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城,地处北褶尾山南向五百里,作为北凉府的府城,这里曾是抗击北燕前线。拒北、安远二城修建后,北凉再未有过战事,千年的和平,使得这座曾经的军事堡垒,变成了吴北商业中心,即使放眼狄戎,北凉的繁华也能排上名号。
街道宽五丈,可供八辆马车并行,街上酒肆林立,商铺密密麻麻,街边摊位林林总总,鱼尾城的貂绒雪玉、无尽海的鱼剑龟盾、崧山城的血藕寿石等等,当真称得上是百国万货,应有尽有,以至于归元商行特地把狄戎东北的分行都搬迁至此城。
晨时三刻,北凉城南五里的官亭里,一群身着织锦双禽补服之人正围着小吴王送别,为首老者紫色补服,前后纹绣孔雀,谄媚弯腰拱手说道:“老臣在此预祝吴王殿下一路顺风,马到成功,位列仙班,寿与天齐。”
吴天垂挥手说道:“多谢奉公伯美言,本王就此别过。”
说完,上了马车,带领十余骑疾尘而去。上空一朵白云随风飘浮,并行南向而去。
待小吴王远去后,北凉城主奉公伯马正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长出一口气道:“终于把吴王殿下送走了,这几天可算是把本官折腾的够呛。”
身旁众人忙七嘴八舌接话。
“以前只是听闻吴王殿下花天酒地,顽劣不堪,没想到今日一见,唉……仅三日,北凉鸡飞狗跳,一片乌烟瘴气。”
“若非要在中秋节前赶去栖霞山,岂会仅仅停留三日?”
“大人还是先回府歇息吧,下官这就去召怡香院的秦大家,给大人唱曲解乏。”
“快备轿子,扶大人上轿。”
马正廉上轿后,对管家吩咐道:“按殿下所取之物,加三倍上奏朝廷,报抵今年进贡之资。多余之物,三分之二礼送朝中诸佬,三分之一入库造册。”
……
午时一刻,骄阳似火,焦金流石。北凉城南百里开外的官道上,吴天垂一行人正在汗流浃背地行进。为首的校尉调马返身来到马车左侧,贪婪地呼吸着从马车窗口飘出来的凉气,向吴天垂禀告:“殿下,前方十里处为射阳县,是否派人通告县令接驾?”
吴天垂倚在玉榻上,边吃着冰镇西瓜,边回道:“不用麻烦,小小县城,料想也无有趣之处。此行就当微服私访,不可惊扰百姓。找一凉爽之处,用过饭,歇息半日再走。这鬼天气,都立秋了,还这么热。”
那校尉尚未应承,上空白云忽地下降,止于马车头顶十丈之处,云气消散,现出一蓝衣女子,正是绛云仙子。
仙子收起白云,飞身来到车顶,只见她取出法符一弹,法符轻飘飘落在马车窗前,对小吴王传音说道:“你父皇有事找你。”
吴天垂即刻扔掉西瓜,挥手示意停车后,冲着法符说道:“父皇龙体安康,不知父皇唤儿臣何事?”
“垂儿如何行至何处?”
吴天垂心中一紧,不敢说慌,只得应着头皮答道:“儿臣已过射阳县。”
吴王略带不满,责怪道:“怎么才到射阳?七天才走了八百里,如此之慢,你是不是途中游玩了?”
“回禀父皇,儿臣途经北凉时,恰巧赶上归元商行十年拍卖大会,顺便淘了些新奇玩意,想呈送父皇,敬贺拒北安远大捷,故而耽搁了些时日。”
“出发之前,朕告诫你早些到,莫让仙人久候,你怎么如此不分轻重?些许奇技淫巧之物,与仙缘相比,孰轻孰重?”
“儿臣知错了,儿臣这便加快行程,以便早日抵达栖霞。”
“不用了,今日早朝后,青云老祖派人传讯于朕,要你走道无常谷,他会安排门人在栖霞山脚下候你入门。”
吴天垂大惊失色,连忙问道:“父皇,可是那狄戎三大险地之一的夺命无常谷?”
“正是此谷。”
“听闻此谷漫布邪气,万年来寸草不生,但凡有生灵经过,均会大病一场,三月之内必亡。仙人要儿臣走无常谷,不知有何用意?”
“垂儿且宽心,朕已分别向青云老祖、绛云仙子和文远国师求证过,你如今年纪渐长,已过了修真的最佳时期,行走无常谷,受谷内煞气冲击,气血激荡,出谷时服用气血丹,强气壮血,再修仙人之法,能够增加领悟气感的几率,这是难得的仙缘。”
“听父皇如此一讲,行走无常谷,不但无碍,还有这般好处?”
