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获得江央颁发的“贴身奴隶”这一“免死金牌”之前,朝牧一度是不能练箭的。
一来律令规定,奴隶不得有财产,没有财产自然就没有弓箭,无弓无箭自然便不能练箭。
但实际情况还远不止与此,这弓马娴熟为何能成为亲王子弟的标配技艺,乃至于争风吃醋时,都要以逐鹿之局定胜负
实在是因为这箭之一道,博大精深,不是说在校场之上或者是小树林边射几个木头桩子就算是学箭了,那木头桩子又不会躲闪,也不会杀人,那“校场英雄”最终成了刀下亡魂的可是数不胜数。
所以真正想要学这“杀人箭”,至少得先射个会动的东西,于是乎,有多少亲王子弟都是在这一众侍卫的层层保护下,来到了深山老林,拿虎豹豺狼试箭的。当然,也有更狠一点的,让奴隶手持刀盾,把活人当靶子供其练箭的。
而猎之一道的箭法,则是父传子,子传孙的家传手艺,一般也都是有长辈在旁边掠阵的,没听说哪个愣头青一把弓,一壶箭,一进深山就把这箭练成的。
二来,这练箭实在是动静太大,太过扎眼,一个奴隶没事拉拉弓、放放箭的,那基本上就是和宣告造反无异了。
既然不能练箭,那便只能练刀。
刀乃百兵之胆,最讲究有敌无我,一往无前。
而练刀首先要练势。好的刀客往往就像一个穷凶极恶的赌徒,可以游走试探,可以格挡拆招,但真正露出杀招之时,那就是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的豪赌,是大,是小,是暴子,都要买定离手,不给人留余地,也不给自己余地。
谁躲谁先死。
可朝牧说着想着要练刀,练刀,但手上连把木刀都没有,于是他只能“想刀”。
他白天想,晚上想,吃饭想,睡觉想,连上茅房都在想。
三个月下来,在他眼里,手掌是刀,柴禾是刀,皮鞭是刀,柳叶是刀,清风是刀,连拉屎时刮屁股沟子的棍子都可以是刀。
这想着想着,就想到许多以前练刀时从没想过的道理,这想着想着,就想出许多下一次与阵接敌时不言自明的感悟,这想着想着,就不自觉地越想越心惊。
他想起了十月初三夜雨初晴后的那场大战,那双刀怪客,左手刀风云变色,却又能够运转如意,右手刀闪雷惊鸿,可如摧朽拉枯一般劈开眼前一切事物。
他曾经听老爹说过,这练双刀的,一般都在竭力追求左右手的平衡,一手轻一手重本就是大忌,否则真舞动起来,别说攻敌了,这自身气力就要先被左右两刀在气机牵扯间耗损的十之不存一。
但这双刀客却反其道而行知,左右两刀无论是刀法、刀势都截然不同,当其厮杀劈砍时,总会给人一种怪异的不和谐感,就仿佛是将两个灵魂揉进同一个身体当中,让他们分别控制着左右两刀一般。
他究竟是怎样化解掉两股不同刀劲相互对冲的呢朝牧苦思冥想多日,终不得要领。
另外一个疑问则在于这双刀客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如果和那传说中武道高绝松赞呼雷是同一人的话,那么就只需杀两人,如若不是,则需杀满三人。
当了奴隶后才发现,将刀锋箭头对准身坐在王府最高处那几人是何等的困难。
这些年来,松赞博海到处网罗人才,在王府内豢养了高手无数。
松赞呼雷常年执掌松赞军,避开其本身实力不谈,身边也常有军中高手伴随左右,都显得极为难杀。
而且这杀人的顺序也很重要,先杀谁后杀谁,可能直接决定了今后刺杀的难易程度,需要慢慢谋划、仔细思量、反复权衡,在没有彻底想清楚其中关窍之前,朝牧是决不准备动手的。
光阴似流水般淌过,日复一日,任谁都没想到的是,在众多牛羊之间,有一条瘦骨嶙峋的幼虎隐藏起爪牙,披上了羊皮,正对着挥舞着皮鞭的主人,虎视眈眈。
冬去春来间,转眼已经到了来年的五月十三。
天气渐热,卓仁赶忙在门前的一小片空地上支起了松枝,开始晾晒被褥。
