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零三个月,贾琦跟英国商人格兰杰以及法国商人路易斯再度面对面,当然,这一次不是在沪州府了,而是在天津。
格兰杰和路易斯在天津已经呆了有些日子了,还跟郎世宁在天津呆了好些天。在郎世宁的指点下,他们注意到了现在还能够看到的、毁于战争的天津卫废墟,也看到了如今一片朝气蓬勃的天津新城。
所以一见到贾琦,他们就忍不住一连串的溢美之词。
贾琦只能叹息:“我真是佩服你们这些商人,要知道,去年这个时候正是天花在这片土地上最为猖獗的时期,就是现在,各处也有零星的天花爆发。你们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找我,一旦感染了天花,老实说,我真的替你们捏着一把冷汗。”
格兰杰跟路易斯对视了一眼,先开了口:“尊敬的大人,很遗憾,如果我们不来找您,恐怕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的货物要卖给谁。”
贾琦道:“哦?我记得,沪州府依旧是通商口岸,只要你们的货物是对的,自然有人收购。难道你们送了鸦片来?”
说到鸦片两个字,贾琦的眼底浮现了一道杀气。
格兰杰连忙摇头:“我尊敬的大人,您之前都说得那么明白了,我们怎么可能明知故犯?对,是这四个字,明知故犯。既然您都明确地告诉我们,鸦片是死罪,还有木头更值钱的事儿,我们怎么可能还会去运送鸦片进来。”
“哦?那是为了什么?”
贾琦可不认为,这些西洋人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就是奉公守法,那可是针对他们自国家的法律,对于东方人,他们不把东方人当成猪猡已经是看在大魏是个千年古国的份儿上了。
格兰杰跟路易斯交头接耳了一阵,终于苦着脸,道:“尊贵的大人,我只是想知道,您的国家真的不要我们的棉布吗?”
贾琦道:“理由之前我已经说过了。寻常的百姓之家是不会跟你们购买棉布的。”
“那么,您呢?”
贾琦道;“如果是前年,我还能说,我手里的确还有个缺口,需要一定数量的棉布,不过今年……”
“今年怎么了?”
贾琦道:“去年,我的手下发明了一种依靠水利运转的纺纱机,同时可以纺五十多两个纱锭。这种纺纱机经过多次调整以后,如今我手下的不少纺纱作坊动用上这种一次可以纺上百个纱锭的纺纱机。不止是纺纱机,还有织布机。因为我对发明的各种鼓励,使得短短半年多时间之内,大型的纺织机器层出不穷。事实上,如果你们今年运来的是棉花,生丝或者干脆就是棉纱,那我还有可能买下,如果是现成的棉布……”
贾琦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先生们,如果仅仅是一次两次,你们选择错了货物,以我个人的财力来说,的确能够帮你们负担,但是这不是我的义务。同样,我不可能次次为你们解决这个麻烦。”
格兰杰倔强地道:“可是,我们的棉布很优秀。”
贾琦道:“先生,请不要忘记,这片土地被誉为工匠之国,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工匠,就是不是全部,也有超过百分之八十集中在这片土地上。您自豪于自己国家的成就,这种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当然,我对自己国家的强盛也充满了自豪感。”
见格兰杰还是相当的不满,贾琦便道:“格兰杰先生,回头我希望亲眼见到您的棉布,当然,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也很乐意向您展示天津眼下有的棉布料子。如果您的棉布真的那么优秀或者物美价廉的话,我会考虑将您的商品买下来。当然,依旧是以我个人的名义。”
路易斯听说,连忙道:“尊贵的大人,您真是慷慨!”
