龙已经被张辉发压在身下,完全处于劣势。女生们远远地躲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双方搏斗。被李淑英喊来的袁老师进来了,喝令双方住手、张辉发放下马水龙,两个人这才最终分开。
马水龙满身泥土,脸上是饭菜碎粒,没有听清人们在说什么,满脑子疑惑,以前和对方从来都是势均力敌的,这次怎么会输得这么惨,慢慢地才明白,这两年来两个人的身高明显出入了:马水龙矮了半个头。
袁老师严厉批评张辉发,很生气地看见他满不在乎,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马水龙出了教室,弹掉身上的尘土,发现衣服也给撕碎了。他双手承接屋檐水擦了擦脸,冰冷的水让他浑身立刻哆嗦了一阵,嘴唇发黑,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此时,上课钟声响起,他低着头回到教室,把搪瓷缸收进课桌的抽屉内。课间休息时袁老师特别给他送来火筒,引来一阵惊讶的目光。
放学路上,没有了老师约束的张辉发得意洋洋,似乎还有挑起一场争斗,讥笑马水龙除了寻找老师和女同学帮助外一点别的本事也没有,还不如去做个女人,连同李淑英一块骂,引来几个男孩子的附和。
“你别仗着你爸是个生产队干部,好像是个什么天大的官,就无法无天!”一向脾气好的李淑英突然大声喊道。
“你莫不是想嫁给他,才帮忙的吧!”张辉发毫不退让,一脸的讥笑,鼓励围观者一道起哄,“但是,不对啊,几年前你是被张汇城从洪水中救起来的,我们都知道你应该嫁给张家才对啊。这下可就热闹了,要嫁给两个男人。不过,你还是嫁给张汇城吧,马水龙这样的孬种,就算了吧。”
“你——你去死吧!”李淑英被噎得说不出一句整话,只有连哭带喊了。
张辉发冷笑道:“你怎么能够去死?你还欠人家张汇城一条人命呢!”
“张辉发,你也太狂了点吧!你爸爸是不是嫌生产队干部做得时间太长啊?要那样的话,我就回去跟我爸爸说一声。”仇仪芬扶住李淑英,冷冷地说道。
张辉发好像被人点了穴位,立刻没了声音,愣了一会儿,随后壮胆似的招呼着那些男孩子,高喊着“噎呼呼”飞奔而去。
马水龙很感激她们的救场,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眼睛里充满着忧郁。
李淑英被他那忧郁的眼神所深深吸引,也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隐隐约约中期待着还会发生这样的冲突,因为每当这时候他那忧郁的眼神才显得最厚实,不过,她狠狠地责怪自己不该如此自私。
回到家里,马水龙本不想说,但身上撕破的衣服无法掩盖。盛枝琴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去找张家理论,却被对方以小孩子之间的事情大人不应该参合为由挡了回来。徒增郁闷之气的她不知如何消解心中高涨的怨气,转而大骂丈夫无能,想当初不应该回到湾源村,如果留在鲁家村,村长做到现在,绝对不会遭人欺负。尔后,她又跟马水龙说,这书就不读了吧,体质越来越弱,却不知道读书能有什么前途,即使像程大跃那样不也就是当个小学老师,还是因为知青照顾,马家可没有那样的面子和门道。
“妈妈,这书我一定是要读的,你可千万别因为这点事而改变主意啊。”
看着儿子满脸的惶恐不安,她叹了叹气,幽幽地说道:“你这孩子,何苦拼命要读这书呢?你看,这么冷的天你就拖了一双破雨鞋,人也瘦小得跟猴子似的,读书有什么好?哎——妈妈当然还是要让你读书的,只是,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对是错。”
得到母亲的承诺,他心情释然,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仿佛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那撕破的衣服重新缝补好了一样。
几场雨雪过后,很快就到了期末考试,他与各科成绩第一名相伴的是被评为一九七六年度初一年级优秀学生。
第二学期结束之后,学校组织一天的夏季双抢的学农活动:分散到附近各生产队参加义务劳动,而学校以从生产队获得社员们集中对校田进行双抢作为回报。
