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商人坐在船头甲板上聊天,没注意到巴拉达斯的到来,闻听他忽然发问,纷纷站起来拱手见礼。巴拉达斯虽然在澳门等地已经学习中文5年了,有时还是觉得中国人礼节太多太烦,不过导师利玛窦已经因此教导过他,所以他也只能入乡随俗,和众人一一见礼。
杭州丝绸行会会头张玉宇请巴拉达斯坐在船头椅子上,还给他捧了碗茶,看着这个洋教士喝了口茶,然后才说:“包先生所闻的贸易禁运一事,我们也是刚刚从福建商人那里听说。所谓对吕宋贸易禁运,就是不往吕宋运去任何货物,也不接受由吕宋运来的任何货物。这是那张揭帖中说的意思,不过,这和官府无关,据说是福建沿海最大的海盗帮所为……”
说着,他拿出一张被无数人捏过了的皱皱巴巴的纸片,笑着对众人说道:“没想到那些跑海的海盗,也有急公好义的人,为那些枉死的商人打抱不平,到也让人佩服啊!不过,揭帖说要拦截那些运货去吕宋的船只,官府会放任他们为所欲为吗?”
福建商人杨才莆摇摇头:“你知道什么啊!这靖海帮往年闻所未闻,在发此揭帖之前,福建沿海根本没有这批人的。依我看,其中大有奥妙啊!”
张玉宁被勾起了兴趣,向前俯身问道:“奥妙?这如何说得?”
“知道中华联合公司吗?”杨才莆故作神秘地说。
“这如何不知道,前几天招募织工和文书的招贴都已张贴到杭州城了。”
“知道这所谓联合公司的大东家、大掌柜是谁吗?”
“谁啊?”
杨才莆拿腔拿调地摇头晃脑,笑嘻嘻地看着大家,半响才说道:“就是尹峰尹掌柜!”
“噗!”
正在喝茶的巴拉达斯一口茶水喷出,抚胸咳嗽不止。大家好奇地看着他,巴拉达斯抹了把嘴,忙不迭地向众人告罪,然后问:“诸位提到的尹峰,是否就是居住在福建泉州府北城外的尹峰?”
“正是正是,难道阁下所要寻找的泉州友人,也是尹掌柜尹峰?”杨才莆惊讶地看着“包达仁”先生,心想这个西洋番僧如何就成了尹船主朋友了呢?
巴拉达斯正发愁到了泉州人生地不熟,该怎么去找尹峰?现在可好,什么都不用愁了,跟着这两位尹峰掌柜的商业伙伴走就是了。原来,他们两人正好就是去泉州做生意的。
巴拉达斯回舱去告诉同伴这个好消息。而杭州商人张玉宁心里还想着刚才的话题,要把刚才的话头继续下去:“杨兄,刚才你提到尹掌柜就是这中华联合公司的大东家,可是真事?这和靖海帮的贸易禁运令有什么关系?”
杨才莆神秘地压低声音,挨近张玉宁耳边说:“尹掌柜的中华公司,在靖海帮的揭帖出现在泉州港后,立刻在各处港口宣布,今年开始,绝不再往吕宋岛发一文钱的货!所有福建海商之中,只有中华联合公司宣布参加贸易禁运。”
张玉宁还是满头雾水:“尹掌柜在吕宋独力挽狂澜,救下三千大明子民,是仁义之人啊!他赞同对吕宋的干系腊人贸易禁运,这也是平常之事啊。毕竟他的大舅子就是因为在吕宋受的伤而死的。”
杨才莆呵呵冷笑,对张玉宁的迟钝很不满:“老张,平日里你和福建商家打交道也不少了,也去过泉州,听说过这两年福建有什么大的本地海盗团伙吗?”
“没有,真的,福建沿海这两年太平多了,除了去年来了倭寇,本地海盗好像都已消失了。”
“那么,除了尹峰尹掌柜和他的中华公司,谁还会为福建商人出头,报复吕宋岛的干系腊人呢?”
张玉宁张大了嘴,半响才反应过来,指着杨才莆道:“你,你是说,这倡导贸易禁运的揭帖,就是尹峰掌柜搞出来的?这这,这太,太那个……”他“太”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呵呵,其实也是我猜的。你也晓得,去年我在漳州买了船跑南洋。就在一月前我接到尹掌柜的信,大意是邀请我去中华联合公司入股,两年回报三倍,同时警告我今年不要运货去吕宋,说是全福建跑海人已经宣布对吕宋贸易禁运。那时,这个海盗揭帖还没流传到杭州呢。”
张玉宁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无论是谁出的这个揭帖,我看都是为我等商人出气,主持公道的义举,就怕官府方面会有怀疑啊!”忽然他眼睛一亮,商人本性冒出头来,拉住杨才莆问道:“杨兄,这入股一说是什么意思?如何会有两年回报三倍的好事?快给我说说!”