路易斯在东方混得有些久了,打上次之后,他就跟郎世宁保持着通信,在郎世宁的指点下,他对这些东方人的行事有了些许了解。
也许格兰杰不懂贾琦话中的潜台词,不过,这不妨碍路易斯对贾琦的话进行精神领会。
贾琦的意思其实很明确,只要英国人们老老实实地做生意,只要他们这些人没有把鸦片这种东西带进来的话,出于对遵纪守法的商人的肯定,只要条件允许,这位大人一般情况下都会以个人的名义买下这些商品。
这是为了防止英国人在巨大的贸易逆差之下选择走私鸦片的必要手段。
这种行为无疑是伟大的,对国家和百姓来说,都是有长远的好处的。唯一没有好处的,大约也只有贾琦了。毕竟,直接付出一大笔金钱,买下自己不需要的商品,路易斯可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法国有哪个贵族会做这样的事情。那些贵族们可从来只会注意自己的享乐,至于别的,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想到这里,路易斯又忍不住说了一句:“不,也许我应该说您是个伟大的人。您拥有高尚的品格,也拥有远大的情怀……”
贾琦忍不住笑道:“罢了,罢了,您这个样子,我都以为,您学莎士比亚,对着我朗诵十四行诗了。”
格兰杰眼睛一亮:“您知道莎士比亚。”
“不过是拜读过他的几部著作罢了。”贾琦淡淡地道,“格兰杰先生,您的棉布,我可以买下一回,两回,三回,但是我不可能次次都买下。我记得你们英国对自己国内工业产品都有非常严格的保护条例?虽然我们大魏对自己的水平很有自信,也不屑于用这种手段破坏生产与买卖的公平性,但是很遗憾,我还是不得不告诉您,您的商品在我的国家其实并没有多少优势。如果您的纺织厂是在天竺,我是说,在你们口中的东印度,那么,你们的纺织品还有些许竞争力,可既然你们的纺织品是在万里之外的英国,我恐怕光着个距离就足够让你们原本物美价廉的棉布变成物廉价美而让人们唯恐避之不及了。”
格兰杰涨红了脸。
听到贾琦说大魏也有了一次性纺上百锭纱的纺纱机的时候,格兰杰就知道不好了,现在,贾琦竟然直接说运费已经让英国的棉布失去了竞争力,更是让格兰杰心沉谷底。
格兰杰道:“您的国家的棉布会往销往印度吗?”
贾琦道:“这一点您完全可以放心,对比棉布和丝绸的贸易,显然是丝绸的利润更高更丰厚,所以,目前来说,丝绸生产和出口对于我国来说,才是重中之重。至于棉布,他的利润实在是太少了,不大合算。”
路易斯惊叹一声,连连点头,又道:“大人,请原谅我的冒犯,实在是您跟我见过的那些官员们太不一样了。怎么说呢……”
“不介意谈钱,甚至还有许多简洁却一阵见血的词句,俗称专业词汇?”
“对对对,就是这个。您就像我在我们法国见过的那些哲学家、经济学家一样,有许多词汇,我都是第一次听见,但是,它们真的很专业。”
贾琦笑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小小年纪就成为知院,而他们在广州这个遥远的行省一呆就是几十年的原因。”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天哪,我还没有恭喜您,您成了帝国的宰相。知院,就是宰相的意思,对吗?”
贾琦道:“从职务内容来说,知院就是古代的宰相,但是,从权能来说,知院的权力远远不如古代的宰相。”见格兰杰和路易斯都是一脸迷茫,贾琦笑了:“是了,你们是商人,是冒险家,唯独不是政治家。这种涉及政治体制和历史演变的东西,对于你们来说,可能有些难以理解。”
“不,请多告诉我们一点,让我们回去可以讲给我们的家人听。”路易斯热切地道,“我可以显摆给我的同学,或者是老师们听。哦,尊敬的大人,您一定要满足我这个心愿。”
贾琦想了想,道:“好吧,简单的说,在你们的国家,尤其是最近的一千年的历史中,王权和神权争斗不休,许多国家内部的权势斗争背后都有神权的影子,好比说,英国的血腥玛丽女王,还有法国的血腥婚礼之夜,这都是神权和王权的争斗的具体事件。而在我们东方,这种斗争主要集中在王权和相权的斗争。在这片土地上,王权的确立大约是在四千多年前,而真正的相权的确立却是是在两千三百多年前,从相权正式确立的那一天开始,相权和王权的争斗就没有停止过。在之后的一千多年例,相权跟王权几度争夺,直到大约一千年前,一位君王终于从根本上限制了相权,从那以后,相权就不完整的。虽然现在的大魏,知院被认为是宰相的别称,其实是别人一种讨好的说法。所以我才会说,知院在职务上类同于宰相,可在权能上却不同于宰相。”
格兰杰和路易斯两个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好半天才听他们两个喃喃地道:“四千多年前,两千三百多年……大,大人,请您告诉我,您的国家有多长的历史?”