学校里学生和老师的生活规律似乎在简单重复的轨道上延续,但是,这一切在新的学期完全被打破:秋末恢复高考。学校老师通过县教育系统的多次会议,渐渐了解了这种改变所代表的非常意义。后来,每次教育系统的会议都似乎变成专门讨论如何获得新教材的燃眉工程。不过,短暂的激动之后,溪口镇的老师们渐渐失去了信心,尽管高二毕业班成为全校的重点。一切似乎又恢复往常:同样的教材、同样的作息时间、同样的授课老师、同样的情绪。
除了知青,湾源村对于这些变化没有丝毫反应。程大跃辞去梅溪小学老师的工作,和李卫红、胡小敏一起满心期待地回上海,准备年底的高考。临行前,很想见见蘼金萍,但还是放弃了。自从那年元宵节之后,他们之间就没有什么特别来往,各自回到惯常的轨迹。蘼金萍和丈夫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好,但却是湾源村稀松平常的那种模式,特别是张勤富父母亲,很是认可他们之间已经够好,而且陆陆续续生了孩子,尤其是她第一胎生的是孙子,并把这一切归功于那次做东草龙灯会,此后每年都虔诚地给草龙燃放鞭炮、上香和蜡烛,毫不吝啬,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张家过去的美好时光。
不过,年底高考的结果并没有给湾源村的三个知青带来什么好消息。心灰意冷的李卫红和胡小敏再也提不起回湾源村的精神,过完年之后仍旧留在上海,尝试着重整旗鼓,准备下一次的高考。犹犹豫豫之中,程大跃年后回到湾源村,赶上了新学期开学,重新当起了梅溪小学的老师。
溪口中学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两个年轻的老师和高中生一起参加了去年年底的高考,结果没有一人成功,而且成绩离分数线相差很远。不过,学校还是决定做些力所能及的努力:晚间开放教室,让那些积极向上的学生免费享受白炽灯的光亮,摆脱煤油灯的羁绊,鼓励那些成绩优秀的学生免费住校。马水龙试着住了一个多月的宿舍,但发现没有什么可看的,早已烂熟于心的几本教科书让他无所事事。
四月,县教育局在县中学组织了一次初中数学竞赛,这让老师们有着一种可望又可及的扎实感。不过,数学老师既找不到学习资料,又没有针对性的思路,只好放弃重点辅导的设想,全凭学生自己发挥。马水龙最终作为溪口中学的唯一代表,借了要好同学的圆规等学习工具,在要好同学和老师的期待中参加比赛,只是结果让人失望,但又不感到意外:他没有获得任何名次。
六月,县教育局决定在全县范围内从初中毕业生中招收一百多位学生,用以弥补县中学高中部由二年制改为三年制之后所产生的毕业班空缺一届的情况。
炎热的夏天使参加普招考试的组织工作变得容易一些。溪口中学的领导特别请示公社书记,让他安排一辆拖拉机将初二的考生拉到十几里外的考点:另一个公社中学。这天一大早,马水龙带了一条短裤,来到学校,交了五毛钱的考务费:两天的饭钱。同学们在老师的催促之下迅速爬上了拖拉机,向考点驶去。乘车的感觉让来自梅溪小学的学生想起了两年前搭乘汽车的情景。二十几分钟后,拖拉机到了考场,离考试还有半小时,袁老师和数学老师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稍事休息之后招呼着学生们找到自己的座位,又传授了考试技巧:不会做的赶紧跳过。数学老师在传授时显得有些尴尬,继而一脸茫然,似乎在说,这次考试对自己的学生肯定有许多没有碰到的题型。
第一天,数学和语文两门考下来,马水龙没有了信心,在考点学校食堂吃过简单的晚饭之后和梅溪村要好的同学来到不远处的一座水库洗澡,宽阔的水面让人心生畏惧,从来没有对水产生恐惧的他们只在堤坝近处的水中泡着,在水中摊开毛巾,从一头向里吹气,毛巾便慢慢鼓起,越来越大,在水面上自由漂浮。这样玩了一会儿之后就回学校,在一间教室内休息,课桌成了临时床。第二天,化学和政治考完之后,马水龙心里依旧没有底,面对老师们的询问,一脸的茫然,唯一清楚的是可以回家了。
同样乘着那辆拖拉机到学校,学生们都很高兴,轻松的假期终于开始了。马水龙和同学们回到湾源村时太阳已经下山,发现自己已经和父母亲一样对这次的考试一无所知,而即将开始的双抢却那么真切。
不过,一个月以后,溪口中学还是有惊喜,马水龙和另外一名同学两位考上平乐县中学,而老师似乎比学生更高兴。
度过获悉好消息最初几天的兴奋之后,盛枝琴急得团团转,开始向人借钱,仿佛当年建房子一般,担心自己能不能抗下来。湾源村于是就有很多的人不愿意见到她,更不明白她儿子去县中学读书到底有着怎样的不同,值得她如此投入。
