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半跪着一个女子，蝉翼一般的紫衣贴着她瘦削的肩膀，织绡绮丽。耳似鱼鳍，仿若用冰雕刻的轻薄，半透明的耳里布局着紫色的血管，远看如若用笔染的花瓣。</p>
轻纱覆面，脸庞上的鳞片小的像是在面颊上洒了一层银粉，越往下鳞片越大，到了腰间，已是钱币大小。轻纱下的躯体曼妙诡谲，泛着蓝色和紫色的光，一如她的家乡，南海鲛人海一般，深沉斑斓。</p>
她半合着眼，聚集自己的心里缓缓地吟唱一首歌谣，好像是从深海而来，回响在沙滩上的海螺里的一支空灵的乐曲，辨别不清其中的字句，只能感受那迎合自己心里的震动。</p>
入魂曲。</p>
是鲛人族的法术，是每个鲛人生来就会使用的法术，如今鲛人已经在世人的言语里消失了千年，她是唯一会使用这种法术的人了，也是她唯一还能使用的与鲛人族有关的法术。</p>
身后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穿着洁白的鸿衣羽裳，广袖飘然，长衣曳地。</p>
紫衣女子停止了吟唱，屋里还回荡着她的歌声，久久没有停歇，身后的人说：“龙女，可有发现？”</p>
紫衣女子转身向白衣男子行礼：“主子。”</p>
白衣男子将手伸出去，龙女也伸出手，恭敬的将之间放在男子的手心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将自己在地狼脑海中所见一五一十的传达给男子。</p>
男子的脑海里浮出龙女给他的画面，画面里，地狼化作一只幼狼，游过真武山前的小河，穿过真武山的重重禁锢，在大殿前守观兽前停了下来。那些原本是石像的东西渐渐有了颜色，眼看要活过来。</p>
若说真武观山上前面的禁制是为了拦截一些小妖，那么这殿前的神兽拦的就是地狼这般的妖怪了，想去真武道馆，这确然是只有地狼才能干出的事情。</p>
巡逻的弟子觉察到异样，要过来查看，有人拦住了他们。</p>
“那边我看过了，是石兽不稳定，我已修复过了。”</p>
两个弟子互相看了一眼，心想对方应该不会骗自己，便与昆致说：“是，大师兄。”</p>
昆致点头，看两个弟子向别处而去，自己便往异动发生的地方去，他看到蹲在他脚边的幼狼，向四周张望一会，退后几步与地狼拉开距离：“你来做什么。”</p>
地狼摇身一变，昆致面前已是一个黑衣轻衫的女人，她跳将到昆致面前，两手往昆致胸前一搭：“当然是思念你之切，你却不来看我。”</p>
昆致又后退了几步：“你莫要再痴缠。”</p>
地狼想准上去，却已经跨越神兽镇守的底线，它们化成了肉身的原形，地狼连连后退，神兽便左右踱步在那条下了禁制的线上，用眼睛瞪着地狼。</p>
“你们做道士的，都这般无情？”地狼似笑也非笑，在昆致的眼前露出神伤的表情来。</p>
昆致将手一挥，神兽回到了原本的状态，变成道路两旁的石兽，他对地狼说：“你杀我师弟，这次，是我唯一与你心平气和说话的一次。”</p>
“你师弟？是那些个被我吃掉的师弟，还是……那昆玉？”</p>
昆致转过身，看不清表情。</p>
地狼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我已经除掉了他，这观里再没有与你争夺掌门的人，这不好么？”</p>
“你走吧，等会师父来，你就走不了了。”</p>
地狼没有辩解，昆致以为她已经放弃了，抬脚向前走，前面是高高的阶梯，一共九百九十九梯，向上看去，似乎要数着这阶梯登上九天去。</p>
正当昆致走了几步，身后传来蹬蹬蹬的身影，昆致回身，地狼的身体一下子扑过来，杀了个措手不及，昆致仰面摔在阶梯上，地狼依偎他胸前，撒娇似的笑。</p>
昆致捂着胸口面色铁青。</p>
地狼变了脸色：“你如何？”</p>
昆致的胸前涌出血来，地狼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解开昆致胸前的衣服看，那胸膛上五个孔不断的渗出血。</p>
“这是……我的爪印？我并未伤你。”</p>
昆致摇头：“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凭空冒出来的伤口。”昆致将身上的地狼推开，勉强的撑着自己坐起来，转身往山上大殿走。</p>
地狼也起身追上去：“这是我在昆玉身上留下的伤，你身上怎么会有？”</p>
昆致回身，手掌对着地狼拦住了她：“我的事与你无关，你离开这。”</p>
地狼站在原地，忽然扬起嘴角嗤嗤的笑：“你以为你撇得掉我？”她拂开昆致的手到一边，慢慢的走到昆致面前的阶梯，一双柔荑覆上昆致的脸庞，她呵气如兰，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妩媚：“你撇不开的。”</p>
昆致的眼睛渐渐的有些空洞，似乎之前的拒绝，都消失不见了。</p>
“告诉我，妖塔在哪？”</p>