贾琦想了想,道:“华夏传承上下五千年,就连文字都换了好几波了,金文甲骨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两千年前的官方文字,如今只有饱学大儒才有这个资格和能力去学习,大多数百姓也没有这个闲钱……”
“五,五千年……”
格兰杰和路易斯已经没有这个力气去想五千年到底是多长的一段时光了,毕竟,法国的历史算长的,可即便是这样,法国的历史也不过是从八百多年前才开始。
英国也差不多,一千多年前的世界,对于英国来说已经是神话时代了。光文字记录的就超过了四千年,格兰杰根本就无法想象,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历史。
好吧,如此漫长的历史,如此灿烂的文化,也难怪人家能够培养出那么多的工匠,也难怪人家不要他们英国的布。可是,那个巨大的贸易逆差该怎么办?
格兰杰头疼了。
事实上,头疼的也不仅仅是他们,还有贾琦。如果可以,贾琦很乐意将一些污染严重的工艺转让给这些西方国家,怎奈如今他对大魏的控制力还有限,浙江和浙江以北的海岸线,他还有几分把握,这福建往南,尤其是两广总督,那可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历经三朝,本来就是太上皇的心腹,连先帝都奈何他不得。更重要的是,这位两广总督潘仁美也是个老油条子,软硬不吃,还看不上贾琦,要让两广也跟着他的指挥棒走,贾琦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
没有办法,这位潘大人实在是太过难缠了。
想到这里,贾琦就正了正神色,对格兰杰和路易斯道:“这次,你们来找本官,其实我也有事情找你。”
听见贾琦这么说,路易斯和格兰杰都反应过来。
路易斯道:“尊贵的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贾琦道:“我知道,你们两个国家,英国和法国,都在为这巨大的贸易逆差而发愁。你们的上流社会追求着我们大魏的丝绸、茶叶、瓷器,还有其他各种精美的工艺品,可我们不需要你们的棉布,你们的咖啡,你们的巧克力,还有其他的各种东西,我说的对吗?”
“哦,是的,大人,我们的产品在这个国家没有一丝一毫的竞争力。这一点,我们很清楚。”
贾琦道:“这也是我最为担心的一点。”
格兰杰道:“您是在担心鸦片吗?”
贾琦道:“鸦片只是小事。我更关注的是,市场。”
市场?
格兰杰和路易斯面面相觑。
市场,这个经济名词他们当然知道。他们本身就是冒险家,是商人。作为商人,他们无法开拓远东这片市场,对于他们来说,本来就是一件极为失败的事儿。而且,他们听得出来,贾琦说的市场并不是他们意识中的那个商品买卖的处所,而是一个经济概念。
果然,他们听贾琦这样说道:“对于我们大魏的丝绸、茶叶和瓷器等产品来说,你们的国家就是一个个成熟的市场,有稳定的客户,对于我们的产品有着旺盛的需求。但是,只有你们的贵族和上流社会在疯狂地追逐着我们国家的产品,这只会挤压你们国家的高档产品是生存空间,同样,你们国家的贵族们为了得到更多的丝绸茶叶和瓷器,就会加税,毫无疑问,这会增加你们国家的百姓的负担。这很容易造成社会的不稳定。一旦社会不稳定了,国家就会动荡,贵族,显然也会受到冲击。最后,我们大魏的顾客购买力大幅下降,或者干脆消失,从长远的角度上来说,这对于我们大魏并不是一件好事儿。”
路易斯和格兰杰听说都傻了。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官员,竟然关心起万里之外的别的国家的百姓的生活。
不过,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很对。那些该死的贵族们,为了更多的钱,可不是一个劲儿地加税加税,再加税吗?一个远东的官员都能够看到这一点,那些该死的贵族们就怎么看不到呢?不,这个远东的官员也是个贵族,这个国家的大贵族。难道这就是东方和西方的区别?为什么我们英国(法国)没有这样的贵族?!