得到录取通知书离开学只剩半个月了,盛枝琴能够给儿子准备的只有一床单人被子和一顶蚊帐。她隐隐约约感到小儿子这次能够进县中学读书对马家来说应该会是很不一样的事情,但又不清楚这种不同到底体现在哪里。这天中午她特地赶到大儿子的住处,希望从他嘴里获得一些比较具体的东西,让自己悬着的心能够踏实些。
儿媳妇还未等盛枝琴把话说完就打断道:“依我看,家里现在已经很困难了,还要读什么书,而且是进县城读书。我不是说读书不重要,只是想,马水龙已经初中毕业了,比他哥哥读的书还多呢,应该是足够了。这进城的开销可不是一点点,你不知道,在城里每天打开大门就要钱。你儿子前些日子县财政局还下了调令让他去县财政局工作呢,可我死活不同意。这说明什么?说明人不能一下子脑子热了,什么都不顾,乱做决定,否则的话,没有什么好结果的。我也听说什么高考的事情,可,那是农村人能够想得到的吗?我们这里有好多上海知青,人家是在上海读的书,大城市,去年参加考试,没有一个录取的。想想有多难啊!这跟解放前考状元差不多。既然这样,还不如不去花那个冤枉钱,早点干活呢。”
饭桌上立刻没了声音,盛枝琴觉得今天走那么远的路一点都不值得。不过,马发名送她回家的路上十分兴奋,说,如果弟弟有那样好的机会是一定不能放弃的。
“我根本就没有让水龙放弃去县里读书的打算,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自从水龙考进之后,有人说是好事,你妹妹、妹夫更是比谁都起劲,还说给出那条被子的钱——”她赶紧打住,转移话题,“但是,更多的人觉得不值。”
“能够进县中学,那是多少人都想要的事情啊!别说农村,就是城里也只是少数人才能考进去的。一旦考进县中学了,那就等于半只腿进了大学,至少是大专,再不行的话中专。不管哪样,这都意味着水龙他将来用不着务农了,多好的事啊,根本用不着犹豫!至于钱的事,办法总是想得出来的。”
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相信他能够伸出什么援手,不过,从他那坚定的口吻中知道了进县中学的意义。实际上,她知道这种决定根本不在他们身上,也不在自己手里,而是早就定马水龙心里。
一个星期之后,马水龙跟着母亲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要求来到县中学报到的同时做体检。虽然她很不赞同儿媳的态度,不过,还是体会到在城里什么都得花钱的滋味,而不像在家里,只要不出村就几乎不要花钱。他们上午搭乘进县城的班车,光两张车票就用去了五毛钱。因为对县城一点都不熟悉,出了汽车站,他们一路询问,一路绕着弯,几乎穿过了整个县城才找到,真正感觉到城里的地域之大,似乎处处充满着让人难以逾越的障碍。因为担心错过体检机会,又走得急,到校时已经气喘吁吁了。
县中学宽大的校门前的小型广场上是一座高大的砖砌碑,上书“凡是**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大字标语。大门高耸宽阔,上书“平乐中学”楷体,进进出出是川流不息的人们,学生和陪同报到的家长,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满足。
马水龙和母亲一起迟疑地进了大门,迎面而来的是一幢三层高的大楼,没有丝毫兴奋,只有紧张,对这完全陌生的环境很是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手中的录取通知书越捏越紧。盛枝琴也是一脸的不知所措,眼前的建筑物使她想起大儿子所在的农场,但又分明大了许多。她突然想起门卫,于是拉着儿子找到设在大门旁的收发室,一打听,得知新生报到就在前面的主楼。她赶紧和儿子跑进主楼,直到他把通知书交到接待人员手中心才落定。他领了张表格,填上姓名等基本信息,但在填写出生年月日一栏上费了一番周折:平时只记得按虚岁计算,此时要转换成公历,而生日方面更是没了方向,最后在老师的帮助下才勉强完成农历与公历之间的换算。他手持表格来到临时医务室,配合那位年近五十岁的医生做体检:血压、脉搏、膝盖反射、呼吸和五官。