这两床被褥是她从以前的那个小木屋中带过来的,奴隶没有财产,这些被褥名义上也都算作是松赞家“暂时借用”给他们的。
正当她铺展开第二床被褥的时候,远处缓缓的有歌谣声飘来了
“呦”
“哥哥我把新衣换哎”
“妹妹你把嫁衣穿哎”
“桃花树下不拜堂哎”
“咱们直接入洞房哎”
“呦”
“十里春光不外泄哎”
“颠鸾倒凤入梦乡哎”
“妹妹可比娇娘美哎”
“哥哥采花到卧床哎”
卓仁的瞳孔猛地一缩,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那声音并不是杀死丈夫的那个沙哑夜枭般的嗓音,但也让卓仁感到极不舒服。
随着那声音由远及近,穿过层层守卫把守着的栅栏,伴随着深深的恶意,来到了卓仁母子暂居的小院门前。
能够不需要任何令信就自由出入这偌大一片关押奴隶的院子,其在松赞家的地位,不言自明。
来人卓仁之前从未见过。这人身形高大,猿臂,虎背,公狗腰,连卓仁这种不通武艺的女子都能看出,这是一名练武的行家里手,她的目光在其腰间飞速地扫了一眼。
还好,未曾佩刀。
对方只是随意着了一件制式棕黄软甲,双臂无袖,腰间束着一条一掌余宽的皮带,将那健壮身材完美的展示出来。脚上蹬着一双程亮马靴,此时正略有嫌弃的踩在卓仁门前的泥地里。
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中年汉子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纹满了古老而又妖异的古怪花纹,甚至连面颊的肌肤上都没有放过一寸。并且这满身花纹没有一个是重样的,有的神似雄鹰当空,有的神似虎啸山林,有的神似青木神术,有的神似冰原巨妖,还有的则神似士兵手拿兵戈征伐沙场,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寥寥几笔勾画出来的古怪花纹透着一股鲜活味道,就好像有死者的灵魂被封印其上。
据传早在西土佛国建立之前,一些蛮荒氏族拥有一些极为邪恶的巫术,比如他们在杀死敌人后,会请部落的战纹师将敌人的形象纹在自己身上,这预示着敌人的灵魂将被牢牢束缚在自己身上,永世不得超生,并以敌人灵魂的怨恨为养料,为自己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直到自己死去。
看着这被纹身占满整个身躯的中年男子,卓仁在心中无来由的徒然生出一股极度悲伤的情绪。
但看见卓仁后,对方的眼神却明显的炙热了起来,他的目光从卓仁的脸蛋滑向胸脯,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而后大步流星的跨过门槛,走近小院,在卓仁背后站定后,狠狠抽动了一下鼻息。
“啊,香”男子一脸迷醉的呢喃道。
卓仁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多余动作,但浑身已经被气得簌簌发抖。
她认得那眼神
去年十月初三的那个夜晚,那名双刀客在带领手下离去之前,就曾狠狠拽过她的头发在鼻息前嗅了一嗅,虽然对方一直是以面巾掩人耳目,但她认得那眼神那是就好像被一条阴冷滑腻的毒蛇给盯上一般的感觉
果然,对方忽然在她身后用着如被火炭烧了喉咙的夜枭般的古怪声音说道。
“抓住你了呢小蜜蜂”
卓仁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口中摸出一把石刀,便猛然向后挥去。
这把石刀是她从住进这座土屋时才开始打磨的,入籍为奴,是要脱去衣服后,经过守卫层层检查的,自然不可能将匕首一类事物带进来。
