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江城边的村庄里一个酿酒的农民,母亲每次干完农活回来,都会带一支山茶花给她。
在她能够听得懂人话的时候,躲在厨房里总能听见父亲对姐姐叹气:“赔钱货。”这句话父亲也对自己说过,她一直不明白赔钱货是什么意思,但估计不是什么好词。
因为五岁那年妹妹出生的时候,父亲又啐骂道:“赔钱货!”
母亲便垂下泪来,她没有力气哭,只是垂泪。
有一天她戴着母亲给她的新鲜山茶花,坐在门口向院里张望,她忽然注意到不寻常的目光。她看过去,那个村东头打渔的老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她连忙钻进屋里去。
那一年,她十六岁。
家里的门槛开始被来来往往的人踏着,甚至能踏平它,那条门前的小路都被人踩的一个春天都没有长出草来。
她只知道,父亲看她的眼神都温和起来了,会给她从城里带好吃的好玩的。
后来她才知道,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叫做媒人。
父亲看那些媒人的眼神总是很倨傲,她听见一个姓王的中年女人颇有些愠怒的对他父亲喊:“你要的彩礼也太高了,陆家可不一定会答应,人家只是娶个小妾,哪会花这么多钱。”
“陆家不愿出这个价,别人愿出。”
“呸,”王妇啐道:“女儿长得漂亮就了不起了?还不是没法传宗接代,得意什么啊!”
王媒人扭着屁股走了,父亲翘着二郎腿得意自在的哼歌,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模样,那段时间,父亲对她是从没有过的好,母亲看她,却满脸的哀愁。
秋风飒飒,鸟尽弓藏,微风送凉入她家。陆家送来了聘礼,这个小小的村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排场,那天她家围了许多人。
“除了这些聘礼以外,”王媒婆笑说:“陆大人还准备了一份大礼。”
下人打开一个个蒙在绸缎下的宝贝,有些是盛于托盘,有些是装于匣中,有些是藏于高大的箱子里。
“这是祖母绿如意,这是南海珍珠璎珞,象牙梳篦,点翠牡丹飞翟金簪……”王媒人的手依次掠过那些物品,看着院子里里外外被这些宝贝震惊的差点把下巴掉下来的人,得意的说:“这些都是要进贡的宝贝,陆大人说,可让新媳挑一样去。”
明眼人都知道,陆大人是个爱显摆的,这些宝物即使不会全部送出去,也要摆出来向大家炫耀一番,至于送不送,大概只是玩笑话吧,毕竟她嫁过去,她的东西,还不是陆家的。
她的眼睛只是掠过那些宝物,和所有两眼放光的人全然不同。其实那时她只是不知这些东西的价值,许多年以后,那真的是许多许多年以后,她也会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错事。
下人将手伸向最后一个被蒙的严严实实的巨大的箱子,大家都屏息,期待这个最大的箱子,这个比人还高的箱子,里面会有什么。
只听一声“妖怪!”
她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满是血的木笼子里,一头雪白的公鹿,睁着惊慌的眼睛看向周围。它的身上满是伤痕,血色浸染毛发,它在笼子里挣扎,到处撞,头上的角已经被它撞掉了一块,却仿佛不知疼痛似的,像个扑火的蛾子,像个被渔网兜住的鱼。
她走过去,趴在笼子上,看它,她轻轻的说:“桃花……”
鹿的身上有粉红色的斑点,像冬日大雪覆地,落在其间的桃花。只是这些斑点被隐藏在鲜红的血之下。她用手透过栅栏的缝隙去触碰它,她说:“你疼不疼啊。”
她向王媒人要了这头遍体鳞伤的鹿,旁人说,它是妖怪,也有人说,它是瑞兽,在她的眼里,它不过是一头没有颜色的鹿。它甚至跑不快,没有一点的攻击力,在这些凶恶的家丁面前,像个被束缚双脚的兔子。
可怜的让她萌生要保护它的念头。
父亲又开始骂她赔钱了,要什么不好,要一头没有用的鹿。她第一次反驳父亲,用不畏惧的眼睛看着父亲说:“王媒人是说送给我,又没有说送给你!”
还她的自然是狠狠的一巴掌,她的嘴角出了血,母亲跑来哭着拦:“你打她做什么,打坏了,陆大人还会给你钱吗?”
这似乎说服了这个凶恶的父亲,她逃过了一劫。虽然家里这几天似乎生活好了许多,比如她可以吃饱青菜粥了,而父亲可以吃饱肉了,但她知道,自己不会要到钱买药给桃花鹿治病。
她每天跑到山上去给桃花里采山上的草药,回来给它敷上,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能每天躲在柴房里呆呆的看着它,它也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看她。
有一天她望着窗外,呆呆的看着这一年的初雪:“下雪了。”
桃花鹿轻轻的叫了一声,算是给她的回应。
她别了一支晒干的山茶花,有淡淡的清香,和着她从酒窖偷来的酒,清香与酒香弥漫在这个小的容不下第二个人的柴房。
桃花鹿倚在她的头发间,用鼻子嗅她手里的酒。
她说:“你身上长着桃花,就像是冬天里开的桃花。”
桃花鹿用角触了触她,她茫然的看它用角蹭她,过了一会被戳到了腰,忍不住咯咯的笑,手拂过桃花鹿角的一刹那,花开繁华。
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鹿角变作了一树桃花,枝桠上缀满花朵,桃花香气拂来,让人不饮而醉。
她高兴的抱住桃花鹿,把脸贴在它的脸上吻鹿角上的花香,一边张嘴笑,一边问:“你还会什么本事呀!”
桃花鹿眨了眨眼,似乎在思索,思索之后,它终于知道了自己有什么本事了,然后她的面前就强光一闪,身边形成了一个桃花瓣组成的龙卷风,笼罩了他们,片刻之后,她抱着的已经不是一头鹿。
而是一个纤瘦的少年,他的皮肤白的发亮,似乎和窗外铺在叶上的白雪有的一拼,头上一对开着桃花的鹿角,白色的长发和睫毛,连眉毛也是洁白的,干净的不像话。
她懵了,保持着抱他的姿势片刻后,吓得差点夺门而出。
逃跑的脚步顿了一下,她回过头:“你不会伤害我吧?”
桃花鹿无辜的眨了眨眼,瞳孔像个圆咕隆咚的黑葡萄,脸上有微微的嫣红,好看极了。
他说:“我不知道怎么伤害人。”
“你……真是没出息的妖精。”她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像他还是一头鹿一样。
桃花鹿指她手上的酒杯:“我要喝酒。”
“你会喝酒?”
“桃酒大人酿酒可厉害了,”他接过酒杯尝了一口:“没有我家大人酿的好喝。”
“那……我以后也要跟父亲学酿酒,他不教我我就偷学,等我长大了,我就能酿和你大人一样好喝的酒。”
“不可能。”桃花鹿回答的斩钉截铁,他觉得世间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过桃酒的手笔,她听的却是不一样的。
她想到,不可能的是能够学酿酒,她很快就会嫁人,很快就会换个地方被关着,关一辈子,关在那个男主人据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的宅院里。
她黯然了会,转移了话题:“你的伤口还没有好全,我去给你采药吧。”
“我要跟着你!”
她愣了一会,桃花鹿着急的表情,好像是真的怕她丢下它一样似的。
“有时候你去采药了,你父亲进来抱柴都会打我。”桃花鹿委屈的说,一副垂泪欲滴的模样。
她心疼的抱抱他说:“好,你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