她站在一旁,一向对医院和医生心存敬畏和恐惧,紧张地看着医生,不知道这一关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印象中人只有生病了才会跟医生接触,可自己的儿子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异常现象,莫不是这些城里的医生特别高明,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医生放下听诊器、小锤子和压板,让马水龙在一旁休息。她见状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儿子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眼巴巴地在儿子和医生之间来回扫视,好在医生并没有露出什么恶意,相反,满脸的慈祥,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全然没有镇卫生所里的医生们那副霸气。
医生看看手表,临近吃午饭时间了,来体检的人已经很少。十分钟后,医生重新给他做了检查,终于在表格上落了笔。
出了医务室,他把表格交到刚才的接待员手中。盛枝琴仍旧不放心,询问是不是已经结束,直到对方明确地告诉他们一个星期后到学校来正式上课并带上所有必要的生活和学习用品,这才彻底放下心。
正式入学那天,马水龙没有让家里人送,说,没有必要浪费路费。盛枝琴尽管之前信心百倍,但当儿子真的要离开家里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学习和生活时,心里又没底了,不知道这未来的两年需要花多少钱。当她交给儿子六块多的时候,嘴上说有需要钱的时候就跟家里讲,但,连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面对那种情况,不得不思考任何可能的借钱途径。她渐渐明白,儿子进县城读书已经不是以前所经历的那种方式了,除了不能给家里挣下工分之外还必须支付维系他在学校生活的硬性支出。马水龙对钱是不是够用一事没有什么具体概念,满脑子想的是新学校所带来的完全不同的体验。
下午,他来到诺大的平乐中学,特别被那丛高大的樟树所吸引,高高挂起的铁锺中间悬垂着撞子,由麻绳牵引而下。铁锺一旁是由图书馆改成的宿舍,中间用隔板将空间分成三分之一为女生宿舍,三分之二为男生宿舍,高一年级全部一百零八位同学的居所。隔板只有一半高度,两边的人虽然相互之间看不见,但声音却很清晰地传递。这是平乐中学第一次为这么多学生准备宿舍,之前的学生以县城为主,几乎没有宿舍安排,室外靠墙处是一新砌的洗涮用水池:六只龙头和三只砖砌小水斗。
他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床位:二层单人床的上铺,床很拥挤。他把蚊帐支妥,叠好被子,将几样简单的日常用品放在一角:一只搪瓷碗、一双筷子、一条毛巾、两件换洗衣服、新买的牙刷牙膏、一块黄色肥皂、一把蒲扇和一块手绢。他把家里带来的腌制南瓜和辣椒麦酱等干制咸菜放好,又把母亲仿照父亲当年下井时带菜的样式给备下的干菜:辣椒干炒豆豉,外加四只荷包蛋。之前他从来没有用过牙刷、牙膏和手绢,是在姐姐的建议之下购买的。安顿之后他又按照老师的指导,来到食堂购买饭票和菜票。与他一起前去食堂的还有其他几个同学,有的驮着几十斤大米。因为有哥哥支援粮票,部分还是全国粮票,他可以不用背负那些大米,而且从食堂工作人员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那些全国粮票很受欢迎。他换了四十斤饭票和五块钱菜票,留下一块多钱的现金以备急用。出了食堂,他在学校转了一圈,发现比溪口中学大许多,而且有正规的道路,路旁还种有梧桐树、低矮的瓜子杨和排水沟,仿佛城市一般。相同的是,树上的知了欢快地叫着,发出熟悉的声音。
晚饭时,他和十几个同学一样带着从家里拿来的菜到食堂,只打了四两饭。不过,他发现食堂的青菜很便宜,三分钱足有搪瓷碗的一小半,这样一来,五块钱的菜票可以坚持两三个月了。食堂外洗碗时看见有人在捞沉在洗碗池底的稀落漂浮的饭糁,原本以为是拿去喂猪的,但那仔细避开杂物的动作又让他疑惑,一打听才知那人其实是拿去给人吃的,而且视若生命一样牢牢地守住这一块,不让任何人抢去。
晚上,宿舍显得很嘈杂,又陆续住进同学,不过,马水龙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马水龙第一次学着刷牙,发现牙膏是铝皮封死的,找不到任何工具打开,最后只好在水泥池沿上磨开。
