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如黎云猜测得那样一夜没睡,而是很早就醒了。
老人家的生物钟就是如此。
李叔其实每天天不亮就醒了。只不过想着同宿舍的都是“年轻人”,也就在床上挨到他们起床,免得打扰他们睡觉。
李叔这一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着李阿姨的事情。
李阿姨倒是一夜好梦,醒来就说梦到了她一个姑爷爷给她托梦。
李叔对此不置可否。他觉得李阿姨是单纯做梦,而不是有酆都的鬼魂给她托梦。因为李叔以前听李阿姨讲过,李阿姨根本没见过那个在她出生前就已经过世的姑爷爷。
李叔反问道:“你爸会联系你吗?”
李叔印象中的岳父沉默寡言,对他很友善,但对李阿姨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爷子有什么事情也总是找自己的三个大女儿,而不是李阿姨这个最小的闺女。
李阿姨沉默了片刻,“以前是不会。但现在家里不就我还活着吗?他不联系我,联系谁?我三个姐姐、姐夫都走了……唉……”
“你大姐家的小子呢?”李叔问道。
“好久不联系了……上次见到他,还是他闺女结婚。再说了,他是外孙,都不是一个姓的。我爸更不可能托梦给他了。”李阿姨哼了一声,“老头子重男轻女了一辈子,临死了还在说没人给他捧骨灰呢。”
李阿姨的父亲生了四个女儿,就想要个儿子,却是没成,被他认为是终生憾事。
“其实想想,也不怪他……他对我姐妹四个都挺好的,在家里面我们吃白米饭,他喝稀饭,肉菜都省给我们吃……就是那年代……他是家里的大哥,还是独苗,小时候就照顾下面的妹妹们,很早出来干活,钱都省给妹妹买衣服、买吃的,给家里盖了房子……但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他跟着我爷爷去码头干活,家里没个男人,我奶奶、我姑姑她们就被人欺负。我爷爷那几个兄弟,家里男人多,盖房子的时候硬是多划了一大块,还把老头子扛回来的木头、砖头给抢走了。”李阿姨回忆起了从前。
李叔没插话。
他刚跟李阿姨结婚那会儿就听李阿姨说过这些旧事。不过,那会儿李阿姨可没那么平静的语气。那时候老爷子还没去世,老爷子的几个堂兄弟也都还在。他记得是老爷子某个堂兄弟家的孙辈中有人结婚,送来了请帖。老爷子直接把请帖撕了,发了好大的脾气,又旧话重提,说到李阿姨少个把,不是个儿子。惹得李阿姨也跟着怒火上涌,父女两个当场吵了起来。
李阿姨回家了还碎碎念着一些他们家的陈年往事。
她出生得晚,那会儿老爷子不光早跟堂兄弟们分开了,他几个妹妹也都出嫁了,大女儿——也就是李阿姨的大姐——也都开始工作了。李阿姨都没怎么见过那些远亲,只是听老爷子和老太太,以及她三个姐姐提起这些,语气中多有愤懑,讲的事情也是他们怎么仗着人多欺负他们家的。
李阿姨所知道的过往,都是道听途说,所以每次讲起来总有些微妙的差别。
说什么“白米饭”、“稀饭”的,其实李阿姨出生后,她家里条件就没那么差了。那都是她三个姐姐的童年。
李叔对此也不在意,并没有深究。
“……你也知道,我大姐比我大了快两轮了。二姐、三姐也是比我大好多。”李阿姨感叹道,“大姐结婚,二姐很快也工作了,三姐住校读书,没多久就毕业了,到了外地工作,好几年后才回来……”
因为年龄差,李阿姨说是有三个姐姐,但她童年、少年时光里总是一家三口,只和父母住在一起。
三个姐姐回家的时候,总会给她带些东西,让她开心一阵——只有一阵,因为老头子这时候总会煞风景地说一句“给个小丫头片子买那么多东西干什么”。虽然那后面会跟一句“你管好自己家里,你家里还有小的呢”,但李阿姨那会儿只听到前半句话,就已经跟被点燃了的炸药桶似的,根本听不进后半句话。
她讨厌父亲挂在嘴边的嫌弃话,总跟父亲吵架。
她偷偷摸摸给自己改了名字,又是一场大吵。
直到结婚,离开那个家,她才觉得心情舒畅了,不用再面对父亲那张板着的老脸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都没怎么难过。
她三个姐姐哭得伤心欲绝。
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倒是哭了好久,哭得昏天黑地,被李叔架着,才能勉强站稳。
她依稀记得父亲当时板着的脸,和之后去探望父亲时,发现他突然消瘦了的身体。
那一刻,她才感觉到父亲老了,才意识到她讨厌的父亲有一天可能会如母亲那样离开自己。
“……我那时候还跟姐姐她们商量,爸走的时候,让谁扶棺,是不是要找那几个堂兄弟……”李阿姨喃喃说道。
家里的事情一向是父亲做主,四个女儿,也就李阿姨会犟嘴顶撞几句,可到最后仍然是听父亲的。母亲的丧事就是按父亲的吩咐办的,她们跑前跑后,但该怎么做,都是父亲拿主意。
如果换成是父亲……
“……他想了一辈子的儿子……我还跟姐姐们商量,不行就把阿辉改姓,算是我们李家的种。反正你家里也不在乎这种事情,人都散光了。”李阿姨出人意料地说道。
李叔挑挑眉,不过也没说什么。
他家里的确是散光了。他只有一个妹妹,还未成年,就夭折了。至于其他亲戚,早年间就都离了家,分散在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断断续续的联系也在李叔父母那一辈人去世后,彻底结束了。
李叔没什么传承老黎家血脉的想法,儿女随谁姓,他其实无所谓。
“还没跟你提呢,老头子先知道了这事情,说我们瞎胡闹,还骂姐姐们纵着我乱来。”李阿姨幽幽地说道,“他还把我叫了去,叫我好好对你,不要看你脾气好,就骑你头上。叫我多听听你的话。还说你又不是入赘我们家的,不能这么欺负你。你又不介意这种事情……他就知道骂我,觉得都是我心眼坏。嘿,我是为了谁啊……”
李叔伸出手,轻轻拍着李阿姨的手臂。
“他死要面子、活受罪。非要跟我妈葬在乡下,说什么祖坟……他老李家那些人当初那么欺负人,他还想着回去……明明红白事都不参加了。现在好了,葬那么远,想去看他都不方便。他现在……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钱……他是不是没钱了……我这些天给他们烧了钱。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汇率啊什么的,他没收到多少啊?你说……他们怎么不给我托个梦呢……姐姐她们有自己的小孩,也就算了。他们两个……老龙说酆都很大,姐姐他们有找到爸妈吗?大姐去世前还脑梗了,脑子不太清楚……还有二姐跟三姐,二姐从小就不聪明,别人说什么信什么,爸老担心她,总是跟二姐夫说要看好她,让她把钱交给姐夫管;三姐过日子稀里糊涂的,都是三姐夫照顾她,爸每次买好酒好烟,都记得叫三姐带回去,让她记得说是她自己买的、送姐夫……”
李阿姨说着说着,低低地哭了起来:“你说他们为什么都没给我托梦呢……他们……他们现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