“朕岂会舍得让你身处险地,垂儿你即刻遣回近卫仆从,改道无常谷,有绛云仙子暗中守护,可保你此行无忧。切记一点,行走无常谷,不可超过七日,朕已让绛云仙子预备活血散,以防万一。”
“儿臣遵旨。”
结束通话后,吴天垂即刻遣散近卫十骑和车夫仆从,骑乘宝马步景,改道无常谷。
……
无常谷原名子午谷,万年前的狄戎图志中记载,入此谷者子不过午,午不过子,煞气夺人性命于无形,极为凶险,位居狄戎三大险地之首。如今万年已过,煞气稀疏,虽未尽绝,但凶险已大不如从前。
千年前,名将伍员亲率八千勇士,取道无常谷,勇登北褶尾山,夜袭燕军大营,大破百万燕军,一战天下惊,史称无常奇袭。这一战,彻底改变了燕强吴弱之势。
战后一个月,八千勇士十不存一,三个月后,无一存活,连被封为定北公的伍员也难能幸免。此战后,临近索命谷的燕、吴、梁、陈等国纷纷设立前哨,时刻监控谷内动静。受此战影响,狄戎修士多有入谷探查者,时有仙迹传闻,但热闹持续了一段时间后,逐渐归于平静。
从极高之处俯视狄戎,无常谷起于无尽海,沿着东鱼尾山西侧,笔直一线向北延伸,直达东西鱼尾二山交汇之处,足有数万里之长。谷内最宽处有数十里,最窄处也有十多丈,两侧山石光滑如镜,谷内生灵绝迹,亦无半点绿色点缀,甚是荒凉古怪。
北凉府东南毗邻索命谷处有二山相对,各高两千多米,底圆顶尖,远望如同女子胸部,当地人戏称双乳山。二山之间有一沟,名唤**,里通无常谷,正是当年伍员率军取道无常谷之处。
千年来,无数文人骚客来此游玩凭吊,逐渐形成一小镇,规模不大,却名惊天,取伍员将军一战惊天下之意。
未时一刻,镇中居民多在午憩,只有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在街上玩耍,谁也没有注意到,镇东北侧七八里处的碑亭处,半空一道白光闪现,显出两道人影,一老一小,老的仰卧,满身焦黑,已无生机;小的跪趴,一脸泪水,紧紧抱在老者腰际,正是梅花盗与林为二人。
林为本抱必死之心,不料白光大作,突生横变,来不及反应,伸手抓紧梅花盗身体,顿时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好似过了千年,又好似过了一瞬,也理不明古往今来,前后左右皆是无尽虚空,点点星光,不知是银河的闪亮还是头顶的金星,只觉倏忽之间,异象消退,复归天地之间。
落地后,林为急不可待地探查梅花盗鼻息,倾听心口跳动后,发现了无声息。林为顿觉如同五雷轰顶,脑袋一片空白,几欲昏厥。
初次见面时,师父用大手抚摸自己的头顶,开怀大笑。笑声中,仿佛听到亲人的温暖。
偶染风寒时,师父总会熬一锅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一勺一勺喂下,若是没有胃口,师父就会各种扮鬼脸,怪模怪样地哄着自己吃完。
练功学艺时,师父总是判若两人,任凭自己如何撒娇央求,毫不所动。若被发现偷懒懈怠,只有两种选择,或是竹板加身,或是三倍加练。
领悟气感时,师父放声狂笑,眼角晶莹,鼻涕直下,犹若玩童般就地翻滚。当晚,师父醉了,在梦中还笑出声来。
……
三年时光,点滴片断,幕幕浮在眼前,师父的一切已融入血脉,化入灵魂,无奈人已故去,自此天人永隔。
林为跪坐一旁,一动不动,亦不言语,如同石化一样,两行血泪沿面而下,浓郁的悲伤紧紧锁扣着林为的喉舌,几欲窒息。
自打记事起,林为就是一个人,天天跟着县城的一帮流浪儿东奔西跑,白日行乞,夜宿破庙,饥一顿,饱一顿,晃晃悠悠。那时,林为最开心的日子,是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可以饱餐一顿,遇上好心人,还会给几块肉。那香味,能把肠子都勾出来。
直到有一天,师父出现了,这种日子永远成为了历史。
遇到师父后,再也不用挨饿受冻。
遇见师父后,方知道还有许多比肉好吃的饭菜。
遇见师父后,方看到世界那么大,一辈子也走不完。
遇见师父后,方觉得有人守着,真好。
遇见师父后,方明白人有本事,就会过好日子。
遇见师父后,方懂得除了吃饱穿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回归封元,振兴宗门。
遇见师父后,方……
但现在,师父没了,以后如何走,走向哪里,只有靠自己了。
师父,你放心吧,徒儿会好好活着,一定要加入五老派,用心修行,重回封元,盗取天下,实现一万多年来数百代盗天人的遗愿。还有,那玄昌是无极门炼气后期门人,徒儿誓杀此人,偷光无极门,一根毛也不给他们留下,为师父报仇。
思量至此,林为强忍心中伤痛,为梅花盗拭净脸庞,整理衣装,摘下腰间锦囊,尔后徒手在梅花盗尸身旁挖坑。虽然林为修出气感,体质异于常人,但时逢炎夏,蝉喘雷干,地裂土硬。
没扒一会,一双小手便皮破血流,林为毫不为之所动,疯狂的扒地,好似要把心中的悲痛发泄在这片土地上,又似要用躯体的疼痛来掩盖心底的悲伤。
半个时辰过后,一个简易的墓坑已经挖好,此时林为一身尘土,双手血肉模糊,小心翼翼地抱起梅花盗的尸身,徐徐平放坑底,一把土一把土洒下,泪水也随之无声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