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度仔细打量着这个惠帝时期史上有名的男宠。
平心而论,这个少年长的很漂亮。他的漂亮和如意的漂亮并不相同。如意的是一种精致,团团的孩子气,与人可亲。而闳孺的漂亮是一种柔弱,与人可怜。
张嫣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复杂。
如果没有意外,这个侍中郎官,将成为皇帝舅舅宠信之人,入佞幸传,与惠帝的名字捆绑在一起,一直流传下去。
在她的注视下,闳孺有些疑惑,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并无不妥,于是问道,“张娘子,孺可是有什么不对?”眼神微微茫然而羞赧。
“无事。”张嫣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
有汉一代,将狎戏娈童当做平常事,上层权贵诸侯在府中豢养一二个男童,就像吃饭喝水一般的平常,并不会让百姓觉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可是,张嫣将那个漂亮少年和刘盈联系在一起想,不由得打了个颤,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无法觉得平常啊。
“长骝,”张嫣落后了一步脚步,回头对御前总管道,“适才那个闳孺,如今任何职?”
“唔,”长骝答道,“他是长安郊县良家子,特辟为侍中,在相国官署行赞导之事。”
那么,皇帝舅舅偶尔去相国官署,还是有可能会遇到他了?
“你,”她用手指扣着衣袖,想了想道,“想个法子将他遣开,让他没有机会见到陛下,可成?”
“怎么,”长骝讶异道。“他有什么不妥么?”
“那倒没有,只是……我总有种不好预感。”
这算什么理由,长骝微有不满之色,只是想到今日皇帝受她恩惠,自己心中正感激,不好连这点薄面都不给。
她欲上宫车,忽回头道,“不如——”
复又气馁,“还是算了。记得,不要对他太打压。”
长骝无法懂她的反复无常。站在道上微笑目送宫车远去,回头吩咐道,“明日起。让闳侍中去天禄阁掌故图书卷拾遗补缺。”
“诺。”
宫车之中,张嫣将手垂放在膝上,随着道行颠簸。其实,她还是对闳孺有些不放心,只要他还在未央宫中。刘盈总还是有可能撞见他的。适才,她本来是想寻个借口夺了闳孺的侍中之职,遣出未央宫,也好一了百了。然而这却不是长骝这个御前主管能做主的了。一瞬间她有一种冲动,借着吕后的名义行事,那么一切倒也简单。
只是。她方方奉劝过刘盈,要在未央宫中加强皇帝的权威,来对抗吕太后。转瞬却连自己都仗着吕太后在未央宫越俎代庖。那未免心口不一。
甚至,她警醒自己,是不是在心中,自己也隐隐默认了这个事实,在皇帝所居的未央宫。吕太后的权威畅通无阻无所顾忌。
那么,她掬了掬发鬓。尽人事,听天命吧。
“病”了整整一季的皇帝终于痊愈,朝堂之上,三公九卿再拜起身后,看着高坐于上的皇帝,井井有序的商议国是。
廷议之后,刘盈单独留下了萧何。
“这些日子,辛苦萧相国了。”
“呵呵,为国效力,老臣怎敢言辛苦。”萧何掩袖咳嗽了几声,声音略略衰颓。
“怎么,”刘盈关切道,“相国身子不好么?”
萧何略有黯然,“从入了秋,就一直有些不好。不提老臣了,倒是陛下,大病初愈,还要好好将养。”
刘盈面上显出微微尴尬来,道,“朕知晓。”
萧何暗暗打量皇帝,见他的眼光清亮,恢复了初登极之时的锐气,心中大慰,笑道,“如此,就好。”
刘盈放下手中奏章,“相国既身体有大碍,开年初的上计,诸事繁琐,还是请人代劳为是。待相国病愈,朕还要继续倚重。”
“多谢陛下眷顾。”
“那么,萧相国觉得哪位卿臣适合统领上计事宜?”