两个商人就中华公司的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这一探讨就没给完,从浙江沿海一直到了泉州港还没讨论完。
“好来号”船要先在泉州的外港蚶江、石湖卸货,所以当古泉州海外交通的重要航标:元代的六胜塔(亦名关锁塔,原名万寿塔)出现在海岸线上时,大家都高兴地欢呼着。巴拉达斯等人赶紧走出船舱,好奇地观看起曾经闻名西方的“刺桐港”(宋元时西方人对泉州港的古称)景色。
“这就是马可波罗书中的刺桐港吗?这里船只和威尼斯一样的多啊!”意大利籍传教士郭居静感叹地说着。留着一把长胡子的他是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人,对威尼斯的马可波罗自然是很熟悉的。
一行人下船后,首先被港口官吏查询了一遍,郭居静把在南京通过关系拿到的通关官引文书递交给了小吏,见他们翻来覆去看个不停,已经熟悉中国风俗的郭居静明白了,立刻把一封文书双手奉上,说是要转交给友人的信,请诸位大人检查。官吏莫名其妙,仰着头看着身材高大的郭居静,心想你的朋友,管我屁事;一看封皮,原来是写给福建学政李之藻大人的信,不由吓了一跳;一省学政,乃“提督学政”的简称,一般由翰林院或进士出身的京官担任,可是钦差的身份,由朝廷委派到各省主持院试,并督察各地学官的官员,别称“学使”,最高可为二品官。这可比小小的收税小吏高得太多了。
李之藻,日后所谓中国基督教的三大柱石之一,此刻还没有加入基督教,他和利玛窦、郭居静的相识,始于南京;他在那里和徐光启等人一起向利玛窦学习了几何原本等西方科学知识。
于是,港口方面的官吏很恭敬地把李之藻大人的番仔朋友们送到了去福州的大道上,连一文钱的好处都没收。连带着张玉宁等人的货物查验工作也完成的特别顺利。
在大道上,郭居静与大家分手,去福州拜会李之藻去了。巴拉达斯和游文辉跟着张、杨二位大富商,雇了一辆马车去泉州。
……
这是个明媚的好天气,泉州城内熙熙攘攘到处是行人。几个月前,家家户户为吕宋死难者出丧的悲惨景象已经渐渐远去,活着的人还是得好好生活下去的。但是,街上还是不少人素服而行,还在为亲人戴孝。沉重的气氛多多少少还残留了一点,大家都感受到了点。打从进了泉州南门,张、杨两位的话也少了,只是坐在车上看着街景。巴拉达斯和出生在澳门的游文辉还是在很好奇地东张西望。
尹峰家在城北,马车要穿城而过。路过一处集市的时候,忽然间杨才莆连声喊停,马车夫赶紧勒住马。张玉宁问:“为何叫停?”
杨才莆笑着指指前面不远处说:“你瞧,那个丫鬟摸样的走仔,哦,走仔就是女子的意思啦,就是尹掌柜家的丫头,我上回去探望尹掌柜时见过。”
一个十四五岁的,圆脸大眼睛的女孩正在一长溜肉铺前买东西。这就是尹峰家的丫鬟蕊儿,曾靖的贴身陪嫁丫头。她身后还跟着一小厮,大约只有十来岁左右,苦着脸跟着她,手里拎着一大堆的蔬菜瓜果,应该是蕊儿的跟班兼搬运工。
肉摊前蕊儿要了块上好的五花肉,正要付钱。50来岁摸样,脸胖胖的摊主却没有收钱,笑着说:“小阿娘,这是早上才到的新鲜肉,快点拿去吧。”
阿娘,是泉州方言里对普通妇女的尊称。蕊儿大眼忽闪了一下,认真地说:“不成,这回我得付钱,要不回家后又得被夫人骂了!”
胖摊主摇着头:“不成不成,你们家的钱我不能收,收了那是坏了良心,天打五雷轰的。我那苦命的侄儿啊!如果不是尹船主把他带上船,早就死在吕宋了;如今又蒙船主看得上,留他在公司船厂干活,这等救命的大恩大德……反正,我不能收你的钱。”
蕊儿嘻嘻一笑,把一块碎银丢在铺子上,拔腿就跑。那个跟班小厮也不得不苦着脸跟着跑。
胖摊主猝不及防,抓起了碎银,喊了几声,无奈地看着蕊儿走远了。
巴拉达斯在来泉州的路上,多少也打听了点尹峰的事迹。此刻虽然听不懂泉州地方的方言,不过杨才莆在给杭州商人张玉宁翻译的同时,巴拉达斯也弄懂了眼前发生的事,不由感叹地说:“看起来,尹掌柜在本地应该是个有名望的绅士啊!”
“何止有名望而已,呵呵。”杨才莆笑了笑,命马车跟着蕊儿她们走。
在尹峰家门口,巴拉达斯等人还没来得及下车,有一大群携带着包裹风尘仆仆的农民打扮的汉子围了过来,看到下车的人后,全都面露失望之色,纷纷说道:“哎,不是的啊!”
然后这批人轰然返身,围拢在了尹峰家的正门口。蕊儿当然早就通过曾家后院与尹峰家相通的小路回家了,张、杨二人和巴拉达斯等人是来正式拜访尹峰,当然不能走后门了。他们有点摸不着头脑,搞不清这群农村汉子在这里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