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九:值得
宣室殿西厢之中,绿色帷幕从房梁上垂下来,无风微微晃动身下的锦榻,是刘盈平日里在宣室处理政事疲累的时候,偶尔休憩所用,垫铺与被衾相较于椒房殿,都显得硬括一些素来有些择席毛病的张嫣,却在这个地方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的东头“砰”的一声,似是硬木案几翻倒的声音,动静极大,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尚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迷糊唤道,“荼蘼?”
殿中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张嫣睁开眼睛,见了一室的绿色帷幕,天光从外头照进来,照在殿中地面之上,反出玄色的光泽,一如满殿的玄漆器设,硬朗而厚重这才意识过来,自己不是身处椒房殿,而是在宣室殿
东厢里传来高高低低的争执声,因为隔的有些远,她没有听的太清楚只是从丈夫熟悉的声调中,听出来他此时处于狂怒之中不过片刻,又是哐当一声,接下来脚步噪杂,转瞬又没了动静
……
“娘娘,”荼蘼进殿拜道,“婢子见过皇后娘娘”
张嫣从椒房殿过来前殿的时候,吩咐过身边宫人,让她们在一个时辰后送一套衣裳到宣室殿来
“没有事”张嫣颦着眉,有一丝心神不嘱
荼蘼伺候着张嫣起身,见着被衾下张嫣身上错落的青紫,以及之前欢爱留下来的暧昧印痕,不由羞的满面通红
说起来,她虽然年纪渐长,但终究还是云英未嫁,伺候了张嫣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阵势,虽然心里头知道主子既然已经有了身孕,定是在外头和皇帝圆过房的却并未亲眼见过,如今便有些手忙脚乱
张嫣却仿若并无察觉,问道,“可知道陛下那边生了什么事?”
荼蘼茫然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她虽然是张皇后身边席女官,却也不敢在宣室殿这样前朝的地方随意走动刚刚进来的时候,也觉得殿中气氛十分怪异,只是亦不知所以
张嫣的眉头就微微蹙起来,吩咐道,“你去召韩长骝过来问问”
韩长骝跟着刘盈出去了,并不在宣室另有宣室伺候着的内侍过来复命,很快的,张嫣便知道了事情的大致始末:
刘盈今天在东厢召见了舞阳侯樊伉,君臣二人本来说的好好的不知道说起了什么事情,皇帝脸色便变了先是翻了案,后来是拿剑指着舞阳侯的胳膊,最后虽然没有真的砍了舞阳侯,却也去了前殿的武库练室,和舞阳侯结结实实的打了一架——到如今,还没有收场
这消息震的张嫣目瞪口呆
说起来,作为一个皇帝,刘盈的脾气算是难得的好,从到大,作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又和樊伉是从一处长大的表兄弟,虽说份数君臣,实际上很有几分兄弟情谊,今日里却暴怒成这般模样,也不免让人佩服舞阳侯樊伉的功力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疑心到此事与自己有关吩咐内侍道,“去练室外头给韩侍长传一句话,让他先备下跌打损伤膏,也特别注意着,别让陛下和舞阳侯真的伤狠了”
宣室内侍恭敬拜伏应承道,“诺”倒退着趋出殿
她并没有打算匆匆赶到武库去劝阻刘盈男人有男人的交酬,也有男人自己的世界今日里,无论樊伉是因为什么事情惹到了刘盈,刘盈既然已经做出了这样处置的决定,虽然作为一个君王的身份,很有些意气用事的嫌疑,但若是她急急出面去劝阻,反而有可能落下他的面子倒不如顺其自然
毕竟,虽然可能论真正身手,刘盈逊于武将出生的樊伉,但樊伉再浑,也不是傻子,当知道和一国皇帝动手时候的分寸
而以刘盈素日为人,虽然可能暴怒,但绝不会真的将樊伉怎么样若是让二人就这么泄了,最后收场大约也只是一笑而过,不过是表兄弟之间的一场平常龃龉,说不定还能传成君臣佳话
宣室殿刘盈素日坐着的大案上,此时散放着大叠国事奏折张嫣心存避讳,没有走近碰触,而是唤一个殿中伺候笔墨的内侍寻了一本闲书,倚在摇椅上观看待得书都看了一半,心中终究放不下,抬头问道,“陛下和舞阳侯那儿还没有完么?”
