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宫但凡大事,必然要起钟一百零八下,今年的“密经锻体”大典自然也不例外。
一百零八,预示着一个新的轮回,饱含着对这一千七百余名小沙弥的祝愿和期许,希望他们都能踏上修行之路,更好的传递梵宫衣钵。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优胜劣汰这是自然法则,修行讲究顺应天道,自然最为遵循这一定律。
大典由“世尊地藏”蒲哲天乐亲自主持,他身为达摩院首座,按律而言,理应就是如此。
只见他于一百零声钟鸣落幕之际,自东方化虹而来,当真将诗文中那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神仙逍遥,演绎到了极致,端是让人心驰神往。
众人还未来得及惊讶叹服,只见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两个太阳,在一片刺目的光晕中,一名华袍男子,突兀的出现在了蒲哲天乐身旁。
他的眼眸中倒映着山川雷霆,单是看上一眼,就会让人不自觉的心生敬畏。
日出东方,恩泽千里,可叫万物生灭。
金刚一怒,焚尽天地,可使邪祟轮回。
来者不是那“大日如来”还能是谁
一场“密令锻体”大典,甚至连“佛首”都亲自出席,为新生鼓劲加油,足以看出梵宫对这届新生的重视。
下意识地,众人都有意无意将目光瞥向站在队伍正中央的无道刹那海,对于“佛首”亲自助威的各中缘由,也自然是心知肚明。
两名“珠玉”在前,藏宝阁首座的出场方式就显得黯淡无光了许多,只见他毫无花哨的迈开脚步,一步一个脚印,走向了广场最前方。
但在场诸人,可谁敢对他“朴素”的出场方式,乱嚼舌头根子的,只因他是诸位首座中,是最为神秘的一位,其露面次数本就极少,出手次数,更一只手掌就数的过来,甚至连他的本命法器,至今都没人能够搞明白究竟有何妙用。
有些时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未知反而是可怕的。
只见他黑袍如墨,长袖飘摇,缓缓走到玛尔巴身旁站定后,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堂而皇之的打起了睁眼瞌睡,居然跟梵宫某位“疲懒货”有异曲同工之妙。
除了一个惊艳的开头外,整场“密经锻体”大典就显得颇为沉闷无趣了,无非是几位首座轮番讲几句场面话,诸如“有志者,事竟成”“有心人,天不负”之类的云云,可以说是毫无营养,清淡的都能舀出水来。
好在一众小沙弥此时正沉浸在一片紧张与兴奋之中,至于究竟讲了什么,对此时的他们而言,倒也意义不大了。
辰时两刻,藏宝阁中门大开。
一众小沙弥在达摩院僧人的指挥,排成了三路长队,依次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从藏宝阁的中门处鱼贯而入,消失在看不见的阴影里。
在这三路长队中,朝牧与秀河所处的位置稍稍靠后,只听秀河疑惑问道:“哎兄弟,你说这藏宝阁看上去也不大啊,它是如何能容纳一千多人的呢”
朝牧无奈的摸了一下光头,而后摊手耸肩,表示他也不知道。
直到他们一前一后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时,才发现,眼前并没有出现阁楼内部常见的雕栏画壁,而是只有一条漆黑的甬道,似乎与内部山体相连,原来这一座小小的藏宝阁内部竟然是别有洞天。
坦白说,朝牧对于眼前的景象并不陌生,曾经流连于鬼市“蜃楼”的他,自然对这掏空山腹的建筑设计最为捻熟。进而又联想到那家鬼匠刀铺,哎,也不知道那鬼匠阿七如今过的怎么样了。
不过比起鬼市“蜃楼”,这座容纳一千七百余人依然显得绰绰有余的梵宫藏宝阁,俨然就是小巫见大巫。
山中筑巢那可是非比寻常,指不定挖到一处断裂岩层带,就能让这满山洞穴皆倾覆。
如此浩大的地底工程,经历近万年时间的冲刷,如今看去仍是坚如磐石,当真是了不起,若是再加上将穹顶装饰的宛如绚烂星河的夜明珠,与不知名的发光晶石,则就当得起“鬼斧神工”这四个字了。
朝牧没来由的响起哪个初入梵宫的夜晚,那晚的星空似乎也和这头顶上的“银河”如出一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星星点点,源远流长,让人忍不住心生摇曳。