果然,贾琦道:“我终究是东方人,对于你们国家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们,其实早在八百多年前,从丝绸之路上过来的香水就在这片土地上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当然,我也见过你们带来的香水。我不得不说一声,你们用的香水、香粉的味道都太浓烈了。”
“太浓烈了?”
听到香水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引起过巨大的轰动,路易斯和格兰杰都十分困惑。
因为不是没有人试图往远东销售香水,可问题是,香水的反应并不是那么好,就是有那喜欢的,也多是秦楼楚馆里的女人。
也就是说,真正的上流社会并不欢迎他们的香水。
贾琦道:“我曾经说过,东方的上流社会是一个极为封闭的社会,没有引路人,你们的产品当然就无法进入这个圈子。而引路人的身份,则直接影响到你们的产品的定位。定位不够,你们的产品,尤其是奢侈品这一块,自然是只有碰壁的份儿。”
“您是说,您的帮我们?”
贾琦道:“我就是有心,也要你们能够配合。据我所知,在你们西方,天主教是不推崇洗澡的,或者说,天主教认为罪人才需要洗礼。因此,像什么国王一辈子洗的澡还不满十次,某位王妃为了证明自己是纯洁的因此长时间不洗澡以致于全身散发着异味,连丈夫都不愿意跟她同房,……”
听到贾琦这么说,路易斯别提有多尴尬了。
没错,这就是法国历史上的真实事件。路易斯能肯定,对方是出于对王权的尊重,这才没有报出那两位贵人的身份。虽然说,作为天主教徒,路易斯并不在乎这个,但是听到对方的话,在想想边上的这个英国人,路易斯还是很尴尬。
英国和法国是世仇,虽然因为在远东的关系,因为利润,路易斯跟格兰杰暂时联合了起来,可是作为一个法国人,路易斯并不想被英国人取笑,哪怕这个英国人是他暂时的盟友格兰杰。
而另一方面,格兰杰在看笑话的同时,也惊诧于这位远东大贵族的敏锐度。
格兰杰道:“尊贵的大人,请原谅,这是天主教徒的传统。”
贾琦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事实上,这也是我要说的。你们法国的香水大多是为了掩盖长年不洗澡而导致的全身异味而诞生的。所以香味浓烈,不止香水如此,像香粉之类的化妆品都是如此。可是这里是东方,在这片土地上,很久很久以前,官员们的法定假期就被称为沐休日,也就是说,每到休息的时候,官员们都要回家洗头洗澡。干干净净地面对别人,这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爱护。这是东方的礼仪,也是最基本的礼仪。因此,那么浓烈的香水或者香粉,味道浓烈到了把客人呛到直打喷嚏,这样的产品,你们认为会受欢迎吗?”
路易斯和格兰杰傻眼了。
贾琦道:“在东方,香料一样非常受欢迎。不仅仅是饮食上会用到大量的香料,还有日常起居,就好比说麝香,这种香料刚刚提取出来的时候,他的味道浓烈到了谁闻到都会摇头说臭,可当他被稀释道一定的程度之后,就成了宫廷之中十分受欢迎的香料了。不独麝香是这样,许多香料也是这样。熏香,香道,这也是拥有上千年历史的文化。所以,如果找到合适的配方,如果找到适合东方的配方,这片土地会让你们见识到他巨大的市场购买力。”
路易斯和格兰杰两个傻了半天,忽然道:“大人,原来您是看中了我们的香水和香粉?其实您真的不必跟我们废话这么多的。”
贾琦道;“如果我不跟你们说得这么详细,你们会把香水当成未来双方贸易的大头吗?不,要我说,你们只会把你们国内的香水直接拿过来,然后看到一群摇头的客人。你们不会反省你们自己从来没有为东方的顾客考虑过,只会抱怨东方人瞧不起你们也瞧不起你们的商品,然后进行罪恶的鸦片贸易。我在这里说什么两国的友谊,你们只怕会在背地笑话,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我从来就不是为了什么两国的友谊,我是为了我们国家的百姓远离鸦片的魔掌。如果这个贸易逆差再持续下去,就是我国的法律再严密,你们也会走私鸦片,不是吗?”
一句话,本人会指点你们、跟你们废话,完全是为了我们国家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