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苏军占领柏林,日本法西斯宣布无条件投降,二战结束;比如国共签署《双十协定》;比如联合国成立……比如二十八岁的周文瀚出狱,短短的发茬贴着头皮,带着新婚妻子重新回到了故乡。战争过后的废墟还未清理干净,人们的面上风尘仆仆,但更多却是劫后余生的欢愉。
周文瀚这几年在狱中的生活很不好,还好他身子骨结实,没落下大的病根。说实话,这牢还真的坐得挺冤枉。他原是天津卫响当当的混混——赵大炮旗下的炮灰小弟,平时最多也就拿点儿小朋友零花钱,自残一下吓吓对方,没干过啥穷凶极恶的事。没想到当年大哥涉嫌杀害自己干爹遭捕,他们一众打酱油的也遭了难,像一根藤上的葡萄,一连串被抓进了宪兵队拘留室,什么电击火烙竹篾针,特高科的酷刑通通过了一遍,死的死伤的伤,还剩下口气的继续下一轮折磨,该灌辣椒水的还是得照样灌。
后来习惯了,从一个刑讯室被拖到另一个刑讯室的途中,还能抽空在甬道上跟同伴打个招呼。
什么文瀚,他应该改名叫彪悍才对。
除了上刑和放风(美名其曰放风,其实就是劳动改造的意思),犯人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狱里发呆。日寇名义上的收容所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半拘押违反军纪的日本军人,另一半则是他所处的地方,大部分囚禁的是敢于反抗的中国人,有产业工人,游击队战士,机关人员,教师学生,像他们一样莫名其妙被抓进来的农民……总之从青壮年到老年,工农兵学商全部凑齐了。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注意到了一位男人,被单独关在他斜对面的监号里,从来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在所里的时候不是在睡觉就是背对着他们盯着小小的窗口愣神。日本人似乎对他很看重,一旦他有绝食求死的意向,马上就有医生进去给他注射补针,待他身体好转后又继续用刑。
有后来进来的人小声向他们嘀咕,那人之前家世显赫,可是同情抗日分子,私下里给他们提供制作炸/弹的原材料。他的未婚妻替他担了杀日本人的嫌疑,军方难给他定罪,只好先关着。这下子被抓进来,估计落差太大,心理承受不住,整个人疯魔了。的确,那人一开始也不是享有一人一室待遇的,是因为他入狱没几天就好似癫痫发作,庆幸有铁镣锁着,只是咬伤了同室好几个因为仇富而欺负他的狱友,被日军拖出去毒打了半日,血糊肉烂地回来,吭也没吭几声,最后还是被上头调了监号,自己一个人独居,省得半夜发疯又去祸害别人。从此他们这边流传着一种说法,谁要是上工懈怠了,晚上就把你关去和那个人住。
同情他的多半也是因为参加抗日活动被抓进来的,欲图上前搭话,对方还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如此反复也失了兴趣,让他自个儿自生自灭去。犯人的生活必然不自在,每天的上工也分成了三六九等,好一点的可以进到伙房干活,与看守员处好关系还能混上个炊场管账,趁机沾点吃喝的光;女性一般被分配去纳鞋底或缝纫,这部分工作最为宽松;而最苦最累的莫过于洗涮便桶和挑担施肥,消耗体力不说,还得忍受臭气熏天的煎熬,谁都不愿意揽这摊子事。
以那人的学识和地位,本来可以安排到一个较为轻松的劳动岗位,比如熨衣服写报表什么的。可由于他狱中人缘太差不懂得变通,外面也没有家属送人情给监狱长打点,往往这些糙活儿就被安排给了他。幸好他也不挑,照单全收,渐渐就有人开始在他身后指点嘲笑:“还真是个傻子!”当然了,也仅限于背着他叨叨而已,他们可不想被咬一口。
收容所里极容易染上皮肤病,有段时间疥疮蔓延,所方用一个大木桶盛满热水和药水,勒令大家一个接着一个跳进去泡澡,撵鸭子般死命紧催。前面浸泡过的人都痒痛难忍,嚎叫着跑出去淋浴。那人排在最后一个,轮到他时水面早已浮荡着一层厚厚的污垢,他说什么也不肯进去洗,一旁持枪的日本兵就杵了过来,嘴里哇啦哇啦嚷着听不懂的语言。
周文瀚自认不是什么善茬,当初游手好闲也干过不少混事,可对着那人却总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内疚感,也许是因为当年曾经不经意中调戏过他的未婚妻?如今斯人已逝,幽思却长存。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现在他脖子半搁在断头台上迟迟等不到一个下落,过往恶念烟消云散,竟也存了半分怜悯的意思。说时迟那时快,他赶紧上前塞给那人一管硫磺膏,举起双手,对叫嚣着的日本兵忙不迭说道:“太君,我们有药,我们有药!”
