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离开这儿了,张嫣缓缓环视东阁。
阁中幔帐低垂,深甜的安息香香气宛然,朱红木柱高高的撑起斗拱屋椽,秦汉宫殿森严庄重,在里面住得久了,人也古雅起来。她从来到大汉起,便一直住在这座宫殿之中,如今骤然要离开,竟生出几分不舍情绪来。
然而当断则断,她按下不舍的心思,带着荼蘼从殿中出来,迎面碰上吕伊从廊上行过来,“阿嫣,你真的要走了?”清丽的面上有着淡淡的不舍。
“是啊,”张嫣回头笑道,“没法子,我阿娘想阿翁了呢!”
吕伊低头一笑,笑声中有着一点如释重负,“我和你还没有聚多少日子,你便要走了。”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五彩荷包,“阿嫣,这是我亲自做的绣囊,你收在身上,算是一个念想!”
张嫣心中也生出几分不舍,笑道,“我不通女红,自然没法子也做个绣囊,这条鲛帕倒也是我心爱之物,便还赠于五娘吧!”
吕伊收下五彩兰花绣鲛帕,道,“阿嫣日后倘若进宫,定要来看看我呀!”
“定然!”
“阿嫣,”鲁元执着张嫣的手走出来,笑道,“仔细看看可还有什么要带回府的,可不要漏了。”
“阿娘,”张嫣佩着双鱼和阗玉佩转过身来,笑盈盈道,“我只要带上绿腰琴就可以了,其他东西都可以回去再置办的!”
鲁元公主面色红润,双眸闪闪发亮,眉间唇边都笑的温柔,鲜活的像是殿中养着的牡丹花,郁郁烂烂的开放。
将要回到爱人身边的幸福滋味,令得女人如春花一样的美丽起来。
吕后走过来,目光怅然不舍,“这就要出宫了?——你个没良心的妮子,竟舍得将老母一个人丢在这长乐宫中。”
鲁元也被勾动了情感,眸子微红,笑着安抚道,“阿娘你说哪里话,”她唤起了昔年在丰沛乡野间的称呼,不再叫母后,虽少了些庄重,却多了亲昵,
“如今敖哥失位,我们已经不必住到那遥远封国去了,就在尚冠里安府,那儿离宫中很近,你什么时候想女儿了,便让申詹事遣人唤我进宫,半个时辰我就来看你。就是你不唤我,我也是七八天要进来看你一次的,只怕娘到时候要嫌女儿烦着你了。”
吕雉一笑,嗔道,“阿娘哪会烦你,——阿娘永远都不会烦你的!”
她转过头,奇异问道,“怎么马车还不过来?”
苏摩姑姑皱眉道,“已着人去唤很久了。不然,再派个人去催催吧!”
话音还没有落下,忽听得椒房殿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三百名鲜甲执戟的南军齐整整的奔过来,将椒房殿团团围住,捧着诏书的中常侍何贯走出来,笑道,“皇后娘娘,陛下请元公主在皇后这儿多留几日。不必急着回去。”
鲁元面色忽变,“父皇是什么意思?”她的指甲尖尖的扣在了肉中,几乎要尖叫失声,“父皇不是已经罢黜了敖哥的赵王之位了么,难道还不够么?”
“满华,”吕后拦住她,面色凝重,“你先回去歇着,”
“你放心,”她眸色微凝,一片肃黑,“母后一定帮你问个明白。”
“哇——”的一声,奶娘怀中的小张偃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黑漆漆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约是不喜欢低沉气氛,大哭起来!
吕后匆匆赶回椒房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有派人去问陛下了?”
“皇后殿下,”詹事审食其匆匆赶到,亦面色发沉,“臣已经去求见过陛下,但陛下避进了神仙殿那,不肯见他。你瞧,这究竟是……”
吕后跌坐在榻上,只觉得心往下沉,深不见底,自持稳住心神,抬头吩咐道,“即刻宣太子前来。”
“不用去了!”男音沉郁道,刘盈匆匆从外面进来,朝审食其点头致意,面色十分难看,“阿姐呢?”
“她受了惊吓,我让阿嫣陪她回寝殿睡了。”吕后道。
“盈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非张敖又被抓进廷尉了?”
“不是。”刘盈艰涩道,“这回是阿姐自己要糟糕了!”
思及自己刚刚得的消息,心中燃起一股郁火,将手边的茶盏惯出去,恨恨道,“可恨那天杀的刘敬,竟密劝父皇以阿姐嫁去匈奴和亲,做那冒顿的阏氏!”