真武观的妖塔，在妖界也算个出名的地方，传闻这里关着妖界数不清的同类，他们在这里永无天日，对于妖物来说，是人间的地狱。这里没有火烤冰冻，有的只有无法计算的时间。呆在这里的每一刻，对于里面关着的妖来说，都像是一年，百年，千年，万年。里面没有时间的概念，任何有意识的东西都不能抵抗永恒。</p>
最后妖物会在里面妥协，放弃自己的灵识，化成石像，忘记自己是谁。</p>
地狼不是来救这些可怜虫的，她也到达不了妖塔的第二层，她要的是供奉在其中的宝物。</p>
昆致带着她走到后山的山顶，几乎是从真武山翻过去，又爬上这座后山，山顶场地很大，一座古老的石塔屹立在中间，上面长满了野草和乔木，有的翠绿如新，有的枯黄已过一个春秋。闪舞小说网www铜铃挂在塔角，生着斑斑的锈，看起来其貌不扬，只有风吹过，传来此起披伏脆耳的铃铛声。</p>
地狼从古老的有些破旧的门往里看，门是由几块木板组成的，中间的缝隙已经足够地狼将里面的东西看个遍了，她瞧了瞧，塔内有些昏暗，从窗子和门投进去的光柱上满是飞扬的尘埃，照出空旷的第一层，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东西：玄武剑。</p>
玄武剑被放在一个其貌不扬的案台上，一把剑，一案台，几束阳光，数不清的灰尘，就是里面全部的物事。</p>
地狼伸手去推门，门纹丝不动，连门锁都没有的一扇门，却推不动么。地狼在手上集聚了三成功力打去，若是平常的木门，此刻应该是碎了满地才对，然而地狼只能瞪着眼睛，看这其貌不扬，坚固非常的门。</p>
她有些气急败坏，回头对昆致怒目相对：“这门如何打开？”</p>
“只有师父能开。”昆致此时眼神依旧没有个焦点，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像个睁着眼睛昏睡的人。</p>
“哦？”地狼走向昆致，伸出利爪扣住昆致的脖子，变长的指甲刺入昆致脖子上的皮肤，她飞身而起，带着昆致飞到半空中，用妖风抽打妖塔，铃铛一齐发出响声，不再像之前微风拂过那般的温柔，而是像狂风暴雨来临的慌乱逃窜，一个一个的铃铛好像要挣脱出去，正在扯着嗓子狂喊。</p>
狂风在山峦之间嚎叫，像一头巨大的狮子，叫声响彻云霄，狂风在地势收紧的地方发出尖利的声音，仿佛是被刺穿了心脏痛苦嘶鸣的妖兽。</p>
真武道馆的人听到了声响，从对面的山上纷纷出现，地狼看见不远处窜出来的一个个白色的影子，得逞的笑了一下。</p>
虚空出现在她的面前，看到地狼爪下的昆致，慌乱在眼睛里一闪而过，虽然佯装镇定，地狼却没有错过这眼神。</p>
她笑着说：“老头，不如我们做个交换？”</p>
“你要什么？”</p>
“玄武剑，换你的这个弟子，如何？”地狼说这话的时候，昆致已然恢复了神智，他先是惊讶的往周围望了一圈，而后没有防备的听到“真武剑换弟子”的话，他的心里满了一拍。</p>
不甘像是倒进心底里的苦水，一层层泛开来，他不希望听到答案，就像他不想知道为什么昆玉受的伤都要在他的身上应验一遍一样。他不能像昆玉一般，被玄武剑选中。</p>
他也不确定，虚空会不会选择他。</p>
这样的豪赌，他从来没有赢过，从他觉察到自己不过是昆玉的一个影子开始，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在他作为一个选项摆在虚空的面前时，他必定是被舍弃的那个。</p>
“你放下昆致，我来做人质。”虚空说。</p>
“老头，我的意思是，昆致换真武剑，而非换个糟老头，”地狼轻蔑一笑，手已经完全化成了爪子，只要她稍稍一用力，昆致的脖子就会应声而碎，这个人也就再无回旋的余地，她的指尖乌黑发亮，嵌入昆致的脖子里，拇指的指甲扎进他的气管，地狼的食指放在昆致脖子上的血脉，指甲陷进去，渗出一丝丝的血来，只差一点，就能进入血管，结束昆致的这条命。</p>
“做好选择了吗？”地狼说。</p>
昆致静静的看着地面上白发苍苍的老人。</p>
“如你所愿。”虚空缓缓地走到妖塔门前，手中结印，“咔哒”一声，门缓缓地开启，塔内立刻就像被燃着了一般，如同有几百根蜡烛一同照亮了里面，案台上的玄武剑盛放出光，悬到空中，继而飞到虚空的手里。</p>
地狼仰头狼嚎，显着她的兴奋，她落到地面，从虚空旁边一掠而过，虚空被掀倒在地，爬起来搀扶落在他旁边的昆致。</p>
“师父。”</p>
“别说话。”虚空运气给脸色苍白的昆致，众师弟一同上来扶起他退到后面。</p>
虚空提起自己的佩剑朝地狼刺去，地狼在原地化成一缕黑烟，再一看，她已经闪到了一边，嘴角依旧是那抹妖媚又轻蔑的笑：“这个时候，还想从我手里抢回去吗，你这么放心的交给我，是不是以为这东西到我手里没有用？”</p>
虚空心里一顿。</p>
地狼哈哈的猖狂笑起来，她将玄武剑立在眉心之间，一个阵法缓缓地在她脚下铺开。</p>
真武观在场的所有弟子都惊讶的睁大了眼，玄武剑，为什么会选择她？</p>