独自生活的细节很快就在马水龙的记忆中慢慢隐退,因为每天的课程安排得非常紧张。老师在第一天进行了各科摸底考试,知道这批学生基础很差,许多初中的内容都没学过,而作为最后一批“二二”制的学生要去跟“二三”制的考生去比拼,实在让人难以预测结果。不过,老师很快制定了详细学习计划,既要跟上高中课程,又要补上初中的不足,而且针对性地强化理科。
马水龙有了全新的学习体验,之前的学习中从来没有感觉到什么压力,还以为那就是正常的学习模式。平乐中学的教学进度让他颇感新奇,每天都有铺天盖地的新内容,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特别是没有英文基础的他像其他同学一样只好从字母开始学。好在据说等到两年后他们高考时英文的成绩按百分之三十计算。于是,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把主要精力放在理科上了。老师上课速度非常快,每天晚上都要留下大量的作业,通亮的教室坐满了人。高一年级的教室是平乐中学晚上唯一天天亮着的建筑物。老师们原本担心这些离开父母亲的学生如何让他们自觉会是一道难题,但发现根本不用担心,相反,一个星期后老师宣布了严格的作息时间,教室一律十点半熄灯,不过,后来又发现有人点蜡烛继续学习,甚至躺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书的。于是,老师们有了一项从来没有过的任务:晚上熄灯后检查教室和宿舍,严厉制止超负荷学习。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马水龙像所有的同学一样利用国庆放假时间回家,但都带着老师特别布置的作业。这天下午上完两节课之后,马水龙急急地收拾小学时就开始用的那书包,因为怕人笑话,在平乐中学几乎没用过,而相距很近的宿舍、食堂和教室让书包变得没有必要。
马水龙顺着马路向东走着,依稀记得通往溪口镇的马路那些主要的弯道,特别是几个岔道口,渐渐地被往来车辆和沿途风景所吸引,一个月的学习生活他没有出过校门,连学校内的学习无关的地方都没去过。当他在太阳下山之后回到家里时,盛枝琴激动得泪流满面,一个劲地说,梦中都见过好几次了,又心疼地发现儿子更瘦了,便询问他在学校的生活情况,突然想起大儿子曾经去看过他,回来告诉她说他那筒菜长毛还在吃,心里更加难过,而看见对此茫然不知的马水龙,她几乎难以控制自己了。她觉得自己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儿子在家的这几顿,做菜时一定要多放些油,哪怕是把全家一个月的用油指标用完也很自然。她更担心的是儿子在学校如何花钱。马水龙很有信心地告诉她,依照每天六分钱的指标,一个学期下来吃的开支不会超过十块钱。她听后很是心酸,本想劝他如果食堂有什么好吃的也应该买些,但发现自己毫无底气,便放弃了。
第三天下午,马水龙要回学校了,和母亲来到溪口镇。她建议他搭乘客车,他则以等客车要花很多时间,还不如走着去。她知道他的理由很勉强,但希望儿子省下的两毛五分钱能够在食堂买些好吃的,尽管知道这只是一种愿望而已。马水龙沿着当年拍小学毕业照的路线,一路自由地穿行,不到三个小时就到了学校,赶上食堂的晚饭。
两个多月后,实在想家的马水龙利用星期六两节课之后和星期天的时间回了趟家,不过,让他没有预计到的是还没走到溪口镇时天已经黑了,等到溪口镇后正好在放露天电影,他索性看完电影之后回家,让父母亲异常惊讶。盛枝琴庆幸他是跟着湾源村那些看电影的人回家的,特别关照说绝对不要一个人走夜路,经过的那些山曾经闹过鬼,只是,思念儿子的她却又非常希望儿子能够定期回家,这两个月的时间几乎快要让她崩溃。让马水龙感到意外的是母亲从米缸里掏出一只月饼,那是姐姐家中秋送来的月饼中特别留下的,已经快两个月了。马水龙给父母亲带来了好消息,老师通过这些日子的摸底和观察,认为这一届有三分之二的人有希望考进学校,包括大学、大专、中专和卫校,所有能够跳出农门的可能。而且,他的成绩也由刚开始时的一百名左右,稳步上升,目前已经到了五十名,跨进了名单。更让她高兴和意外的消息是,平乐中学知道这批学生中有特别困难的学生,专门组织到了一百块钱的资助款,以每人六块的标准给十几位同学发放助学金,他是其中一位。马水龙还讲了几次吃馍馍的故事,说特别香甜,本来想带回来的,可馍馍很少有,他曾经试着藏了几天,发现已经发酸,于是只好放弃。她笑得合不拢嘴,似乎儿子吃着了就是自己吃到了,突然想起似的问他那些发酸的馍馍是不是也吃了,见他点点头,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暗暗地落下泪水。