所以这把石刀仍显得颇为粗糙,即使是日日磨、夜夜磨、吃饭磨、睡觉磨,在短短五个月时间里,也不可能被打磨到薄如蝉翼的地步,但论及伤人,也勉强够用了。
那男子倒是也不急不恼,一边谈笑间,一边只是一味的躲闪,并不急于将卓仁手中的石刀击落。
只听他口中说道:“你入籍为奴时,我就吩咐管事跟你说了,只要你肯点一点头,便可脱了这奴籍,在王府中做一只了却烦忧的金丝雀,常常侍候在本大将军左右,甚至你那儿子也可跟随一并脱籍,还有可能借着这一机缘,子凭母贵,鸡犬升天,可你没答应。”
男子闲庭信步地躲开了卓仁的又一记突刺,继续道:“你以为,这几个月来没人碰你,真的是观音菩萨保佑那还不是因为你早已是本大将军预定好的禁脔,试问在这奴隶营里,有谁人敢碰”
关于男子的身份,卓仁在心中早有猜测,此时听他这算是间接的亲口承认,更是恨得牙根直痒痒,于是便又是一记石刀刺了过去。
敢在松赞家的地盘上称本大将军的,不是松赞博海的亲弟弟松赞呼雷,还能有谁
呼雷再次轻描淡写的躲开卓仁的突刺,继续调笑道:“敢在本大将军面前舞刀的女人,你不是第一个,但你猜之后怎样了那柄刀随后便变成了我们床底之欢时的小玩意,你要不要也试它一试哈哈哈哈。”
恣意大笑间,呼雷颇为享受戏弄眼前这位中年美妇的感觉。
这呼雷与那些普通亲王子弟不同,他的口味颇为独特,不喜欢那嫩的一捏都捏的出水的黄花大闺女,倒是对那些稍稍上了些年纪的美妇情有独钟,最好还是生过了孩子的。
据传言,曾有其他亲王子弟送与他一位尚未破身的美娇娘,结果被他送与手下玩乐,待过了三年五载后才再重新收入房中,其荒诞怪异程度可见一斑。
呼雷曾公开点评到,女子三十多岁才是人间最有味道的年纪,而眼前这位性格坚毅火辣的美娇娘,据查,今年是三十有二,刚好到了可以采摘的最好年纪。
而且这呼雷还最喜欢干那杀人丈夫、霸占人妻的缺德勾当,被他屠灭满门后,掳去将军府恣意玩弄的良家女子不计其数,可这呼雷本身也确实有些本事,那些被掳进府的女子刚开始哪个不是恨不得生啖其肉,但最后还不是在床上曲意逢迎
对此,这呼雷总是颇为自得,在手下将领喝酒时,总嚷着要做那沙场上和床榻上的“双科第一”,也总能引发诸如“大将军武功盖世,在下叹服”、“大将军这声讨征伐本事已是那万人敌啊”之类的吹捧附和之声。
这位欢场老手也最是深谙那“养女如熬鹰”的道理,其实杀了柳生之后,就将卓仁强行掳回府邸也不是不可以,但呼雷还是喜欢先让对方感受世间苦楚,待万念俱灰后,才好细细打磨,慢慢调教,霸王硬上弓哪有那美妇主动宽衣解的风景独好啊。
连续三十多次刺空后,卓仁知道这是对方在有意逗弄自己,于是也就停下了继续挥刀的脚步,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狠狠地瞪着对方。
呼雷道,“怎么停下来了是不是心疼为夫,舍不得下刀了”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呼雷轻笑一声,继续道:“你若不来,我可就来喽”遂即身形极动,转瞬间绕到卓仁身后,在她耳边哈气道:“为夫在杀死你那窝囊丈夫后,便命人将一弓一刀纹在那话儿之上,这样一来,为夫鞭挞你时,你那窝囊丈夫也会在天上看着,为我们鼓劲加油的,哈哈哈哈”
卓仁羞愤难当,向后猛的一挥刀,却又让对方避了过去。
呼雷继续调笑道:“早听说,拓岩家娶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我当时还不信,着人去你家那边查了一下,这一查不要紧,十里八乡可把你传的神乎其神,说什么面似粉黛,腮似桃花,眼似春水,唇似丹红,还有人把你比作桃花仙的,但也有人说仙字用的不好,太过空灵飘渺,后来改为桃花娘,可惜你嫁与那拓岩柳生之后,一直神出鬼没的,无缘得见,终是一桩憾事,十月初三那一见,才知世上人所言不虚啊。”