殿上内侍俱不知晓,一片茫然
张嫣蹙了蹙眉,烦躁的将卷摞下,起身道,“荼蘼,走,跟我去练室看看”
还没有绕过屏风,韩长骝便从外头进来,见了张嫣,连忙揖拜道,“皇后娘娘,”神情有一些尴尬
张嫣便微微松了口气,问道,“陛下他怎么了?”
“娘娘放心便是”韩长骝道,“陛下与舞阳侯都是有分寸的,陛下并没有受伤倒是舞阳侯样子要凄惨点儿,不过也不会有大碍”
“那就好”虽然理智从来就没有觉得会有事情,但听到了这个消息,张嫣还是安心了一些,嘴角也微微翘起来,“陛下现在人呢?”
声音甜美而柔和
“奴婢正要和娘娘说呢”仿佛什么都没有生过似的,韩长骝笑道,“陛下本打算回来的,只是不知道怎么搞的,王丞相忽然在此时入宫求见,陛下没奈何,只得过去接见,让奴婢回来来给娘娘传一句话,说他可能会耽搁一阵,娘娘如今是双身子,可饿不得,还是自个儿先回椒房殿待他这边手头忙完了,就会回椒房殿陪着娘娘”
张嫣沉默了一会儿,方抬起头来,“有劳韩侍长了本宫知道了”面上笑意盈盈
……
荼蘼端着汤羹进来,屈膝禀道,“娘娘,今儿个椒房殿里采了槐花,岑娘用花和鲜鱼做了槐花鱼羹,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娘娘可要尝尝?”
张嫣心不在焉道,“可以啊取过来”
槐花味道鲜美,这些年来,岑娘的手艺又精进了不少,将鱼处理的没有一丝腥味张嫣用了大半,却根本没有尝到多少味道,心思都飘到了旁的地方
她将鱼羹啪的一声放在案上,对身边伺候着的荼蘼道,“你找一个面生的宫人,去一趟前殿,让中常侍管升到我这儿来一趟”
之所以不叫韩长骝,是因为韩长骝为人忠耿,终究是忠于刘盈,而不是她从刚才在宣室中韩长骝的转话便可以看出来,当刘盈有意隐瞒自己,他便决不至于想自己泄露消息
反而是管升
从“林光宫”归来,管升便成为天子身边的重要内侍,短时间内风头仅此于从随在皇帝身边一同长大的韩长骝他自己却应当清楚,他的风光究竟来自于何反而可能说出真相
听闻张皇后召唤,管升果然不敢怠慢,连忙将手边的事情交代了旁人,自己急急的赶到椒房殿
张嫣开门见山的问道,“当时陛下和舞阳侯在练室比试,你在什么地方?”
管升恭敬的低下头去,“韩侍长当时守在室门外奴婢站的远些”
“可听见什么动静?”
“这……”管升微微犹疑
“怎么?”张嫣笑问,“不能说么?”