“淮南相张苍细心稳重,可堪此任。”
“张苍么?”刘盈扣了扣案,摇头道,“不行。淮南王尚年幼,须得能臣辅佐,才能安定淮南。”
萧何微微苦笑,这个皇帝,倒真是友爱兄弟到了一定地步。“只是,以张苍之能,只放任于地方,实在可惜。”
“过几年再说吧。”
出宣室的时候,萧何忽然回头,遥拜道,“陛下大病康愈,文武百官都极欣慰。”
刘盈怔了怔,笑道,“朕知道了。”
萧何是在告诉他,对文武百官而言,皇帝,和太后,是不一样的。
太后,因为是皇帝的母亲,所以尊贵。但是,这个大汉的主人,毕竟是皇帝而不是太后。
他们冀望皇帝能够掌握实权,而不是太后领国事。
如果终有一日,帝权与后权无法避免的产生冲突,那么,朝官会站在皇帝的一边。
皇权尊贵无比,可是朝臣也有朝臣的选择,曾经,他们摒弃了戚夫人而选择了吕皇后和太子。那么,如今他们再度选择站在刘盈一边,而对抗长乐宫中的吕太后。
因之前荒废朝政太久,各地的奏章在宣室殿中的书案上堆成了厚厚一座小山,刘盈埋头读阅,忽的心情激荡,摞下手中竹简,大声唤道,“张偕。”
“陛下。”张偕上前参拜。
“岁首大典一过,你去相国府襄助萧相国主持上计。”
“陛下,”张偕怔了怔,不情愿道,“臣身无寸职,无法服众。”
刘盈摇头道,“若只是官职之因,还不简单?朕可立即除你为中大夫。”
“怎么?”他睨着陷入沉默的张偕,淡淡道,“还是,你想任这个默默无闻的侍中一辈子?”
“朕记得,”他忽道,“还有半个月。你就要加冠了吧。”
张偕再拜道,“是。”
男子满二十加冠,以显示成年。到元年秋九月,正是张偕的二十周岁生辰。
“留侯有无给你取字?”
“尚未。”
“那么,”刘盈忽的一笑,“朕给你取一个字吧。”
“陛下。”张偕终于愕然,哭笑不得的唤道。
一般上来说,男子的表字都是由德高望重的长辈撰取,似张偕长兄张不疑的名字,便是由高帝所赐。虽说由皇帝赐字。是一种荣耀,但是,刘盈到底如今才十八岁。比张偕还要小着两岁,他自己还没有加冠呢。
他于是心里惴惴,心中祈祷着这个终日扮老成稳重,难得露一次少年顽皮心性的年轻皇帝不要太出挑,给自己取个奇怪的表字。
那可是要跟着自己一辈子的。
刘盈取过锦帛。内侍上前磨墨,他提笔悬腕,很快书写完毕,吹干了之后递给张偕,笑视道,“你要不要看看?”
张偕展开帛书。不由一怔。
那上头书着两个大大的篆字:辟疆。
惠帝的性子素来温和,平素书法也便中正冲秀,这两个字却写得凛冽无比。似有杀伐之气。
一瞬间,张偕心中涌起热血。
那是刘盈的志向。也是,他对自己的期许。
汉初最重军功,而军功之高,莫过于开疆辟土。刘盈期待着自己能够为他的志向做前驱。立下开疆辟土,不世之功。
他霍的抬头看向刘盈。
“留侯之位是张不疑的。”刘盈直视着他,承诺道,“朕不会改变。但是,朕希望你能够凭着自己的才能,打下一个新的侯位来。”
“朕不会疑心张不疑,可是,朕要你,为朕,开疆辟土。”
九月,丁辰日
有司递上缁布冠,萧何将之为他戴上,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拜毕,入东房更衣,复加皮弁冠,祝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三加爵弁,祝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冠礼结束之后,萧何笑道,“辟疆,陛下对你期许甚重,你可莫要辜负皇恩才是。”
张偕再拜道,“诺。”
少年的时候,他也曾苦习击剑之技,其后因种种挫折,改习风雅之事,在书斋研习文章,燕隐公子之名风动长安之时,他胸中的那腔热血,却是被雪藏了太久。
他回过头,看到了兄长。
张不疑立于一边,远远的望着他,眼神奇异。
那之中,有骄傲,有失落,有欣喜,也有怨恨。
他笑了一笑,走出宗庙。
原谅我,哥哥。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直视着张不疑的眼睛,第一次,没有退让。
我永远敬你是我的兄长,但是,我真的不能因为你,放任自己的一生挥霍而过。
那一天,在宣室殿,陛下质问我道,你礼让兄长,是孝悌了。那么,你朋友的友爱与对国家的忠义呢?
我答不出来。
其实,我真的不能拒绝陛下的原因是,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他徘徊于强势的母亲与皇帝的责任之中,最终走出来了。那么,哥哥,彷徨于你与理想之中的我,是不是也该找一个了断?
无论如何,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走出宗庙的时候,天光刺的张偕微微眯了眯双眼。然后,他看见了侯在阶下的美丽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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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中这个官职,是历史上变化比较大的职位。秦官制中,侍中是加官,为丞相的属官,掌管拾遗补缺、赞导、陪乘、出而负玺以及照料皇帝日常生活等事。多时可达数十人。
很多时候,为了让皇亲国戚能够出入禁中,皇帝便会赐予他们这个加官。但也有平民因特殊才能而征辟的,汉武时桑弘羊13岁就担任侍中。霍去病也担任过天子侍中。
所以,虽然同为侍中,此时的闳孺就是一只小虾米。而张偕么,基本属于皇帝特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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