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历普贤年七月十四,夜。
夜风微凉,带走了些许潮意,虫鸣不止,驱散了往日的寂静。
佛国总是如此,一场夏雨就能唤醒生命的脉动。
松赞亲王府,颂赞博海的院落内依然是一片灯火通明。
松赞博海一个人困守于书房“卧冰斋”中“画地为牢”,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只见他紧盯着手中密信,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将上面的内容看了数遍,而后才喟然长叹一声,将那页信纸凑近烛火中付之一炬。
夜色渐浓了,博海紧了紧披风,抬头望望窗外,这应该是已经有未时了吧,博海自嘲般的笑了笑,别人睡的,天下睡的,但唯独他这个亲王却不能睡。
现在仔细想想,唯有惊鸿寺的那个老秃驴的那句“世间哪有自在人”,倒是道出了人间真味啊。
博海起身,有些畏冷的关上了窗子,而后又缓缓的坐回到案前,左手扶额,以右手中指有节奏的叩击着自己的太阳穴,这是他疲倦已极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小动作。
正当他埋头要为松赞家如何迈过这一道坎而苦思冥想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咚咚咚”
博海眉头微皱,他记得明明已经吩咐下去,不是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书房一步的吗
巨大的疲惫让他的头脑有些迟钝,想了片刻才想到,能在此时敲响他书房门的,估计也只有自己那位才貌无双的女儿了。
博海起身打开房门,果然见到江央亲自端着一支白玉碗立在门口,笑宴盈盈的说道:“夜深了,女儿特地熬制了参茶,给阿爹补补身子。”
博海接过那只白玉碗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暖流入腹,疲倦也紧跟着被一扫而空,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江央道:“女儿遵循医官嘱托,在参茶中加了少量提神醒脑用的冰魄草,与补气养血的参茶相益得彰,最是能消解疲惫,舒缓精神。”
博海哈哈一笑道,“还是我的宝贝女儿最有心了,父王喝了这参茶确实感觉精神振作,脑清目明了许多呀。”
江央微微一笑,并不多话,起身就要告退而去。
博海的眼底中却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神色,他缓缓开口道:“既然来了,就先别急着走,坐下来陪为父说说闲话。”
江央脸上一丝狐疑和犹豫的神色一闪而逝,却被博海敏锐的捕捉到了,只听他开口说道:“为父在三个时辰前收到一封密信,信中详细记载了梵宫使团遇袭的经过”
不等他说完,江央就瞪大了一双好看的眸子,惊诧呢喃道:“什么梵宫使团遇袭了”
博海紧盯着女儿娇美的面容,连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不肯放过,就这样直愣愣的看了她半晌,才笑咪咪的继续说道:“是遇袭,就在我们松赞家封地边界前后十里处,先后一共两波刺杀、一拨叛乱,一拨接着一拨,可谓是丝丝入缕,环环相扣,当真是好深沉的心机啊”
江央一脸震惊,先是直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父王,好似不敢相信有人敢对梵宫使团动手的这一事实,而后低下头细细思量片刻,猛然抬头,目光阴沉的说道:“有人想要对我松赞家动手”
着自家女儿,笑容和煦的说道:“不错,正是如此,使团已经到达我松赞家边境,护卫梵宫使团自然就成了我松赞家的职责,使团两次在边境遇袭是理由,但不是借口,所以无论这先后两手刺杀成与不成,都能让梵宫上师们对我松赞家心生懊恼,虽说梵宫不会就此与我们离心离德,但毕竟让使团对我们减分不少,你哥能否进入梵宫,背后靠的是我松赞家的实力,而不是我们送出的金银,如果给使团上师们留下一个内忧外患,难以掌控大局的印象的话,那可才真是麻烦大了。”
博海言语不停,以手指敲击着松楠木桌面继续道:“有意思的是,这第二波刺客竟然人人俱是黑马黑甲,与你二叔秘密派去接应使团的黑翎卫的装束一般无二,可为父已经派人检验过他们的尸首,都不是我松赞军中之人。”
“而藤甲红骑的叛乱则更是惊采绝艳,这一手在外人看来颇有些画蛇添足的味道,可是他们没有看到的是,它妙就妙在用了这叛乱本身,如果说刺杀还是外部问题的话,那这叛乱可就是实打实的说明,我们松赞家内部本身就有问题了,布局之人以两百余名甲士的性命为饵,在梵宫使团心中根深蒂固的种下了我松赞家内乱已生的种子,这才是图穷匕见的真意啊。”