在电光石火之间,管升已经飞快的计算过一遍
不同于别的内侍的懵懂他知道一些当初的内情,也便猜到今日宣室殿中这场风暴的由来但想着自己受过张皇后的恩惠,在北地的时候,也亲眼见了张皇后在刘盈心目中的地位想来张皇后当不至于在这场变故中覆败,咬了咬牙,重又拜道,“奴婢不敢”
“……奴婢在宣室殿外,听得陛下与舞阳侯本来处的好好的舞阳侯忽然跪地不起,然后两个人便争执起来因为离的远,大部分话语都没有听见,只听得舞阳侯说什么欺君之罪,匈奴,出使什么的后来,陛下便十分恼怒,拔剑要砍舞阳侯爷”
“后来终究没有动手,便去了练室韩侍长将内侍都遣的远远的,让奴婢站在一射之远,也守着奴婢听着两个人在练室中动拳脚舞阳侯大声喝问,‘我和你的多年兄弟情谊,便比不上一个女人么?’当时没有听见陛下怎么答的……”
“好了,”张嫣忽然打断了他,喝道
管升便果然住了嘴,抬眼去看座上的张皇后,见她凝了眸,面上神情,似是郑重,又像是恍然,似乎还有些疑惑的样子,过了一刻,方慢慢道,“我知道了,”她微微后仰身子,吩咐道,“你回去好好伺候陛下,今日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声音平静
她身陷匈奴军营的那段日子里,舞阳侯樊伉曾经出任汉使,接了刘盈的暗地叮嘱,前往匈奴营赎回此前数次战役中大汉的战俘,并且寻找她的下落当时,她因为蒂蜜罗娜的关系,根本没有放希望在樊伉身上,且因为怕刺激到阿蒂,从头到尾,都没有去寻机会和樊伉接触
对于蒂蜜罗娜当初对她的算计,她并不是十分知晓不过也已经察觉到樊伉对自己的不满
这并不是一件难以让人理解的事情樊伉知道一些当初的内情,却并不会完全知道他与自己虽说有些亲缘关系,却远远不如与刘盈的亲近,且这一对表兄弟可以说是一处长大的,相较于只在幼时见过几面的自己,自然会倾向于刘盈
只是,她没有料到,樊伉对自己的不满,已经深到了会直接向刘盈爆出来
从管升适才转述的只言片语之中,她可以猜的出,樊伉对于自己在流落匈奴的期间的事迹和贞姐有所怀疑,甚至可能对自己腹中胎儿的血脉都有恶意猜想
这十分令她意外
在匈奴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一刻消亡过想要回到大汉的决心在那个时候,她就隐隐的意识到,这段匈奴的经历,将成为她人生的一个污点,哪怕刘盈在自己身后全力支持,也可能跟随着她
关于今日受到的质疑,她早已经有所意料她只是没有料到,樊伉竟是第一个掀开这个盖子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
她并不觉得樊伉是一个卫道的人况且在自己没有嫁给刘盈之前,和樊伉的关系也算得不错,如果不是有什么他所坚信的,樊伉没有道理会如此与她过不去
算了
张嫣摇头失笑
不管樊伉因为如何对她不满,他终究不是自己在意的人她从来需要真正放在心上的人,都是刘盈
刘盈在此事中是如何反应的呢
从宣室殿中的书案以及被弃在地上的青铜剑来看,刘盈还是对她十分维护的可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在之后避而不见?
“荼蘼,”她回头唤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急切,荼蘼也带着紧张起来,看了看殿中角落里的漏斗,答道,“已经酉初了”
酉初了
平日里这个时侯,刘盈早就下朝回到椒房殿陪自己了外头的天色都已经见黑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对于那段在匈奴草原上的往事,回到长安之后,她有意无意的避而不谈,刘盈也始终体贴她,从不刻意相询她一直觉得,刘盈是足够相信着自己的,就如同自己足够的相信着她可是却在现在,在久候刘盈而不见的时候,却生出一丝的疑虑来,
对于此事,刘盈,他,真的没有一丝怀疑么?
在她与他数度缠绵之后,便弃他远走,流落在匈奴草原个月后,回到她的身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孩子
还是,她闭了闭眼睛
他其实也是有所怀疑的只是心疼自己和逃避相信,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询问
这样的疑虑,像硕鼠一样的啃啮着她的心,她明明知道不应该,却让她想要叫喊,想要质问丈夫,可是刘盈终究没有回来,她抿着唇倔强的不愿意派人去找,独自坐在阴影里继续等待
……
直到戌正,刘盈才悄悄的进了椒房殿
摆手阻止了殿中侍女的参拜,刘盈轻声问道,“皇后娘娘呢?”