那日本兵骂骂咧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周文瀚悄悄塞给他一小包推磨时顺出来的玉米谷子,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过了他们。
周文瀚暗地里松了口气,听到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轻轻道:“谢谢。”
他头皮发麻,摆了摆手,强颜欢笑着说:“又不是为了你。”
自那以后,他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和那人产生了一种默契。拜他所赐,他们房间的便桶一直打扫得非常干净。收容所的餐食常常被看守克扣,本来就不够填饱肚子,被他们一中饱私囊后分量更加少,大家的身体都很虚弱。周文瀚仗着自己在炊场劳动,时不时能捞点油水,黄豆面蒸成的窝头、高粱米搓成的饭团子有了多,他就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往那人的监号里扔一两个。隔几天下工回狱,出乎意料的发现自己的草席子底下藏了几本破破烂烂的册子,除了唐诗宋词,多半是苏联作家的书。周文瀚因为幼时念过几年私塾,认得一些字,打发时间就拿出来读读,没过几天他妈的居然连《海燕》都会背诵了,见人张口闭口就来一句“高尔基在苍茫的大海上……”
他当然知道能看懂书的人精神不可能有太大问题,还有一件事证明了他的这个思路。监狱养了很多鸡鸭承包给外面的餐厅,这些牲畜自然也需要专门的人来喂养,有一个爱仗着资历以大欺小的长者就负责这项户外活动。一次他很晚才下工,神情怔忪,一打听才知道傍晚清点数量时发现少了一只鸭,正忐忑不安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周文瀚平日没少受他欺压,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不敢显露分毫。第二天调去洗濯衣服时却在那人的囚服裤腿上发现了几根鸭毛,当天晚些时候两个人就在伙房后面的假山附近炭烧肥鸭,相顾无言,默默埋头苦吃。
有天傍晚回到所里,发现气氛比往常要肃静许多,周文瀚自觉不寻常,便询问周边的人。有人告诉他,那个疯子木牌被翻,要送上军/事法庭,等待宣判了。周文瀚一听,怅然若失,心中百番不是滋味,回头望去,那人靠着墙壁,神色平静,眼中竟含了几分释然。
这天晚上男监是异常的安静,即使巡逻的日本兵走过许久也没有激起半点儿涟漪。临睡前不知是谁存了半碗黑豆米汤,边嘬边问:“何日功成名遂了?”
马上就有好几个声音小小声附和道:“还乡!”
周文瀚躺在草席子上,眯眼望去,那人背对着他们盘腿坐着,身形触动。良久之后等大家都睡熟了,这才幽幽接上:“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殇。痛饮从来别有肠……”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第二天周文瀚又被带去刑讯室例行审问,出来时恰好看见那人被日本宪兵带出来,清瘦的身体在风雨中仿佛摇摇欲坠。那人看到他,愣了一下,放慢几步稍稍落后于宪兵,擦肩而过时冷不丁塞了一块从衣袖上撕的布条过来。
即使很多年过去,每每当他处于困惑和颓废中时,只要忆起那一刻那人凛然从容的目光,无数次都会重新充满勇气去迎接一切艰难和挑战。
待他走远,周文瀚展开,上面只是潦草地写了几行字。他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把布条丢入一旁的煤球火炉里。再转身时,那人脑袋已被罩上了黑布套子。
他再也没有回来。
在收容所统共被羁押了五年又四个月后,日军败象渐显,军方开始在所里挑选青年壮丁,企图从上海转运至北海道挖煤,听闻很多人在运输船上就被美军的炮弹炸死了。周文瀚表面不动声色,等到上火车那天,他在火车减速准备入站时谎称去上厕所,用手镣之间长长的链条勒晕了监视的宪兵,趁机从窗户跳下,落地时扭伤了脚,一瘸一拐地小跳着,天黑了才找到一处农户歇脚。
后来有形形色/色的便衣多次过来打探消息,都被农户主人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半年后抗战胜利,周文瀚迎娶农户家的小女儿,二人携手回到天津城,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话匣子里播着《三民主义歌》,老老少少在马路上就敲起了脸盆。
安顿下媳妇后,他去了一个地方。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来开门的人疑惑地看着他,“你系……”
“请问,这里是居小姐的住处吗?”
