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在阁外长长的廊庑之上站了一会儿,见飞雪阁中一时灯光大亮,数名宫人匆匆持灯而出,迎接圣驾。当中一人正是太后亲信女官苏摩,见夜色之中宫道一片悄然,咦了一声,极是惊异。
“怎么?”刘盈微微一笑,走上来道,“苏摩姑姑是在寻朕么?”话语轻然,却令干练的中年女官手中的灯笼微微一晃,转身拜道,“臣参加陛下。”敏锐的察觉到事情不妙。一时间手心汗湿,不敢抬头直视年轻君主的神情。
良久,刘盈轻轻的声音从头上传来,问道,“母后现在在做什么呢?”
“回陛下的话,”苏摩强笑道,“昨日长安下了大学雪,飞雪阁外的梅花开的正好。正巧太后兴致不错,便独自过来赏梅,刚刚饮了些酒,正要歇下,却听见陛下前来,便命臣出来迎驾。”
“原来母后正要歇下啊。”刘盈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怒火,出言讽了一句,“倒是朕这个做儿子的打扰她了。”
“陛下说笑了。”苏摩笑慰道。
“朕是不是在说笑,还轮不到你一个奴婢来妄论。”刘盈骤然怒斥,苏摩浑身一震,连忙伏拜在地,不敢起身。
今上登基以来,一向优容太后身边的宦侍,尤其是身为吕后贴身女官的她。这次却从头到尾没有命自己起身,苏摩只觉得跪在地上的膝盖微微的发疼,心跳怦怦。听得身边皇帝喘息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摔袖冷笑道,“既然如此,太后就继续歇着吧,朕就不进去打扰了。”
“对了。”他回过头来,淡淡道,“还请苏摩姑姑转告太后一声,朕昨夜梦见先帝,责朕不孝,醒来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备后日往高庙谒先帝之灵,请母后与朕同往。”
苏摩诺诺应了,直待刘盈身影走的远了才敢起身,却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身边宫侍连忙来扶,她斥道,“退开。”勉强站的稳了。正逢一阵夜风吹过,背后尽是一片凉意,原来已经是出了一身虚汗。
“陛下呢?”吕后奇道。
飞雪阁中,蜜烛燃着融融暖意如春,她披着一件大氅。将颈项掩的严实,端坐在榻上,抬起头来,眉宇之间一片故作镇静。
“不是说陛下圣驾已经到了阁前了么?”
“太后,”苏摩低低道,“来的不是圣驾。而是陛下独自一人。——已经返转未央宫去了。”
吕后的眉抖了抖。
作为太后,再刚毅果断,在与情夫相会的时候被自己做皇帝的儿子撞上。亦尴尬不已。听得刘盈离去,吕雉竟松了一口气,皱眉恼道,“陛下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太后。”苏摩忍不住跺脚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审詹事入出长乐都有迹可寻。这长乐宫毕竟人口众多,要说真有一两个泄露到陛下那边去。一点也不稀奇。臣瞧着适才陛下的样子,气怒不轻呢。”
吕后面容沉肃如水,听着苏摩絮絮道,“陛下还说昨夜先帝入梦责他不孝,要去高庙谒拜先帝……”刘邦的名字划过耳项之时,手中杯盏“哐当”晃了一下,险些拿不出跌落到地下,扶着漆案喘息道,“这孩子。”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这一回,他怕是真的恼自己的很了。
当初自己鸩杀刘如意,屠戮戚懿,他固然不满,但戚懿与他毫无关系,如意亦不过只是个异母弟弟,到底亲不过母亲,她笃定他不会真的记恨自己许久。
这一次却不同,关切的是他自己和他的父皇。
他自幼熟读那些儒家典籍,原是很看重那些妇女节烈之行。偏偏他的母亲行为……不检,作为皇帝他颜面受损,气怒深重。更何况,他认为她这样做是对他的父皇的背弃。
刘邦去世之后,他当年对不住自己母子的事情,便已全部往矣。记得的全部是对那个英雄父亲的孺慕,
在他看来,自己与审食其的事情,是亵渎了他的父皇吧?
吕后苦笑。
他不肯进来,只怕是在心中已经定了自己的罪,根本就不用再问过。
“太后,”苏摩心惊胆战道,“陛下既然已经知情,咱们怎么办呢?”