吕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匈奴是大汉北方一个游牧民族,自古便有存之。秦时被名将蒙恬击败,退出河套以南地,徙往漠北,此后十余年少有南下。楚汉争霸之际,汉人不暇自顾,匈奴便趁此时机在草原上渐渐强大起来。如今的单于姓挛鞮,名为屈普勒,于秦二世元年杀父头曼单于而自立,自封封号冒顿,寓意“圣、强大”之意,在位期间东吞东胡,西压月氏,征服周边部落,号称拥控弦之士三十余万,将匈奴势力领土扩张到史上最强盛的规模,是个首屈一指的枭雄人物。两年前的平城之战,刘邦被冒顿率领的匈奴军队围困在白登山,使用了曲逆侯陈平的计策,用大批财锦贿赂冒顿的颛虞阏氏,方从重围中平安逃出。
这样一个雄才寡情的人物,哪里是鲁元能应付的了的?更不用说,传说匈奴终年寒冷,牧民居于帐篷之中,茹毛饮血,匈奴女子若丈夫死了,不会守寡,而是作为财产被丈夫的儿子继承,成为自己的女人,这样的日子,只要一想,就会觉得浑身发冷,她绝对不接受让她的满华去承受。
吕后面色惨白,正要艰涩细问究竟,忽听得帘下张嫣一声惊叫,“阿娘。”陡然一惊,转头去看,正看见水晶帘下鲁元面色惨白倒下的身体。
鲁元在榻上悠悠醒转,恍惚中见母后陪在自己榻边,笑着道,“阿娘,你又操劳了啊。等阿翁回来了……”
她蓦然住嘴,闭上眼睛,也闭上了眼底薄薄的泪光。
“满华,”吕后抱住了女儿大恸,“你怎么这么命苦,遇到了这么一个狠心的阿翁?”
鲁元面色木然,凄然一笑,“母后,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建信侯刘敬上奏和亲事,是在年前还是在年后?”
吕雉知她心意,缓缓道,“是在去年末。”
鲁元静了一会儿,方轻轻的应了一声,“哦!”
“满华,”吕雉见她面若死灰,恍若生趣全无,心中害怕,唤道,“你莫要吓阿娘!”
鲁元缓缓转动目光,盯着母亲的容颜,过了一会儿,忽的咯咯的笑起来。
“阿翁他真是,真是——”她笑的连话都说不畅快,扶着**屏喘了一会儿,怨毒吐道,“真是我的好阿翁啊!”
她温润的眸子此时一片冰冷,
虽然她较常人单纯一些,但她并不蠢!
去年年末刘敬献了和亲匈奴的计策,开了年,刘邦就以“谋逆”大罪抓了张敖。当她尚不知道内情的时候,她忧心忡忡,只希望父皇看在自己这个女儿的份上放过夫君,但如今,将这两件事情合在一起来看,方知道其中险恶用心,简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个被耍着玩还要感激涕零叩头谢恩的傻子!
想来之前刘邦穷凶极恶的发作张敖,也未尝不存了逼死张敖,让自己做了**,再强嫁到匈奴去的心思。虽然最后终于放弃,但自己念及父女之亲,竟然算计到如此地步,一口郁气的哽在心里,险些生生喷出血来!
吕雉瞧着女儿,目光露出悲伤之意,伸手抚着女儿柔顺的发丝,慢慢捋到发尾一顿,霍然起身,头也不回的出了西侧殿!
“皇后殿下,”苏摩匆匆从后头追上来,焦急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去将本宫的皇后命服取来,本宫要去面见陛下。”
“可是皇后殿下,”苏摩大声道,“陛下这时定是已经在神仙殿安置了,你怎么好去打扰?”
吕雉顿下脚步,回头瞧了神仙殿方向一眼,酷然道,“他便是睡死了,也得给本宫起来!”
“吕皇后”,戚夫人身边女官纫秋风情袅袅的从殿中出来,拦住吕后的脚步,道,“陛下已是在殿里安置了,皇后殿下若有事禀告,不妨明日再来请见呀!”
吕后瞟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进去禀告一声陛下,本宫在殿外等着他!”
“哟,”纫秋掩袖而笑道,蔑然道,
“皇后这是何必?你自然有这个胆子和陛下这么说,纫秋不过是小小婢子,可没胆子这个时候扰陛下兴致。您就是真的站上**,也无人知晓,还是回去歇着吧。说起来,上次陛下不是嘱你好好待在椒房殿,没事别跑出来走动么?”说到最后,竟掩口打了个哈欠,意甚疏懒。
“放肆!”吕后厉声斥道,脸如寒水,“小小一女官竟胆敢和本宫如此说话。永巷令。”
“在。”张泽出声应道。
“本宫问你,本宫身为皇后职责是什么?”吕雉问。
张泽恭声道,“皇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掌**所有妃嫔并宫女仆役。”
“那永巷令的职责又是什么?”
“奴婢忝为皇后殿下看重,执掌永巷,负责拘犯错宫女仆役,刑罚处分。”
“好。”吕后冷声道,“将这个贱婢抓了,当廷杖责。”
“你敢?”纫秋尖叫失色,“我是戚夫人的女官,还轮不到你这来责罚。”
吕后神情平静,瞧着纫秋的目光冰冷的像是看一个死人,“你真是被戚懿给**坏了,忘了这长乐宫中的皇后还是本宫。本宫执掌皇后印玺,管理长乐宫,莫说是治你小小一个女官,便是戚懿亲自来,本宫也敢杖了她!。”
纫秋发疯似的挣扎,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小黄门给死死扣住,拖到廷中按住,一个执仗宫人上前,扑扑的打起来。昔日美艳高傲,威风八面的神仙殿女官背上受杖,失声痛呼,苦苦哀叫着夫人,神仙殿中一片慌乱,宫侍们在廊上四处奔跑。吕后不管不顾,只立在神仙殿廊下,背影孤孑,仰首看着神仙殿中凄迷烛火。
不过十几杖功夫,纫秋的背上已是一片鲜血狼藉。
“张大令,”小黄门偷偷来到张泽身边,问待,“咱们到底打多少杖才够啊?”
“没眼色的家伙,”张泽拂子一摆,恨铁不成钢道,“打死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