一众小沙弥仿佛行走在星空的海洋里,对于其中的大多数人而言,这都是一段从未经历过的人生体验,就连身为亲王世子的川木秀河,此时也都是看的两眼发直、震撼难言。
朝牧一边走着,一边细细观察着散发荧光的穹顶,他忽然发现,这漆黑穹顶上镶嵌的诸多夜光宝石,并非是杂乱无章的随意排布在这里,而居然是隐隐与天上星辰的位置一一对应。
这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
脑中杂乱的念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牧又猛然惊觉,这座圣雄雪山地下不是有条“火地脉”吗如果挖空山腹,那不就挖到“火地脉”了吗可为何他们前行这么久,仍没见到传说中的地火岩浆
除非,除非他们根本就不是行走在圣雄雪山的山腹之中,那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就在朝牧苦思冥想的时候,前进的队伍缓缓绕过一个大弯,前方忽然豁然开朗。
抬头看时,朝牧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从未见过的山谷之中,这处山谷内树木繁茂,遮天蔽日,但纵使视线稍稍受阻,朝牧也能一眼就瞧见,在正前方耸立着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巨型怪塔。
只见那塔身一共是由四面巨大石壁垒筑而成,每一面石壁,都是被切割成一个等腰三角形,再仔细看会发现,在三角形正中央,又有一道两丈余宽大巨大石阶,可以供人上下攀爬。
朝牧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玩意儿肯定不是自然形成的结果边沿切割的太整齐了,整体筑造的太对称了。可若是人工修筑而成的,这四面浑然一体的巨大石壁又是如何筑造而成的如何运到这里又是如何将他们连接的如此天衣无缝
思来想去,似乎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处古怪高塔是由修行者所建造的,只有他们,才能集天地伟力,筑就这么个不似人间的非凡造物。
鬼使神差的,朝牧忽然又冒出一个古怪念头这没准是一座由修行者建造而成的巨型陵墓
谁知这个念头刚一萌生,就把他自己都逗乐了。
陵墓葬着谁
自嘲一笑后,朝牧却没来由的打了个冷颤,他有些畏冷的裹紧了身上的僧袍,似乎一到这里,周围的温度都跟着下降了几分。
朝牧连忙加快脚步,及时跟上前面同行小沙弥的步伐,以前后左右同伴的“人气”,来强行驱散脑海中古怪念头。
望山跑死马。
一行人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巨大三角形怪塔,却又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终于来到它的脚下。
朝牧此时也终于在它脚下站定,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它,朝牧这才切身感受到它的雄伟玄奇,与相对而言自身的渺小。
这幢神秘怪塔高约一百丈,整一面石壁都仿佛是刀切豆腐般的整体切割而成,完全看不出拼接的痕迹。
石壁的边沿刨除被风蚀的因素外,整体仍显得整齐平滑,不难想象出它刚建成时,这边沿的切线,是如何的平直。
在等待“爬山”的过程中,朝牧脑海中的古怪念头纷繁叠至,他望着那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古怪高塔,又想起热振提到过的,关于佛道两宗修行理念的根本不同。
道宗的修行,修的就是一个“顺应自然”。你要借助天地伟力,离不开自然,你要得天地之大造化,同样也离不开自然,既然要依靠自然,自然也就要顺应自然,顺应天道。
可佛宗却不认同这一观点,佛祖讲,修行修行,修的就是一个“真”字,修的是“真实”、“真我”、“真相”、“真性”、“真意”,他并不认为“天地自然”就是绝对正确,他反而认为“天地不仁,无有善恶,圣人有道,可证菩提”,所以利用天地元气不过只是表象,内里还是“求真悟实,人定胜天”这八个大字。
朝牧望着眼前这座古怪高塔,看着它棱角分明、宁折不弯,偏偏又横亘在天地之间,仍凭风吹雨打,也要与天地同寿,所传递出的,可不就是佛宗那不屈不挠、人定胜天的精神嘛
