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五:赌局
山阳郡郡守罗翰及单父县令唐英在传舍门前迎驾,远远的见了皇帝法驾过来,伏跪在扬起的尘灰中,同声贺道,“臣等恭迎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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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大堂接见地方官吏,张皇后的坐车则从旁道绕过,先行入了传舍后院。山阳郡郡守夫人郑氏带着郡尉夫人杜氏及单父县令夫人都着着赤色展衣,等候在舍中参拜。宫人捧着酒食,一一奉上,张嫣坐在上首,笑着道,“陛下和本宫经过山阳郡,倒是辛苦们了。”
郑夫人朗声笑道,“皇后娘娘这么,臣妾等怎么敢当?能够侍奉娘娘,是臣妾的荣幸。”
张嫣抿嘴笑了笑,目光落在客座上一个妇人身上。
她坐在右手倒数第二个位置,看上去大约二十岁,身形瘦削,额头宽阔而威严,发鬓旁插着一根金色鸾钗。却是她的旧识——信平少女时光的密友孙寤。
“阿寤。”她唤道,面上露出淡淡笑意。
孙寤起身参拜,“臣妾不过和皇后娘娘少年时有些末交情,到如今也有十年没有见了,本来以为娘娘已经忘记臣妾了,没有想到,皇后娘娘居然还记得。”
因着张嫣不爱应酬,酒宴过后,其余女眷便都退了出去,张嫣留下了孙寤。
“臣妾与娘娘已经有十年没见了,”孙寤恭敬拜了拜,轻笑道,“不过是少年时的微末交情,本来以为皇后娘娘早忘记臣妾了,没有想到,皇后娘娘居然还记得。”
“没有想到,居然还能见到。”
孙寤笑道,“是,臣妾也没有想到,此生居然还有幸能够见到皇后娘娘。”
三枝孔雀灯中的蜜烛猎猎燃烧,将传舍照耀的亮如白昼。
张嫣坐在传舍朱绨铺设的榻几上,望着对面的孙寤。她恭谨的垂下头来,露出了一段颈项,十年时间过去,孙寤眉目依稀,却也已经变化了不少,看起来面容有些严苛,唇抿的紧紧的,美丽依旧,但那个信平县的笑起来像蜜一样的天真少女似乎已经逝去了。
“……这些年,”张嫣问道,“过的怎么样?”
孙寤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又适时低了下去,想了想,“应该还算不错。皇后娘娘离开信平之后,我也嫁了人。三年后,夫君做了一个县县长,如今做了单父县令。这一任考绩过后,许是能升官。我为他育有一子一女,他对我还算尊重,但家中也有几房姬妾,前些日子正得宠的是一个名叫丽姬的。”
忽然朝张嫣一笑,“也许今天回去,这位丽姬就已经不在了。”
这戏谑一笑间,还残留着当年孙寤的灵动娇俏。却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嫣淡淡笑了笑,一种怅惘的滋味泛上心头。
她曾和孙寤是密友,后来分开,际遇千变万化,十年不曾交集,如今重新见面,竟发现曾经的面目模糊了。如果孙寤少女时的灵气被生活打磨,渐渐成了实际。那么,自己呢?
从十三岁的信平梅林走出来的自己,嫁进未央宫,在十年的岁月里,她两经生死,生育子女,又变化了多少?落在孙寤的眼中看来,又是什么样子。
不知怎么的,张嫣忽然生出一种深刻的怀念情绪,声音急促而又轻快,“这些年在长安,有时候我挺想念信平的梅子香的。飞速更新”
孙寤怔了怔。提到了少女时候的往事,她漆黑的眸子中也闪过了怀念的神色。
“是。信平的梅子在枝头很青,但采下来,用糖渍了,却是很甜的。尝在口中,那甜,能一直甜到心里面去。好想再尝一口……”
……
孙寤退出来的时候张嫣送她出来,刘盈身边的黄门从外院奔了过来,在廊下禀道,“皇后娘娘,大家马上要回来了。”
孙寤福身急急道,“娘娘,臣妾先告辞了。”
张嫣笑道,“那我就不送了。”
远处十几缕灯笼的光芒传来,沿着传舍的廊子曲折而行,在黑暗的夜色中,极为醒目。张嫣抬头看着,渐渐的近了,虽然前后人影幢幢,但她只需要一眼,就可以认的出来,走在最中间的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
“阿寤,”
她看着远处的丈夫,忽然唤孙寤的名字。
孙寤本已经走开几步,愕然回头。
“记得当年我在大婚之前跟的话么?”