“可是让为父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通的是,那第二拨刺客的五十余套黑翎卫制式装备究竟是从何而来啊况且从桑吉家入我境内的道路有千万条,为什么那叛乱红骑偏偏就守在了使团的必经之路上呢”
江央眼神一凝,讶然道:“父王是怀疑,家中有鬼”
博海盯着江央,笑而不语。
江央连忙起身跪倒在地,颤声说道:“不是我,父王真的不是我,女儿交出暗卫权柄后,一直在房中细细思量父亲教训的道理,除了去过一趟惊鸿寺为阿爸阿妈诵经祈福外,连房门都未曾踏出一步,侍卫婢女都可以作证,再者说,府上自有暗卫眼线监察巡视,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父王的这双眼睛啊,女儿又有何能耐与外人勾结去刺杀使团呢”
博海轻轻抚过江央因恐惧微微颤抖的脊背,柔声说道:“为父没有怀疑你,没有怀疑你,为父又怎么会怀疑自己的亲生女儿呢,没事没事,别怕,别怕,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江央在博海的搀扶下才慢慢站起身,只见她早已是满面泪痕,此时正抽泣着望着博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博海突然又问了一句:“那名叫朝牧的奴隶已经好些天没有回奴隶大营了,他是你的贴身奴隶,是不是被你给偷偷藏起来了”
江央娇躯一震,眼看扁着嘴又要哭出声来。
博海连忙轻轻的替她拭去泪珠,开口调笑道:“好了,好了,不问了,不问了,我家小猫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了哦,若是让惦念着你的那些个亲王家的小子们看到了这一幕,为父背后不知要多背负多少骂名呢,哈哈哈”
听得这话,江央终于破涕为笑,嗔恼的推开博海替她擦拭眼泪的手,娇嗔道:“女儿要一辈子陪在您和阿妈身边,才不要嫁人呢”
博海继续笑道:“女儿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仇啊,阿爸啊,还是想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我和你阿妈才好安心享度晚年啊,哈哈哈。”
江央眼神幽怨:“父亲已经开始嫌弃女儿了吗”
博海爽朗大笑道:“为父岂敢,为父岂敢,你那个哥哥不争气,为父还指望着我的宝贝女儿养老送终呢,哈哈哈。”
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江央终于退出了博海的书房。随着泛着檀香的厚重木门慢慢关上,某片光明同样也跟随着在她身后缓缓合拢。
江央终于浸没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她毫不迟疑地举步向前,每走一步,嘴上的笑容就淡却一分,一百九十步后,江央终于跨过身前那道高高的门槛,完全走出那一片如同蛰伏巨兽般宏伟殿堂的森然阴影。
脸上的笑容也同一刻完全消失不见。
毫厘不差。
事实上,父亲的办公的庭院同自己所居住的院落仅有一墙之隔,双方已经算是“背靠背”比邻而居的老邻居了,可自己每次来找父王都需要绕上好大一圈圈,走上好远好远的路,才能最终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一步也不能少。
她年幼时也曾问过母亲,为什么父王不肯给她在墙上开一道小门呢,这样她就可以更快一点见到父王了。
她还记得阿妈一边帮她梳着满头青丝,一边一脸严肃说道,“你现在还不懂,长大以后就知道了,这便是规矩啊。”
是啊,这便是规矩,即使数年如一日,风雨不断的送去参茶也是如此,规矩就是规矩,如果能够随意就打破,那还叫什么规矩呢
有时候仅仅薄薄的一堵墙,那便是咫尺天涯。
就像他们这对父女,看似亲昵无间,但父亲何时真的在自己心中为自己留过一道“小门”呢
恐怕一次也没有。
罢了,罢了,不开门就不开门吧,有时候隔着一堵墙也是极好的。
江央行走在高墙下的阴影里,一名婢女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身后,那名被唤作“红鸾”婢女刚想询问些什么,就被江央轻声喝了一句:“禁声”于是连忙低下头,再不敢多言一句。
两人一路沉默着快速穿过一道道高耸的大门,半刻钟后,终于走回了江央单独居住的院落。
两人没有惊动其他下人,径直走入江央的闺房。
那名叫“红鸾”的女婢掌起灯后,口中说着:“郡主殿下,夜已深了,让奴婢伺候洗漱更衣,然后早点歇息吧。”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一边将桌子上杂七杂八的事务全部搬走,露出了漆黑如墨的玉石桌面,一边拿来一只盛满清水的海碗放在桌上。
