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搭突突车回到暹粒市区，天亮以后就去警察局举报了校长的所作所为，顺便还提供了临走前带上的苏丽亚贴身衣物作为证据。工作人员十分诧异，甚至惊动了局长亲自过来做笔录。身为案件举报人，短期内没有办法离境，为了节省不必要的开支，她当晚便搬去了一家价格低廉的家庭旅馆。
通过调查，宁栀也逐步了解到，校长以带苏丽亚去医院治疗为名义，多次入住过当初她下榻的酒店。而帕嫩也曾经跟着父母来过几次市区，可能目睹过一些景象，从而对校长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这才酿成了之后的悲剧。
她满怀着期望，等待看到事件被媒体曝光的那天，校长带着手铐锒铛入狱。然而事实却并非如她所愿，待校方出面缴纳过一部分罚金后，这件事便像是坠入深海的石头一般，从此再无下文。
一天，两天，三天……眼见她的旅游签证即将到期，宁栀总算明白，自己是等不到一个结果了。
没办法，她得再去警局撤销举报，负责帮她办理的男警官摇头叹息，问了好几次“why”，她没有回答，警官只好耸耸肩，来了句“obviousresult”。送她出门的翻译官是名华裔，无奈地对她说道：“这边花二十年建立起了一个特别法庭系统，专门处置犯有种族灭绝罪和战争罪的前红色高棉成员。现在要建立一个针对娈童罪和孤儿院行业的新系统，你认为需要多少年？”
见她无言以对，翻译官摇了摇头：“一层压着一层。但每层只需出一点点，该说话的人就能闭嘴。”
宁栀只能苦笑着说：“我现在已经步入灰色地带了。”
在这个地带里，挣扎不再具有任何意义，界限暧昧不明，人是多么无能为力。
你盼望着改变河流，但河流早已被固定了方向。
你只能逆流而上，任凭自己被河水冲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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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栀出来时开的是旅店老板娘借给她的车，结果回去途中又被交警拦住了。还是上次那个小个子男人，看了她同样感到意外，问她怎么还没回国。宁栀拂首，交警便拍拍她的肩，大咧咧比划了个十，还冲她眨了眨眼睛，笑道：“oldfriend,oldprice.”
交完钱后，她无所事事，在街上胡乱兜荡，没有目的地随便乱开。直到再次感受到有人在敲打车窗时，指关节与玻璃相触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这才完全清醒了过来——怎么不知不觉就开到了上次来的孤儿院门口？
几个小孩将她的车团团围住，感兴趣地摸来摸去。她没办法只好下车，慢吞吞地从大门走了进去，现在大约还是学校的上课时间，操场上静悄悄的，课室里却传来参差不齐的朗读声。
“是你哦？”一个扎着马尾戴着耳机，大约与她同龄的男青年接待了她。他操着一口台湾腔，言语里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柊哥走之前叮嘱过我诶，如果有个留着中长发的正妹来找他，让我帮忙转达几句话。”
“他走了？”到底没忍住，宁栀惊呼。
“是呀，他去酒店找你没找到，本来打算去警察局守株待兔，结果突然有急事要离开，我们都很舍不得他啦。”台湾青年取下耳机，好奇地打量了下她，顺便揶揄几句：“哎哟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柯胜，柯P的柯，连胜文的胜。你是柊哥的女票哦？还是他没把到手的妹？”
当然联系不到，因为她换酒店的原因除了价格，多少有点和谁在赌气的意思。俗话说得对，买卖不成仁义在，生意未成友情有。但她偏偏不认这个理，非得搞到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现在好了，叫你放肆矫情，自己作死了吧。
宁栀没心思再跟他闲扯，赶忙问道：“那他还有留什么话吗？”
说穿了，她还是不肯相信柊裴就这样一走了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
“有留一张纸条哦。”他在口袋里左掏掏右掏掏，总算扯出了一团皱巴巴的东西递给她。“抱歉诶，前两天忘记拿出来，跟衣服一起洗了。”
宁栀道谢，速即将它打开，里面寥寥草草写着几个字，但是已经被水冲刷得非常模糊，辨认不出了。
“没留其他联络方式吗？”
他耸耸肩：“没有哦。柊哥一直好神秘的。不上网，不用手机，没有脸书，没有推特，没有instagram，连微博也没有，简直跟ET一样诶。”