那样哀感浓烈的少女心思,仿佛还在昨日。我却已经穿过了十年时光。
那时候,我:命运是一个赌盘,我以我全部的青春和勇气做赌注,赌我和那个男人,能不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我和谁做赌,又赌的是什么,但有什么关系?至少有一个人知道:我爱他。
“现在,”
她望着急急踏着脚步回到自己身边的刘盈,唇边泛出温柔的笑意,“我可以和全天下,我赢了。”
这段话语没头没脑,旁人都听不懂,孙寤却听明白了,顿在原处一会儿,几不可闻的一叹。见皇帝越来越近,匆匆去了。
夜色如水,天边的月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露出一弯侧颊,照着院中花树满地枝影斑驳。不知名的山鸟停在石榴树枝头,叽喳的叫了一声,又扑棱棱的飞开去。刘盈走到妻子身边,不经意的瞧见女子转过檐廊转角的背影,随意的问道,“刚刚在一处的是什么人?”
张嫣笑道,“是我从前在信平的一个密友。”
那是很久以前的旧时光了。
刘盈没有太在意,取了宫人递上来的大氅,给妻子披上,“夜风有些凉,莫要在外头站太久。”又笑道,“若是喜欢她,可以召她在身边陪几天。”
张嫣回过头来,笑道,“不用了。”笑容在月色下分外璀璨。“知道她随着家人在这边,便留下叙叙旧。尽了意头就够了。若是特意多留,反而不好。不知道好好这个时候在宫中做什么?”
提起长女,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悻悻道,“她自个点头答应了,总不会现在还睁开眼睛就哭着找阿娘了?”
张嫣被丈夫牵着手往屋里走,帘下传来一阵银铃般欢畅的笑意,“皇帝陛下这是自得呢还是懊恼?好好从前什么都不懂,眼里只看的见阿娘,自然黏我的紧。开口之后,她学东西学的很快,总有一天,她会发现外面的天地很广阔。见的多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个阿娘?”
刘盈亲吻着张嫣的眉眼,他的衣裳上沾惹了一些酒气,神智倒很清楚。张嫣的一头青丝散下来,倚在他怀中,忽然问道,“刘盈,酿过梅子酒么?”
他愕然,“那是喜欢的,我哪有那些闲工夫做这些雅事?”
张嫣抿着唇浅浅微笑,眉目潋滟。这一刻,门内烛光照耀如白昼,恍如温春;门外院月明星稀,清朗美妙。她道,“酿梅子酒最重要的是火候,多一分则太过甜腻,少一分就会酸涩,如今正是不多不少,顺其自然,刚刚好。”
五月中,皇帝车驾到达沛郡,住进了沛郡行宫。
清晨,张嫣帮刘盈换上帝王冕服,又取过一旁宫人递上来的革带,为他系上。刘盈握了她的手,低低道,“阿嫣,这一路车行匆忙,我也没时间多陪陪。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带在沛县好好玩一玩。”
张嫣抬头睇了他一眼,笑道,“我可没抱怨过”
她的眸形如杏核,本就生的妩媚,蓦然抬头之下,愈发显的眸子极大,灵动秀美,顾盼生辉。“要真忙完了,咱们不如早些回长安。我想好好了,再……留在这儿太久总是不好。”
沛郡起来虽是皇帝的故乡,但离吴王刘濞的封地也很近。
先帝在位之时,患吴地百姓轻悍,荆王刘贾亡而无嗣,而未封皇子皆年幼,“须壮王辖之。”改荆国为吴国,封刘濞为吴王。
吴国辖三郡五十三城,以广陵为都。吴王刘濞为先帝从子,性格轻悍,颇有野心,自封吴之后,以丹阳之铜聚众铸钱,煮盐造船,且招致天下亡命之徒,训练军队,迅速令吴都广陵成为东南一大城市,吴地可谓渐渐军强马壮,大有与中央一抗之心。
前元七年齐王高庙之变,背后便有吴王刘濞的手脚。
张嫣忧心道,“陛下明知道吴王心有不轨,还在这个时候回沛郡。若是吴王真的狠下心来,派吴地大军奇袭沛郡,打算胁天子以令朝廷,汉军赶之不及,岂非太过危险?”
“在阿嫣心中,朕就是这么样没成算的?”刘盈淡淡笑道,脸微微沉下来,
“刘濞还没这么大胆子,再了,朕既然敢回来,自然也有妥善安排。刘濞入吴之后,近年来虽有些作为,终究比不得我大汉多年积累,人才济济,这个时候,他是不敢主动开战的。”
“到底,”他掸了掸冕服广袖,眼神微凝,“若非为了他,我又何必非要走一趟沛郡?”