进而再联想到佛祖刚刚悟道时,所说的那句“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可见,在佛祖心中,又何曾将这方天地的放在眼里
朝牧疑惑了,这所谓修行,到底应该是像道宗一样,以天道为引,顺天而行,还是应该像佛宗一样,管你花开花落,我自修行本心
朝牧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直到后背被人轻轻推了一下,这才猛然惊觉,前方队伍已经落下自己好一段距离了。
朝牧对着身后的秀河歉意一笑,连忙快跑两步,跟上了前面的队伍。
前面的队伍已然开始攀爬石阶,朝牧跟随着队伍拾阶而上,走走停停,又行进了半个时辰。
朝牧上下望了望,感觉已经行了有一半的路程了,队伍停下时,朝牧正好看见旁边有个达摩院的僧人在维持秩序,于是连忙凑过去,小声问道:“这位师兄,这位师兄,请问我们现在爬的这个,究竟是什么呀”
那人转过头来看了朝牧一眼,他没想到有人竟然还会在“密经锻体”时好奇这个细枝末节的问题,望了一眼前方的队伍,似乎还没有继续行走的迹象,这才对朝牧解释道:“这是一座陵墓。”
朝牧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灵犀一闪的念头居然给他蒙对了,他连忙追问道:“陵墓那这里面葬着谁呀”
周围的小沙弥也被这个问题好奇的吸引过来,一个个都支着耳朵细听。
只听那白衣僧人说道:“这里面并未葬着谁,这是佛祖在去道宗辩法之前,给自己修的一座衣冠冢,据说是为了给后来人留下一个念想,没想到他老人家还真是一去不回了,后来梵宫觉得它寓意不详,所以一直并未对外公开此事,各种典籍资料中自然也就没有记载,这些都是老一辈梵宫僧人,一辈一辈口耳相传的故事了,其中真假,就需要你们自行去判断了。”
朝牧又问道:“那为何要修成这副三角四面的古怪模样。”
只见那白衣僧人摇了摇头道:“关于这点已经无从考证了,有人说是三角形最稳定,这古怪高塔横亘在天地之间,就是为了昭示梵宫不屈不挠的精神。”
朝牧点了点头,这一说法倒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那僧人继续说道:“不过也有人说道,这古怪高塔蕴含着佛祖他老人家顿悟得到的天地至理,据说这高塔的各边长度与整体高度,都暗和数术,但其中真意,已经没有人能够解读了。”
这倒是令朝牧颇为惊讶,没想到这理念还有这么多门道。
朝牧正要继续发问,没想到那僧人略微思索后,居然又继续说道:“当然,还有一种最为离经叛道的说法,有人称这座古怪高塔不是佛祖的衣冠冢,而是一座祭坛,而这座古怪高塔也根本不是佛祖所造,而是由天神所筑造而成的。”
“这种说法还称,佛祖因为黑石才能够觉醒修行,但佛祖最初发现黑石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在圣雄雪山,而是在这处隐秘山谷,其实就在这个古怪高塔之内。”
“佛祖之所以在离开时,宣称他修建了一座衣冠冢,就是要避人耳目,防止道宗趁虚而入,窃取黑石,坏我根基。”
“有了衣冠冢这个名头,我梵宫自可以让新入宫小沙弥,以拜祭吊唁之名,行密经锻体之实,加上佛道两国有天堑相隔,信息不通,至少可以蒙蔽道宗一二十年。”
“更有传言称,这黑石其实自始至终都困于这座高塔之内,因为黑石但凡离开这里半步,就将变得效用全无,梵宫也是没得办法,就在只能在此画地为牢,躲躲藏藏了许多年,直到梵宫出现了一位又一位天纵奇才,不断以秘法加固这处禁制,使其隐隐自成一方天地,又耗费了无数心力,以秘法在藏宝阁中开辟了一条通往此地的唯一通路,这才算是真正可以高枕无忧了。”
白袍僧人刚刚说完这些,就见到前方队伍又开始缓缓动了起来,于是便不再言语,开始专心致志地维持起队伍的秩序。
朝牧见再问不出什么来,便开始一面跟随队伍,默默前行,一面思索着刚刚那名僧人话中的含义。
又过了半个时辰,朝牧终于能够抬眼看清塔顶上的景象,只见一丈见方的塔顶之上,此刻正悬浮着一颗四四方方的古怪石头,那石头上面篆刻有密密麻麻的古怪符文,那符文一明一暗间,吞吐着大量周围的云霭。
好似合着韵律,在一呼一吸。
朝牧瞳孔微缩。
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