学期结束时马发名坚持把马水龙接到农场过两天,并且很炫耀地带着他去见了几个要好的同事。晚上马水龙在哥哥那间生着木炭火盆的办公室复习,感到从未有过的暖和,原本对电影很感兴趣,但放弃了当晚农场在电影院看电影的机会。第三天,当马暖山来接他回去的时候还意外收到大儿子的过年大礼,一只整猪头,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早就在家等得焦急的盛枝琴更是恨不能把马水龙每一个细节都看检查个遍,看个够,他那清瘦的脸不再重要。不过,这种喜悦很快打了个折扣,马水龙告诉母亲正月初三就得去学校,参加第二天开始的补课。她感到很惊讶,正月初七前不得出远门的风俗记忆中出来没有哪家人家突破过,试探着问他是不是可以晚些,但得到的答复是返校日子没有更改的可能。她只有暗暗祈祷,希望儿子不会因为这个而出什么意外。
让盛枝琴感到意外的是自从正月初四开始的第二学期,马水龙没有回过家。思子心切的她两个月后再也忍不住了,搭了辆手扶拖拉机一路颠簸到了学校,费劲周折地打听到儿子的班级。正在上课的马水龙很意外地看见母亲,赶忙出了教室,见母亲碰着一筒干菜,眼眶里泪水打转。他把母亲接到新宿舍休息,这是由教室改成的小型房间。他又把她领到厕所,之后,让她在宿舍待着,等他回来,这才重新回到教室。
吃午饭的时候她告诉他可能是一路上给颠的,都有血尿了,脸上有些紧张,马水龙同样没了主意。最后,她安慰他说,明天就会好起来的,而且告诉他说,以后千万别搭乘那样的车,还真不如走回去。原本打算当天回家的盛枝琴因为身体不舒服,决定第二天再走,也想看看儿子这一天都怎么过的。她吃过晚饭,在学校漫无目的地转悠之后回到马水龙床上,宿舍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声音。当她意识到儿子已经回宿舍时自己已经睡了一觉,赶紧向一侧紧贴,让他能够有足够空间躺下,本想再聊聊,却发现他很快进入梦乡,暗自叹息,这书读得跟行军打仗似的。第二天早上,她陪同儿子吃早饭,好几次想问问是否辛苦,但发现是多余的,儿子的脸色都有些发黄了。她感到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禁不住眼泪婆娑。他劝慰母亲说,一切很快就会过去,更为喜人的是,他在年级的排名升到了二十名之内,而且老师对学生的进展也表示满意。
马水龙感觉到已经没有了学期之分,老师一边讲授新课,一边带着给补以前的基础课程,连整个暑假都取消了。而假期间老师补课已经不限于白天,连晚上也给搭上了。炎热的夏天晚上依旧闷热,教室里所有的窗户都已经打开,但风却很吝啬。每天晚上,补课时老师穿着干净的汗衫的在讲台上讲课,只看见汗水把汗衫由上往下一点点湿润,一节课下来几乎到了腰间。
夏天带来的好处就是能够洗澡,不过,自来水明显比河水冷多了,马水龙试过几次后只得放弃,后来在老师的带领下和其他一些同学一起每个星期去几里远外的大河中洗一次澡。只是,往往回来时又是一身汗水,这样一来,洗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改成用毛巾擦拭。马水龙脚上的布鞋让他多了一份热源,但发现赤脚紧贴砖铺的地面很是舒服。这天母亲下定决心专程进城给他买了双塑料凉鞋送到学校,宝贝似的亲手帮他穿上。从此,穿着凉鞋在自来水龙头下冲双脚就变成十分惬意的享受。
有一天,当他在水泥池清洗衣服并将其浸泡在水池内漂洗时,碰到有位老师,很赞赏年幼的他的吃苦和独立精神,告诉他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马水龙茫然不解其义,浅浅一笑——
《旅年》第一部“眼中的世界”结束。
《旅年》第二部“仅有的选择”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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