呼雷又是一阵纵声大笑,感觉好不快活,“哈哈哈,而更有意思的是,在不久的将来,这桃花娘就要被本大将军收入囊中喽”望着卓仁的眼神中,更是有难掩的炙热。
卓仁则眼神逐渐冰冷,面对呼雷无尽的侮辱,她转而将刀锋抵在了脸上。
呼雷瞳孔猛地一缩,但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就站在原地冷笑着看她故作姿态,他不相信对方会用刀锋划花自己的脸。
这世间女子,又有几个不爱惜自己容颜的。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卓仁没有丝毫犹豫,在脸上狠狠拉出一道狰狞的伤口。
那石刀本就不算得锋利,刃口又如犬牙交错,这一刀下去,已经是神仙难救了。
“你”
呼雷惊怒交加,但反应过来时,已经救援不及。他身形一动,狠狠一巴掌将卓仁连人带刀扇飞出去,遂即痛骂了一声“贱人”,而后将一口吐沫吐在对方脸上,道“真他娘的晦气”
转身欲走,就看见那名叫朝牧的少年直愣愣的站在门前。
呼雷眼底的阴狠之色一闪即逝,“既然美人容颜已毁,还被他儿子瞧见了,那便一道杀了便是。”刚要痛下杀手,只见朝牧猛的匍匐在地,叩首道“拜见大将军”
呼雷楞了一愣,忽然间觉得也颇为有趣,一脚将朝牧踹翻在地后,便哼着小曲扬长而去了。
朝牧趴在地上,眼泪已经打湿了身前的尘土,感受到呼雷已经离去,他赶忙爬起身来,想要过去搀扶受伤的卓仁。
卓仁则用眼神狠狠地警告了朝牧一眼,而后便艰难的爬起身来,自己一个人一瘸一拐的向屋内走去。
午夜子时,朝牧终于拿着一只小包裹从外面走进了土屋。
因为被收作江央“贴身奴隶”的缘故,即使是半夜晚归,朝牧依然是一路畅行无阻,无人敢拦。而当他迈进房门时,他看着黑漆漆的房间,居中正对门的位置,母亲正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等着他。
朝牧心中微微有些讶然,赶忙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想要扶她去休息。
可是却见卓仁面沉如水,忽然“啪”地一巴掌狠狠打在朝牧脸上,朝牧楞在原地,只余下左边侧脸火辣辣的疼。
卓仁缓缓开口道:“知道今天哪里做错了吗”
朝牧愣愣的看着卓仁,茫然无措道,“孩儿不知。”
卓仁用眼睛盯着他,一字一顿的狠狠说道:“你今天,跪慢了半息时间就因为你跪慢了这半息时间,我们母子两个都差点死在那呼雷手上我早就告诉过你,如果你不能忍常人不能忍,就不要妄想着报仇了,可你今天,你今天,你今天”
说到这里,卓仁声音哽咽,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朝牧身形一阵,猛然跪在母亲脚边道,“孩儿知错了。”
卓仁坐在椅子上默默流泪,语气也变得凄婉:“牧儿,你恨不恨阿妈今天若不是阿妈如此任性,一刀划花了自己的脸,直接激怒了那人,也不会让咱们母子两个身陷险境啊。”
朝牧也是神情冷然,却没有流下半滴眼泪,而坚毅的说道:“我没觉得阿妈做的有什么不对的,那呼雷今天没有佩刀,突袭之下,孩儿有一成把握让他给咱拓岩家赔命。”
听到这话,卓仁的情绪才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依然坐在椅子上默然无语。
朝牧见状,赶忙打开随身带回的小包裹,在一阵药香中,一边说着安慰阿妈的话,一边看着那如婴儿小嘴般的狰狞伤口,双手颤抖地为卓仁上药。
卓仁则用眼底的余光悄悄扫了一眼水盆中的倒影,心中叹息一声。
“今夜过后,人间再无桃花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