昏暗的烛光在窗子上映衬出两道少女唯妙的剪影,但至于她们究竟在干什么,却有些瞧不真切了。
只听得江央“嗯”了一声道,“确实有些乏了,红鸾你替我敲敲后背。”却以指为笔,以水为墨,在桌面上“刷刷刷”的写道:“父王开始怀疑我了,自卸任暗卫统领后,我已再难护的了朝牧哥哥周全。”
红鸾听到主子的吩咐后也凑了过来,看似在为江央敲背,实际上则是拿起沾着海碗中的清水,在桌面另一侧写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江央指下不停道:“无妨,使团队伍还有两日才能抵达不达城,只要让朝牧哥哥和使团中的那位热振上师接触上,那么一切便已成定局,无论父王如何辗转腾挪,已于大局无碍了。”
而后用那大袖一抚,将那桌面上的水渍擦的一干二净。
红鸾道:“郡主就这么有信心,只要那位热振上师见到那朝牧,就会欣然收之为徒”
江央眼中绽放出一团异样的光彩,“红鸾你有所不知,我在惊鸿寺学习期间,曾在秘库当中翻到一本梵宫秘闻录,那上面记载了一些梵宫上师们出家前的生平,而这位热振上师,那上面也清清楚楚记录着,他其实也是一名奴隶出身。”
红鸾表情震惊,江央笑眯眯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提指继续写道:“当然,这还不够,我曾派人查探过,这位热振上师对待奴隶的态度极好,每每代梵宫巡疆牧土时,都会要求到各个亲王家的奴隶大营中瞧上一瞧,若是某位亲王对待奴隶过于苛刻,就会被他严厉训斥,综合这些因素,我才敢冒险让朝牧哥哥去接触使团,哎,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好啊。”
红鸾问道:“可是郡主,你为何要接连安排那些刺杀和叛乱呢暗地里偷偷安排朝牧和那热振上师见面岂不更好”
江央坚定的摇了摇头,“突然见面太过刻意,少了一个缘分作借口,只会适得其反,就像父王说那样,没有个几百条人命作铺垫,如何会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和尚心中种下一个我松赞家不仁的刻板印象而如果没有这些好戏作铺垫,那么接下来如何才能令一段逃亡奴隶被军队追杀,恰巧被使团所救的精彩戏码,真正做到水到渠成呢佛家讲因果,那我就给他们造出一段因果”
最后几字,虽以圆润的莲花文写就而成,但依然难掩那字里行间的铿锵杀伐之气。
婢女红鸾在旁边看得是连连点头,心中也是暗暗叫绝,抹掉满桌字迹后,提指写道:“那郡主,接下来需要奴婢干些什么呢”
江央望着她动人的侧脸,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名叫红鸾的美艳婢女实际上比她还稍长两岁,是她五岁那年,由祈丽王妃牵着小红鸾的手,亲自送到她居住的小院子里的。
二人自小一同长大,看似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可以算做是江央在整座王府中最信任的寥寥数人了,如果实非情况紧急,她并不想以红鸾的性命去冒险。
红鸾自然看出她的犹豫,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背,在桌上那“干些什么”四个字上重重的点了一点。
江央轻轻叹了一口气,充满歉意的继续写道:“红鸾姐,明天你亲自去厨房做几百个青稞馍馍”接着她拿起一旁的纸笔,依次写好几个纸条,放在了红鸾手上,“将这几个纸条放在馍馍里,记住,一定要保证纸条送到我说的几个奴隶手中,不能送错一人。他们依次是”
红鸾仔细反复看了几遍桌上那个名单,在心中默默背了三遍,才最终重重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下来。
江央目光复杂的看了她一眼,而后将桌上的水渍一扫而空后,开口说道:“好了你下去吧,本郡主要好好补一觉,明天不到午时一刻不要叫我起床”
红鸾咯咯笑着点头称是,躬身退出江央的卧房,轻轻关上房门,转身向自己单独居住的小屋走去。
一路上,她都在反复咀嚼着那三个字。
“红鸾姐。”
红鸾快步回到自己的卧房后,迅速点燃了一只蜡烛,籍着烛火细细打量那几张纸条。
只见第一个纸条写着:“十六日一早,于大角岭村西北十五里,乱葬岗旁密林处,寻一奴隶少年,待梵宫使团临近时,追逐其入使团车队。”
第二张纸条写着:“十五日寅时三刻,带奴隶白马卓仁从西门出大营,行至五十里后,告知其于大角岭村西北十五里处与其子汇合后,独回。”
第三张纸条写着:“十五日寅时三刻,开西门,两人一马经过,放行。”
红鸾用力攥紧了拳头,俏丽的小脸儿上浮现出一丝挣扎的神色,终于还是狠狠咬了咬嘴唇,猛然吹熄蜡烛,摸黑向卧床边走去。