“慌什么?”吕后皱眉斥道,“我还没死呢。孝义大如天,他不是素来信服那些儒家礼义么。只要我一天还是他的母亲,他便不能拿我怎么样?想动长乐宫的人,也看本宫答不答应。”
孝义大如天……
惟汉一朝,以孝治天下……
可是,有时候,他真的很想不孝一下。
刘盈气的手发抖,连解了几次衣裳,都没有解开。
“陛下,”永巷令前来问道,“陛下今夜打算幸哪位娘娘的功居。”
“滚。”他取了案上镇纸,狠狠的砸了过来。
换下了那身侍卫服,他闭了闭目,知道自己现下心中积郁火气,怕不小心伤着阿嫣,便打消了去椒房殿的念头。却又实在没有招幸妃嫔的兴趣,淡淡唤道,“长骝,今个儿朕便留宿宣室殿,不入后宫了。”
你遣人去椒房殿与阿嫣道一声。
“诺。”韩长骝静悄悄的在殿下拜揖应道。
无论如何,刘盈心道,长乐宫里的那一个是自己的亲母,自己拿她无法。但是,审食其,他低首瞧了瞧自己的手心,微摄寒芒,此人目无君上,嫚亵国母,死罪矣。他绝对不会放过。
辟阳侯审食其自知前途多舛。战战兢兢,恭谨事事,等候着来自于未央宫中帝王的怒火。待七日后,廷尉正张释之手持皇帝制书入长乐宫署捉捕自己之时,他颓然闭目,心中并无意外。
“……今辟阳侯申食其有渎忽职守,以劣木用于长乐宫,对太后及陛下均不敬,罪无绾恕。着廷尉即刻缉拿下狱。制曰,可。”张释之收起制书,吩咐左右,“将辟阳侯拿下。”
“怎么可能?”长乐詹事丞愕然道,“审詹事一直供奉职守,又最是尊敬太后,不会如此行事。”
“好了。”申食其劝属下道,“君言如山,既非臣下,则臣自有罪。不敢否认。这便随廷尉正入狱。只是臣为长乐詹事。一旦离开,恐太后宫中供奉有不周详之处,还请张大人宽令臣交托一下职务。”
“不敢。”张释之揖道。“请申詹事自便。”
“审大人。”长乐詹事丞微微惶惑,却听见申食其在自己耳边轻轻嘱咐道,“速去长乐宫求见太后,请太后娘娘对我施以援手。”
他确信年轻气盛的皇帝不会忍下这口怒火,必将发作在自己身上。捉拿自己下狱。但他并不是十分担心。因为同时他也确信,吕后与自己多年感情甚笃,绝不会轻易见自己束手待毙,定会救自己出来。
听到了皇帝无缘故下审食其入廷尉狱的消息,吕后苦笑了一阵子。
她的这个儿子,终究是长大了。
“你便按审詹事的意思。代掌长乐詹事职。”吕后对詹事丞道,“下去吧。审詹事的事情,本宫自有计量。”
“阿摩。摆太后法驾,本宫要去未央宫见陛下。”
待太后法驾车骑俱备,吕后却又苦笑着停了脚步,“算了吧。不去未央宫了。”
待见了刘盈,她要怎样开口替食其求情呢?
盈儿必然会问。“母后与姓审有何渊源,为何殷殷至此也。”
虽然与审食其暗度陈仓多年。但深心里,吕后对这段跨出婚姻的畸恋,是有羞惭感的。她是在无法面对儿子正义凛然的目光。
苏摩叹了口气。
她陪着这个尊贵的女子多年,知道审食其对吕后而言,绝对不仅仅是一个面首。在那些先帝为难戚懿逼宫的艰难日子里,他陪着吕后一路走过来,更不要提,之前他们曾经共患难。否则,天底下年轻而英俊的儿郎有那么多,吕后为何偏偏只看上人到中年貌不惊人的审食其?
“审食其现在如何?”
“回太后的话,陛下将他羁押在廷尉狱中,陛下欲治其死罪,廷尉正张释之据理力争,言以陛下所言审詹事或有渎职,但绝罪不至死。陛下若要治其死罪,可,请以相应罪状。否则国之律法不施。陛下被他气的不轻,因不能将审大人真正获罪之由公之,暂时只好将审詹事继续关押。”
“这个张释之,倒有些犟。”吕后不由得笑道。
“你着人打听,若审食其将治死罪,立即报我。”
之后半月,吕后数次欲向刘盈提出释放自己的情郎,却终究开不了口。心思暴躁,数度怪罪宫人,一时间,长乐宫人噤若寒蝉。
刘盈说服不了张释之,干脆釜底抽薪,将张释之调出廷尉,任未央宫谒者令,非降反升,显并未因此怪罪于他,反而颇为欣赏。
但无论如何,张释之离开了廷尉,便不再有反对皇帝惩治臣子之由。
审食其的处境显见其危,这一日,苏摩禀吕后道,“长乐宫外有命妇求见太后。”
“苏摩你不是白跟我这些年了?”吕后冷笑道,“这时候我有什么心情接见一个小小的命妇?”
“可是这一个不同。”苏摩心平气和道,“她是辟阳侯的夫人。”
辟阳侯夫人夏氏。
这些年,她在自己与审食其之间,一直像隐形一样的存在,从不发出任何声音。于是自己也习惯了忽视她。
如今,她却为了丈夫的安危,来长乐宫求见自己。
吕后愣了一愣,道,“让她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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