荼蘼指了指寝殿之内
八宝羊角宫灯在灯罩的掩映下散着柔和的光芒,殿中帷幕重重垂放下来,一片静谧这个时侯,平日里阿嫣已经入睡了许久了刘盈吁了口气,蹑手蹑脚的进殿,抚了抚暗暗痛的肋骨,轻吸了口气
虽然樊伉已经颇为留情,但打到兴头的时候,又如何能真的完全控制的住?肋下的青痕韩长骝已经上过了药,却终究掩饰不住,怕阿嫣担心,他在外头蹉跎了很久,估摸着阿嫣已经入睡了,才回来
“呀”
回过头来,见一个人坐在摇椅上,凝神看,却是阿嫣披着大氅
刘盈咳了一声,柔声问道,“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呀”张嫣微笑
笑意落在阴影里,飘渺不见“我每天都要你陪着才能睡着的今天,你既然还没有回来,我又怎么会去睡?”
刘盈便颇感歉疚,走上前去,抚了抚张嫣的额头,道,“是我的不是我若知道你在等我,便一定会早些回来了”
张嫣瞄了瞄刘盈掩饰性护住的肋下,没有说话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的伤,她便不问只是,另一件事情,她却想要知道
“手都凉了”刘盈握着她的双手,劝道,“还穿成这样待在外头,还不快去睡”
“持已,”她温柔而又坚持的道,“我不是孩子了”
刘盈失笑,“在我眼中,你还就是个孩子好了,”他抱着妻子,道,“天不早了,咱们真的该去睡了”
张嫣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刘盈便叹了口气
他知道阿嫣性子里有一种本真的固执,于是静静的望着妻子,“你想要问什么?问”
她抬头,望着丈夫,明媚的杏核眼今夜显得分外的黑,“持已,”张嫣轻轻道,“你今日和舞阳侯的纠葛,我不想过问可是,你不想问问我,那些日子我在匈奴曾经经过些什么么?”
因为无法解释与阿蒂的关系,她从没有主动向刘盈说过自己在匈奴的事情,刘盈也并没有追问这是他的体贴,她很感激可是,出于常情,作为一个丈夫,对于妻子在外的经历,终究,会有几分疑问?
刘盈看着妻子,有些懊恼也对樊伉愈生出一丝恼意来
樊伉对阿嫣的怀疑,终究是伤到了阿嫣
他知道阿嫣需要的不是谎言,而是支持与真心于是正色答道,“我不想问因为不需要”
张嫣的一双精致的杏核眸因为讶异而微微睁大
“樊伉今天的话,想来你已经猜到了”刘盈叹道,“他从没有真正认识阿嫣,所以会为一些假象迷惑可是我从没有怀疑过你”
他望着张嫣
“我所认识的阿嫣,虽然有着一点心思,但却是极为骄傲且善良的女子,这样的阿嫣,不会用谎言来堆积自己的幸福那些事情,你若不想说,自然有你的道理可是,阿嫣,我想要你知道,”
“只为着你能够依旧骄傲而且从容自得的站在我面前,我就会毫不犹豫的相信你”
他的声音清朗而落地铮铮有声,他的目光明亮而坦然坚定,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张嫣觉得自己仿佛一个雪人,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之下,下一刻便要融化,哪怕融化也心生欢喜
“傻丫头,你不要哭呀”刘盈将张嫣拥在怀里,爱怜道,“哭什么”
“我很开心”张嫣有些哽咽,泪水绵延的从眼眶中落下来,她的唇角却扬起抹也抹不去的微笑,隔着潺湲的泪帘,看着自己的夫君,自己前世今生唯一深爱的男人,
“曾经,我有一位闺中密友,知道了我喜欢你,就问我,天下有那么多男人,为什么我偏偏喜欢这个人”
“我其实不记得我当时怎么回答的了这些年,觉得苦涩的时候,偶尔想想,也会问自己,值不值得?现在我可以骄傲的告诉自己,值得,很值得”
“只为了你今天的这句话,我便觉得,这些年的倾情,便全部值得”
愣是没舍得拆这一章哟
当时埋樊伉伏笔的时候,下头就有人猜,看着日后就要虐了
俺就想安慰她,安啦安啦,俺不会虐滴哟
咱说咱不虐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