只见她摸到床边,悉悉索索地掀开被褥后,伸手一探一拉,竟然将半扇床板拉开,露出了隐藏在下方的密道。
当她籍着月亮反射的微光看到密道口的那一刻,心中便已再无迟疑,只见扶着另外半扇床板,干净利落地探身潜入幽暗的密道之中。
密道当中不再有一丝光亮,长时间置身其中,会让人产生一种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错觉,仿佛这条隧道没有尽头,一头连接着过去的无限远,一头连接着未来无限远,而自己就将带着这份罪孽,徘徊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一百四十三步,一百四十四步,一百四十五步”
红鸾只能依靠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自己的步数,才能勉强对抗密道带来孤寂感和迷失感,直到看到前方有光亮透过木板的缝隙穿透黑暗,她知道那是属于她的彼岸。
“咚咚咚”
博海的书房中再一次传来轻轻的叩击木板的声音,在这连虫鸣都消失的未时三刻,显得格外清晰,但这一次不是在门外,而是在床下面。
博海掀开床下的暗板,微笑的打量着那被唤作“红鸾”的女婢俏生生的从床下慢慢爬出来,没有半分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红鸾刚从暗道口跨出来,便看到博海笑容和煦的望着她,连忙娇羞的低下头去,用手掸了掸衣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博海转身走向书桌,对着红鸾招了招手道:“红鸾,过来说话。”
红鸾连忙跟了过去,在他左手边站定,将刚刚江央与自己的对话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而后从怀中取出那三张带着她体温的纸条,交到了博海手上。
博海微笑着接过纸条,一边凝神细瞧,一边将手很自然的伸进红鸾的衣衫之内,一路攀岩而上,最终停留在一片雪山之巅,细细摩挲着那一点盛放的红莲。
随着他的动作,红鸾的俏脸直红到耳根,却只能强自忍耐着这一股恼人的羞意,一路任由他施为。
她偷偷凝望着男人的侧脸,博海本就生的面容俊朗,否则也生不出这一双俊俏的儿女。
四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被岁月打磨的最具魅力的时候,倘若在加上那层“亲王”的光环
这样看看看着,红鸾反倒是先醉了,忍不住发出“嗯”的一声。
博海抬头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玩味十足。
红鸾羞意更甚,连忙转移话题道:“老爷准备接下来如何处理这些麻烦”
博海嘴角笑意稍减,但手上力道却反而隐隐有些加重,道:“老人们常说,脓包要挑破了才会好。本王正好借此良机,让那些个魑魅魍魉一次性在阳光底下晒个通透,红鸾你呢,还是依照我那乖女儿对你嘱咐的那些话,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好。”
红鸾在博海这位老饕连绵不绝的攻势下早已媚眼如丝,夹杂着勾人心魄的轻吟声喃喃道:“嗯嗯老爷老爷准备怎么处置郡主”
博海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右手执笔,飞舞如龙蛇,在信纸上“刷刷刷”地写好一封密信,而是轻唤一声:“金巴”
如同影子一样的老人缓缓出现在博海身后,一张冷脸面无表情,对于眼前这副香艳旖旎画面视若无睹。
博海道:“你先去惊鸿寺秘库中查证一下,有没有那一本梵宫秘闻录,再仔细核对核对上面是否记载热振出身奴隶一事,如若却有此事,那就传令给大将军,说使团近日频频遭袭,让他立刻带领五千轻骑前往护送梵宫使团一行,另外,将这封密信亲自交到大将军手中。”
那“金巴”老者领命而去,如一团残墨般迅速消散在夜风里。
博海这才转过头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俏丽小娘,此时他心情大好,心中想着“女儿啊女儿,棋盘之内你侥幸胜了为父半子,可是这棋盘之外,你却要满盘皆输了,只因你辨识不清,这棋盘外的颗颗棋子,终究还有那人心反复,难以捉摸啊。”
随后他畅快的大手一挥,便将那红鸾的衣裙全都撕扯下来,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雪白。
看着她那醉人的羞态,博海一把将那尤物按在桌面之上,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那本王允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