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缓步在花园子里走着,因着戏子身份低贱,芙蓉玉便稍稍落后了陆棠半步。
“你有甚话想对我说?”
陆棠微微侧过头,轻声开口问道。
“想必小姐也知道奴下是故意守在这里的吧。”
芙蓉玉微微勾唇笑了一下,眉间的那颗红痣便也随着表情不洗察觉的上扬,鲜艳的令人刺目。
“嗯。”
陆棠轻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确实知道他是故意等待自己的。
“若当真论起来,其实奴下也并没有什么事情要麻烦小姐。思来想去也只想同小姐讲个故事听。”
芙蓉玉仍保持着那个淡淡的笑容,接着说道。
此时的陆棠觉得自己是该生气的——毕竟是被一个低贱的伶人莫名拦住了,且他又不说清道明缘由,更是得寸进尺的要讲个故事给自己听。
但她又有些生不起气来,或许是因为那个平静的语调下掩藏了汹涌的悲哀,又或许是身后那张不辨性别年龄的妖异面容上隐隐笼罩的愁绪。
但论到底还是因为他长得漂亮。
——这么漂亮的人儿,哪个人能狠下心肠拒绝呢。
“你便说来听听罢。”
芙蓉玉便顿了一顿,声音微凉,徐徐道来。
“奴下十岁出台,十三岁上时便顶了大梁,成了这德喜班的台柱子。而后一唱便是七年。”
“去年皇太后大寿,召了各州府戏班子进京,奴下便随着德喜班一同来到了这京城。贺完寿宴后,各家班子便在京城里扎了根。只是人多的地方一定会有纷争,还没过几天清静日子,戏班子们便争起了梨园魁首,整日价勾心斗角的打擂台。”
说到这里时,芙蓉玉不知为何低声笑了起来,陆棠心中不解,但仍耐心等他待笑声渐停。
“但进京的班子都是各州府里有名有姓的,不论哪家的台柱子都是在各地拔了尖儿的。因此南边抚州来的老牌戏班子南韵笙见不是个事儿,便带头办了个比赛。最后评出了五大伶人,分别是万盛班的雪艳琴、荣天彩班的小牡丹花、老永丰班的小菊仙、南韵笙班的白灵芝还有德喜班的我。”
陆棠只觉得耳朵里芙蓉玉的声音越来越凉,不由示意他一同去旁边的耦香亭一坐。
芙蓉玉见状便又笑了,但雪白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血色:“小姐真是个好心人。”
两人便一同进了耦香亭,里面虽无炭盆,但到底是个可以歇息的地方。
芙蓉玉轻轻坐于石凳上,又接着说道:“五大名旦在京中一时风头无二,但不到半年,我们五个里面就死了三个。”
“什么?”陆棠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芙蓉玉似是很满意陆棠的反应,微微笑了起来。
“万盛班的雪艳琴、荣天彩班的小牡丹花、南韵笙班的白灵芝都得了急病死了,老永丰班的小菊仙疯了。五大名旦里只有我还好端端的活着。”
他漆黑的双眸中倒映出陆棠有些苍白的面色,花园子里忽然有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
“这是……为什么?”
陆棠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在说话,却又干哑的不似自己的声音。
“戏子低贱,到了该死的时候便得去死。”
芙蓉玉垂眸笑了,轻声说道。
“京城里的富贵、官宦人家都爱听戏,尤其是年丰巷的周校理家,隔三差五便会请戏班子去府上开唱。因着五大名旦里的其他几个死的死、疯的疯,只剩下了我一个。爱戏成痴的周校理便三番五次派人来请我,只可惜每次都恰恰被别人抢了先。”
陆棠不知为何有些心惊,便咬着嘴唇儿道:“别再说了,你这故事我不想听了。”
“小姐莫怕,这故事里没有什么听不得的东西。”
芙蓉玉安抚似的冲陆棠笑了笑,仍旧讲了下去。
“周校理毕竟是京中大官,一个戏子再难请又能难到哪里去?到底还是得去那周府见见世面。因而周校理过六十大寿的时候,还是请了德喜班子连唱三天。”
“三天的大戏,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更是常常有那不懂事儿的小丫鬟来偷瞧我上妆,待瞧见扮相后又惊的走不动道儿。最后一天的戏唱完了时候,周校理赏了我们德喜班五百两白银,又单独赏了我一对儿水头极好的老坑翡翠手镯。”
“但周校理并不放人,只道极爱我扮相俊美,要跟班主买了我去。因着我四岁便进班学艺,班主待我如子,舍不得卖了我去。周校理便又说再出五百两,再买我唱三天戏,且只要我一个。”
陆棠只觉得浑身发冷,强自坚持的坐着。
“我便留下过了夜,谁知第二天晌午竟在花园子里见到了周家的小公子和府上的三公子陆氿。陆三公子丰神俊朗,实在是引人瞩目。只可惜他瞧见了我,叹道花园里有我这样的低贱人实在是煞了风景,不如将我赶紧扔出门外去。周家小公子便找了四五个小厮来,将我抬了从周府后门扔到了街上。”
陆棠听得有些气闷,忽的站起来道:“我三哥才不是这样的人!”
芙蓉玉只微笑着看着她,嘴上接着说道。
“周小公子虽然命人将我扔到了街上,周家的老管家却知晓我是周校理花重金请来唱戏的,便又喊了几个高大的小厮要将我抬回去。陆三公子却不许,只说刚刚被我这样的低贱人污了眼睛,又气不过的喊了自家的马夫来狠狠抽了我几鞭子,最后扔的远远儿的才罢休。”
“你这戏子不许再胡乱说话,不然我让人撕了你的嘴!”
陆棠再也忍不了了,气的嚷了起来,心里又十分替陆氿觉得委屈,眼睛里竟不知不觉的包了泪。
芙蓉玉仍是笑,显然还想继续说下去,陆棠便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出了这耦香亭。
待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若是日后我在他处听到你污蔑我三哥,不管别人信不信你的谎话,我定会把你扭送到衙门,让你坐大牢!”
说罢便怒气冲冲的向沚芳轩走去,扔了芙蓉玉独自一个人待在这耦香亭中。
冬日里的寒风刺骨,吹得树枝儿飒飒作响。
亭子里的芙蓉玉端坐着,瞧着陆棠的背影渐渐远去,便收敛起脸上挂着的笑容来。眼眸深深,看不清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