沛郡本是刘汉帝乡,且如今占据了朝堂的开国功侯们也大半出自丰沛二地。此地绝不容有失。但刘濞虽狼子野心,却也是宗室近支,实打实的沛人。相比于六岁便离开故乡的自己,在封王之前一度担任沛侯的刘濞显然更为沛人亲近熟悉。在上一次巡幸丰沛七年之后,刘盈再度回到故乡,除了抚慰自己的思乡之情,最大的目的便是为了打压刘濞,加强朝廷威望。
皇帝回到沛县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率领众臣拜祭先帝原庙。此后在行宫前大摆宴席,凡丰沛故老乡亲,都可自由宴饮。、
张嫣站在行宫宫门之前,看着无数丰沛百姓山呼“陛下长乐未央”,朴实的脸上充满了对皇帝的敬重与热爱,唇角忍不住漾起欣慰的笑意。
“娘娘刚刚在席上喝多了,咱们进便殿歇一下。”辛夷扶着她的手,悄悄抱怨道,“这些日子,皇后娘娘一直不停的召见人,看起来都瘦了”
“好了,”张嫣扶着微醺的头,沿着游廊前行,“我哪有那么娇气?好在也忙的差不多了,过些日子就可以回长安了。”
“皇后娘娘,”声音从身后传来,“请稍稍留步。”
张嫣的脚步慢下来,匆匆赶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刘盈身边的黄门王喜。
“是王喜,”辛夷上前一步问道,“这么过来,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王喜跪在廊下,朝着张皇后拜了下去,笑嘻嘻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大家让我给娘娘传一句话,前头宴席已经是快结束了,娘娘若是累了,便先行回寝宫歇息,大家和沛县乡老几句话,便回去寻。”
张嫣唇角翘了翘,嫣然笑道,“知道了。”
她领着宫人回了寝宫,沐浴之后,换了一身绛色蝉衣,将一头湿漉漉的青丝擦的半干,倚在殿中榻上倚着睡去。待到悠悠醒来,天已经是黑了,寝殿中已经是没有旁人,扶摇和石楠在帘外睡下,一轮明月悬在中天之上,洒下清亮光辉。
她赤足下床,喝了一口茶,忽听得殿中窗上传来敲击声,清脆清晰的发出“咄”的一声,吃了一惊,正要呼喊出声,听见有人在窗下唤道,“阿嫣。”
那声音于自己太过熟悉,是朝夕相伴的那个人。张嫣怔了怔,快步走到窗前,推开支摘窗。清凉的夜风忽然灌进来,一身玄裳的刘盈站在窗下,笑意盈盈看着自己,眉眼间的脉脉情意被中天月光染上温和色彩。
“持已?”她轻呼道。
月光下,这时候的刘盈似乎喝了不少酒,一双眸子因为醉意而比往日更加明亮,朝张嫣招了招手,笑道,“出来,我带去一个地方。”
张嫣望着他的眉眼,发了好一阵的呆。
平日里的刘盈,坐在未央宫中的皇帝宝座上,总喜欢用世俗规范的道德标准给自己加上一层层的枷锁,虽然和自己感情甚笃,但相处也多以温情脉脉为主,少有做出出格事情的时候。这些年来,她何曾见过他这般“放浪形骸”的模样?
似乎故乡的山水总能稀释掉他的尊严和古板,让本性里的年轻活泼显现出来。
而她瞧着他月下殷殷的眉眼,竟也在心中生出一种默契开怀的感觉来。
“好。”
她干脆答应道,“等一等。”
她放下支窗,匆匆进了寝殿,取了一身简单干爽的襦裙换上,将一头的青丝在身侧挽成一个攒儿,赶了回来。
刘盈站在窗下露齿而笑,伸出双手,柔声道,“跳下来,我会接住的。”
张嫣点了点头,按着裙裾爬到窗子上,双足收在裙裾里坐在床沿,望着着窗下悬出来的一段距离,咬了咬唇,心里生出一点惧意。
“跳,”刘盈的声音传来,温和而又坚定,“我会在下头接住的。”
张嫣抬起头来,望着丈夫。
月光下,他的眉目年轻而俊朗,那样熟悉,似乎已经能刻入自己的心里去。他用并不健硕的身体,担负起了大汉帝国的江山,和她的一生,为她遮风挡雨,共度一生。
她的心中就生出一种无畏的勇气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走到如今,她相信这个男人,胜过相信她自己。
“我跳了。”
抖了抖裙裾,她从窗子里跳了下去,身上的玉百合八幅裙在夜风中微微旋转张开,就好像一朵盛开的冰凌花,绽落在刘盈的怀中。
注:本章中提到的孙寤,是很久以前书中出现的人物了。有关她的本章情节,可对照第二卷第一一二章:开盘。
下一章应该能结束掉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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