他一怔,招了招手,“先进来吧。”
“这价格真系不可以再低了。”老魏是个香港买办,围着一条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围巾,脸上满是愁容。“虽然出了那样的事情,但居家当年好歹也得意一时,瀚仔,我是看在沈生的面子,才同意把这套房子便宜让给你的。居沈两家没落后,日本人来抄了好几次家,沈家无什么亲戚,房子转眼落入别人手中。居家以前的小丫鬟带着遗孤住了一段时间,不堪压力,也带着他跑了。我没能保住沈生的家,不能让他的孤魂连一处歇脚的地方也没有啊。”他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好彩你及时赶来,不然我都不知能把它留到几时了。”
周文瀚听他说得脑袋发炸。他在房子里环顾一圈,颇为满意,最后回头,举手表示妥协,“我买下了。”
那人给他留下的寥寥几句话中,有提到自己在银行开过一个私人保险柜,钥匙藏于他在起士林餐厅存的洋酒里。他不抱期望去了餐厅一趟,发现酒竟然还没被处理,赶紧拿了钥匙开了保险柜,只见里面装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精致玉匣。他取出玉匣,用里面的支票买下小洋楼。
几年监狱生活对他最大的磨练便是待人接物的处世态度。过去在帮派里混光讲究打打杀杀,现在成了家,收敛了火爆性子,他开始深入地考虑问题。周文瀚以剩下的资金为本钱,开始学着做投机生意,减去几次小额度亏损后没想到还得了不少可观的利润。他将赚来的钱拿去炒股,自己做了股票经纪人,赶上《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签署,证券市场形势好,他又大捞一笔。
一时之间风光无限。
这天小憩过后,将近日落,凝望天边的晚霞,忽觉心头一阵惘然。真是奇怪,他对自己的这种心理感到十分费解,明明什么都拥有了,怎么还会感到如此落寞呢?小轩窗下忆斜阳,不知为何,居然有点怀念起初当青皮混混的时光。
人啊,真是贱骨头。他摇摇头,弯腰欲捡起跌落在木地板的烟头,却无意中看到梨木梳妆台与墙壁缝隙之间的信封一角。
对了,好像是随支票一起放在玉匣里的东西,那时候没来得及看,就随手一放。他用了点力气才把卡得死死的信封抽出,只见泛黄的牛皮纸上独独写了三个字:
“致明玉。”
字迹与那人临走前给他的布条上写的相吻合。
他带着一丝好奇夹起了信,走到露台上,抖落上面堆积的灰尘,借着夕阳残辉细细凝视。
手指微微颤抖,夹杂着窥探别人私密之事的不安。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
提笔想写点什么,却意兴阑珊。今早起来发现春天到了,心想天津的花期又将到来,恐怕你是最开心的一个吧。回想当初在普罗旺斯,看到成片的薰衣草花海,你那欢喜的模样,我至今犹历历在目。
于我而言,主义和生活应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然而一旦牵连到国家,似乎一切都变味了。硝烟回荡在饱经摧残的土地上空,侵略者们以理所当然的姿态对占领的领土指指点点。可是他们不会理解,战争孕育出来的永远只有失败者,没有赢家。镇压过后,从上空俯视,城市的表面平静如死水,可谁也无法预测深海之中蕴藏的暗潮涌动。
谁人不想纵横天下,浪迹天涯?可乱世之中,宁土无存;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一味的忍让与逃避只会换来敌人的得寸进尺!人追求的不单只是狂热甜蜜的梦境,有时更应孤注一掷,为迎接春天倾注全部理想。即便飞蛾最终会走向灭亡,扑火前看到的熊熊火光,也曾沸腾过它的意志,温暖过它的胸膛。
今朝留下此信,并不奢望你得知真相后的体谅及理解,但求你也能将此时此刻的心情,永久铭记于心。也许百年之后,你我都已灰飞烟灭,若仍有鲜花装点我们的故乡,那么时间终会证明,我所信仰的事。
纵然眼下困难重重,但我相信,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爱你的,怀袖。一九三九年春,于家中书。”
傍晚的露台拂过徐徐热风,周文瀚的手蓦地一抖,没有抓稳,信纸便随着风的弧度飘向天际,再然后,就不见了踪影。
楼下传来妻子的呼唤,他匆匆应答。转过身去,故事便淹没在了岁月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