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民医院,留观室病房。
那台接满管子的呼吸机上,“滴滴”声逐渐缓慢。
病床上,老人仅有一头稀疏的白发,脸上布满了干巴巴的皱纹,像是一块形若枯槁的树皮。尽管如此,也依旧能从那完美的五官中,想象出他年轻时也多么俊朗。
他双眼瞳孔逐渐散开,干瘪的嘴巴微张,喉腔中不断地发出呜咽声。
“你说什么?”冷泽安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可下一秒,他的手却被一只皱巴巴的手给握住了。
“池宇……”
这一次,他们终于听清他说什么了。
“池宇,爸好想你啊……”
“池宇,你别怪爸了,好不好?”
“不对……池宇才不会离开的……”
他口中呐呐着,眼中已流不出泪了,而喉咙里发出的每一声,都是沙哑发干的。
“唉。”许曜燃无奈地摇摇头,“他又出幻觉了。”
“嗯。”冷泽安没挣脱开手,只是反握住了他,“算了。”
萧斌又一次将冷泽安认成了萧池宇。
这些年,萧斌的身子时好时坏,直到三年前,终究还是支撑不住,瘫痪在床了。
可尽管如此,他的精神状态却始终不稳定,哪怕通过了药物干预,可他也还是常常以为萧池宇还活着,无论旁人怎么劝诫,都没用。
这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萧斌握着冷泽安的手,含糊地念叨了许久,一直到心脏停止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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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所有事后,他们并肩出了医院。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唉,年初一了啊。”冷泽安递了根烟给许曜燃,“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许曜燃用打火机,给两个人都点上后,猛吸了一口,“我说兄弟啊,这萧大叔和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这些年经常来看他?”
自从萧池宇逝世后,冷泽安隔段时间就会来关心萧斌的情况,他也在医院留了联系方式,如果有紧急情况,让他们务必联系他。
当然,留的是许曜燃的联系方式,毕竟他会议和应酬都很多,经常有接不到电话的时候。
一阵寒风吹过,冷泽安瑟瑟发抖地裹紧羽绒服,吸了一口烟,冲许曜燃笑道:“因为我善良呗。”
许曜燃无情地翻了个白眼:“你可拉倒吧你。”
寂静的街道上,两个人都轻声笑了好一会。
“这些年你一直在愧疚吧。”许曜燃抬眸看着他,“你总觉得,当初萧池宇跳下去的时候你没抓住他,是你有责任。”
冷泽安伸手对他指了指,挑眉道:“还是我燃哥懂我。”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这个心结,是时候放下了。”他顿了顿,“更何况,这哪能是靠你能阻止的事?”
“都这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心不心结了。”他在垃圾桶里弹了弹烟灰。
“你家韩青伊没少反对吧?”
“你说呢?”冷泽安学着韩青伊的语气,面部表情夸张而狰狞,“冷泽安你有病啊?!你以为你是富豪还是慈善家啊?!成天就知道管别人的事,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多为这个家操操心!”
许曜燃被他这幅样子给逗笑了,空荡荡的街上,又响起了低沉的笑声。
许曜燃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道:“你们两个……还是这样?”
“好不了了。”冷泽安摇摇头,“算了。”
“都到了这个年纪了,别成天吵架发脾气了,对身体也不好。”许曜燃轻轻捶了下他的肩膀,“你家冷越多孝顺,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了,让我多关心你身体。”
冷泽安睁眼说着瞎话:“我身体不是挺好的。”
“狗屁。”许曜燃无情揭穿,“胃溃疡,关节炎,腱鞘炎,肺气肿,慢性肝炎,血糖临界,血压忽高忽低,身子还虚得要死成天怕冷,心脏上还搭着支架……你说哪一个冤了你?”
“哎呀,你好啰嗦啊。”冷泽安嫌弃地看着他。
“我不是担心你吗?就算我不但你,你儿子也担心你。”
“是啊,现在真的浪不动了。”他把烟头掐灭,丢进了垃圾桶,“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成天来lucifer的时候,隔三差五就喝你酒,那会喝多了都没一点不适,哪像现在啊。”
“你好意思的。”许曜燃撇撇嘴,“你坑掉我多少酒了?你自己说。”
“还好啦,以前咱俩是不是还很喜欢玩骰子?”
“得了,我一直输给你。”
“那会顾梓霜也喜欢玩,又爱玩,又菜,跟她那农药技术一模一样。”冷泽安不自觉地扬起了笑容。
“可不嘛。”许曜燃也怀念了起来,“我那备着的几瓶奶全是她干的,最高纪录喝了多少来着……”他一时有点想不起来。
“七大壶。”冷泽安很迅速地提醒他,“那次我也在,她一直和ethan对着干,还很倔强地不让我提醒,结果从开局就输得没停过。”
“还好你看着她,不然她绝逼要喝醉。”
“她那酒量算了吧,一杯长岛冰茶就能把我里里外外都吐一遍。”
他们聊着聊着,笑容渐渐地,也在嘴角消失了。
又一阵寒风吹过,而冷泽安只是低垂着脑袋,明明露在外面的双手已经冻僵了,可一时间,好像忘记塞进口袋了。
“燃哥。”冷泽安的笑容带着一丝苦涩,“那时的我们,真好啊。”
许曜燃心头泛起了一阵伤感:“顾梓霜走了以后,生活确实冷清了不少。”
冷泽安呐呐道:“现在的她……应该过得挺好吧。”他顿了顿,“至少会比我好。”
“泽安。”许曜燃神情很认真,“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那些关于天界冥界的事。”
“嗯。”
“都是真的吗?”他接着问道,“我是唯一一个知道的吗?”
冷泽安很肯定地回答他:“是。”
“那你也别为此太难过了。”许曜燃拍拍他的肩,“往好的想,她不是死了,只是去另一个世界,好好生活了。”
“我知道,我只是……经常想她。”冷泽安眸中泛起了一阵涟漪,“燃哥啊,昨晚我……梦见她了。”
许曜燃怔怔地看着他,未作答。
“我已经很多年没梦到她了,奇怪,一直想她,但就是梦不到……可偏偏昨晚,我梦见了。”他露出了笑容,那是种,久违的幸福笑意,“她在向我招手,她说她日子过得太无聊了,让我去陪陪她……她还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样子,很漂亮,很有活力,不像我们啊,已经老了。”
许曜燃看着他,恍了神。
那一刻,他好像看见了二十多岁的冷泽安,那时他风华正茂,青春洋溢,笑起来也是肆意盎然,有着那个年纪的张扬桀骜。
有时,他的嘴角也会扬着大男孩的温柔笑容,而他也总是习惯微微低下头,将这个独特的笑容,唯独留给了顾梓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