现在想想的确如此，从来没见他用过手机电脑，就连上次调车载导航时也是笨手笨脚的。可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沮丧地想，又跟他失去了联系。茫茫人海，千山万水，还会有下一次的相逢吗？
有缘自是有相逢，无缘对面手难牵。
柯胜临时被别人唤走了，剩她一个人颓废地坐在张破旧的木椅上，满腔激情早已被这几天的经历消磨殆尽，只是不知道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骤然感受到有人戳了戳后背，她回头，有点难以置信：
“苏丽亚？”
女孩羞涩地笑了：“你好,拧……置？”
她穿着一套不合身的米老鼠运动服，打扮看起来比第一次见面时土气多了，就连头发也沾满了点点落叶枯枝。但是此刻她脸上的笑容却是不加掩饰的、毫无保留的明媚灿烂。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哦，跟着柊哥一起回来的啦。”柯胜处理完事情回来，刚好听到她的提问，便顺口解释道：“听说原本待的学校校长有娈童嫌疑，还不肯承认。柊哥知道以后就去海k了他一顿，把他k进了医院，气得鸡毛校长扬言要去告他。可是——”他的表情很是困惑：“第二天他就改了口供，死活不肯承认是柊哥揍的，还闹喊着说身边有鬼，跟中了邪一样。搞机车哦，哪有人这么衰，自己摔能把那里都……”突然察觉到还有女性在场，他赶紧噤声，有点不好意思道：“歹势，歹势。”
宁栀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封画那张古灵精怪的调皮脸。真有你的，她在心里默默点了个赞。
“然后哦，那个鸡毛校长当天就说要把他的养女送到这边来，据说离开的时候还请了巫师来作法，摆了超大的阵仗，真是搞笑咧。”说到这里他神秘兮兮地对宁栀说道：“我猜，搞不好哦，鸡毛校长是被下了降头！你知不知道，这边小鬼超灵的诶……”
在柯胜的热烈邀请下她留下来吃了晚餐。号称是中华小当家的柯胜扬言要大露一手，给她做餐正宗的法国菜。满怀着期待，宁栀看着柯胜兴致勃勃地端出来一盘还流着血水的生牛肉碎，上面点缀着青色的罗勒酱，还盖着一个生蛋黄。
“这是……”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生命遭到了威胁，犹疑着应不应该下叉。
“蹬蹬蹬，超正的法餐——牛肉塔塔！”柯胜像一只骄傲的火鸡，挺起了他结实的胸膛。
她硬着头皮舀了一点放入嘴中，牛肉入口即化，味道真是——意外的不错。
她跟苏丽亚你一口我一口，津津有味地品尝完了这道法国名菜。柯胜的神情犹如伯牙遇到了子期，眼角点缀着泪光，振振有词地说道：“等我以后开了餐馆，一定要请你来大快朵颐！”一直到宁栀告别的时候，他还没止住唧唧喳喳的嘴，牵着苏丽亚在门口向她远远招呼道：“美女，欢迎来台湾找我玩哦！”
她笑应一声，允诺了下来。
临回国的前一天，她又去了一次浮村。大部分之前见过她的村里人眼神还是怪异的，每经过一处都能见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宁栀也不甚在意，无所谓，反正也不是来参观他们的。她提着大包小包的日用品来到了帕嫩的奶奶家，趁老人家不注意悄悄塞了些兑换过的瑞尔到她枕头底下。
“咦？”临走前，她无意中发现老奶奶腰间上还挂着一个小木人，奇怪了，那么那天柊裴弄坏的到底是什么？这样想着，她便好奇多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这个根本不是古曼童，而是那晚在老市场她送给柊裴的木雕。
宁栀简直要气晕过去。好你个柊裴，散买卖不散交情，归根究底我又没嫖你又没睡你，一点便宜都没占到，至于这么绝情吗？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奶奶把小木雕解了下来，递给她，笑眯眯问道：“KohRong？”
其他词不会也就罢了，偏偏这个宁栀愣是听懂了。KohRong指的是位于西哈努克的一个度假岛屿，以珊瑚礁和热带棕榈林而闻名。更重要的是，在柬埔寨语里，它还代表“恋人”的意思。
宁栀摇头，轻轻弹了一下小人的鼻子：“恐龙还差不多。”
这次探访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再看见贴拉，倒是又遇到了嘻嘻哈哈的马力宏，依旧是无忧无虑的脸庞，大咧咧伸出手向她讨要糖果。宁栀这次没有故作好人，大方给了他一袋。于是如愿以偿的马力宏边舔着糖纸边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告诉她，贴拉回金边上学去了。
宁栀捏捏他的脸蛋：“学校好玩吗？”
马力宏被糖甜得眯起了眼睛，龇牙咧嘴道：“新校长，好人！”
“这样啊，”宁栀也由衷地笑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