其实他们都没有真正的见过玄武剑选择主人的场面，他们的代掌门也只是被传闻可以使用玄武剑，但他们都清楚，玄武剑并没有选择虚空，所以虚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召唤玄武剑的剑魄。</p>
但是地狼这个妖怪，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而易举的召唤出了剑魄，虎魄出现在妖塔前的一刹那，威严铺天盖地，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玄武剑的剑魄，他们的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脸色煞白。</p>
地狼御剑作乱，用玄武剑让真武观弟子死伤了数百，鬼魅的身影给这个平静了许久的道馆一记重锤。</p>
画面渐渐的消失，龙女的手被缓缓地放开，白衣男子似乎没有兴趣再看下去，他问：“地狼这里，看来依旧是没有妖帝的消息。”</p>
龙女点头：“妖帝……真的没死？”</p>
“若死了，那江城几月前河边的狐火从何而来。”</p>
“我知道，那个人的狐火，我至死不忘。”</p>
“既然地狼这里没有妖帝的踪迹，那她就交给你了，妖帝的那些旧臣，我会一个个赏给你的，包括妖帝。”</p>
白衣男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龙女，拂袖而去，只在门外留了一抹转瞬即逝的衣角。</p>
龙女看白衣男子已经离开了，她回过头，手里用妖气凝结化出一把妖刀，刀体小巧尖利，是个一刀毙命的好武器。</p>
地狼缓缓地转醒了，她痛苦的呜咽一声，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被沧戒刺了一剑，此刻正缓缓地流出血来，意识刚刚有些恢复，能够稍微看到一点光，脖子上一阵冰凉，地狼嗅到了杀意。</p>
她视线缓缓地清晰了，眼前是一个女子，那人的眼睛是淡灰色的，这片淡灰却很广阔，看一眼，就仿佛要夺去心神。暗蓝色的长发和苍白的皮肤，璀璨的鳞片规律的布满全身，这副模样，她曾见过。</p>
是一千八百年前，她还是一只被禁锢在狼形时，作为妖帝的坐骑，见识了这种美丽的有些诡异的妖物。</p>
“鲛人？”为什么会是鲛人，鲛人海早就已经变成无边的火海，鲛人早就被狐火炼成了一盏盏的火烛，那个种族，早就绝迹了。</p>
龙女冷冽的眼睛扫过地狼的脖子，又移向地狼的眼睛：“你……杀过多少鲛人。”</p>
地狼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龙女。</p>
“你杀了多少鲛人，我就在你身上划多少刀，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就一直划下去，直到你一命呜呼。”</p>
龙女举刀，在地狼的脸庞上方停留，小小的刀只有巴掌大小，折射出的刀光尖利的刺眼。</p>
“等等！”地狼大口喘着气，她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龙女的眼睛从刀上缓缓地移过来，地狼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夺去玄武剑吗？”</p>
“我为什么要想知道？”</p>
龙女的声音像深海里的水般沉冷非常，她举刀，刀从地狼的脸庞拂过，立刻就缓缓地淌下血丝，皮肉绽开，骨头清晰可见。</p>
地狼闷哼一声，说到：“海鲲珠！”</p>
龙女的手猛然一顿。</p>
“起死回生的海鲲珠！玄武剑就是它的钥匙！”</p>
龙女突然站起来，像疯了一样脚使劲往地狼脸上的伤口狠狠一踹，嘶吼到：“你撒谎！”她脸上的青筋暴起，面上因为急躁，红的能滴出血。</p>
“海鲲珠的钥匙，是鲛人泪，不是什么玄武剑。”龙女咬牙切齿。</p>
“原来这就是灭族的悲哀，连听到关于过去的一字一句都会变成这样歇斯底里。”地狼捂住自己血流不止的脸缓缓地说，因为疼痛，她的声音不断的颤抖，但还是撑着自己说：“鲛人灭族后，便再也没有鲛人泪，妖帝为了使用它，用了自己半成的法力唤醒海鲲，并重塑一把钥匙。至于那把钥匙是怎么变成人间的玄武剑，我无从知晓。”</p>
龙女不断的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空气缓缓地吸入到自己的肺里，这个动作此刻都显得这样的困难，这些年她像个疯子，行尸走肉一般的游走，确实如地狼所言，关于鲛人族的一字一句对于她来说，都像是刀子，她不敢想不敢听，却不得不去一点点的探知，因为这一些零星的讯息，就是她唯一苟延残喘的原因，她要报仇。</p>
即使浩瀚如鲛人海，瑰丽如鲛族人，都是梦一般的泡沫，无论如何，都再也不能回来，似晨露消逝，云烟涣散，她的梦从来都有始无终。</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