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万大西军一路向北,旌旗蔽野,声势浩大,在相继抵达西充金山铺后,遂于西充、盐亭二县之间安营扎寨。
张献忠一面命将士在金山铺构筑一座能够容兵十万人的木城,并在城外挖出一道深阔各一丈的壕沟,壕岸两侧布满鹿角蒺藜。一面又派人于山中砍伐大树打造大船,待大船制造完毕后,方才从山中抬扛入水。由于需要翻山越岭,交通不便,将士们你推我拉,每日扛运行进亦不过十余里。
凤凰山位于西充县城以南二十多里,山高路险,易守难攻。凤凰山南麓有一条太阳溪,溪水从山顶一个岩洞中流出,向北流至半山腰,而后转道向西,到了山的北面,又向下流往山谷,曲曲折折,直至消失于青石滩,即便是在寒冬,溪水依旧流淌不息。
原本张献忠是想在山顶修筑营寨,奈何山顶全是岩石,施工难度太大,最终还是放弃了。而位于南麓半山腰的这片溪坑,地势平整,两边古木参天,方便大军隐蔽,张献忠在勘察过多处地形后,一眼便相中了这里,遂决定将御营设在这太阳溪畔。
御营很快就搭建了起来,每座营寨都有着自己独立的防御工事。如果敌军前来偷袭,即便攻破了一两处营寨也无伤大局,而当敌军大举进攻之时,各营之间又可以互为犄角,形成联防体系。
此外,张献忠又命水师各营控扼上游,坐观战局变化,如果抵挡不住清军的攻势,则由水路绕出川东,退往湖广。同时将张可旺、张文秀、张定国三路兵马分布于潼川、射洪、南充一线,严防曾英和杨展所部明军从东西两个方向北上追击。
张献忠认为自己的布置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加上凤凰山周边驻扎了大西军六十万大军,御营位置又比较隐蔽,清军断然不会找到,不觉间竟放松了警惕。
此时,大西军骁骑营都督刘进忠正驻守于广元,兵马颇为强盛。他素知张献忠有窥取汉中之心,便邀保宁守将白文选前来商议出兵之事。白文选认为大西军主力已经集结在西充,大战在即,张献忠又有不准出战的严令在先,此刻更不应当贸然行动。
然而刘进忠立功心切,遂以广元托付白文选,也不跟张献忠打招呼,立刻出兵,疾驰过洋县,准备偷袭汉中。
不料清军早有防备,以逸待劳,刘进忠大败而归,兵马折损了大半。刘进忠退至遂宁,方才将失败情形报与张献忠,并请求招募新兵整补。张献忠恼怒刘进忠不打招呼擅自出兵,立马就要传旨将他斩首。
汪兆龄见状连忙劝说道:“刘进忠此番虽损兵折将,然念其从驾日久,一向以忠勇,就饶过他这次,且命他将功折罪吧!”
就在张献忠犹豫不决的时候,又有白文选的奏报传至御前,张献忠看后大怒,又要斩杀刘进忠,汪兆龄劝了许久,张献忠这才回心转意,勉强答应赦免刘进忠兵败之罪。
然而张献忠依旧余怒未息,等汪兆龄走后,张献忠捋着长髯自言自语道:“今日虽饶他活命,老子却要骂他个痛快!”
说罢,张献忠提笔在刘进忠表后亲批两行,命外书房就此办发,并差一名太监送往遂宁。
太监飞马驰入城中,刘进忠这时正与城中缙绅官吏商议招兵募粮之事,忽闻圣旨到来,急忙摆设香案,整好衣冠于厅中跪迎,在场众人不及回避,皆跪伏于两侧,一齐静听。
过了片刻,就见太监步履匆匆地来到刘进忠面前,展开圣旨高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老子叫你不要往汉中去,你强要往汉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许多兵马。驴球子,入你妈妈的毛!钦此!”
跪在两侧的遂宁缙绅官吏听得是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短暂的震惊后,皆伏地暗笑起来。
刘进忠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一时羞忿难当,勉强谢恩起身,毕恭毕敬地从太监手中接过圣旨。在场众人强忍住笑意,起身作揖,继而陆续退了出去。
刘进忠送走众人,捧着圣旨回到后宅,见四下无人,立即气急败坏地将圣旨撕个粉碎。
马元利听闻此事,觉得张献忠此举大为不妥,连忙赶至刘进忠府中,安慰他道:“老万岁对待疏远之人,方才以礼相待,惟有亲近之人,依旧不改旧时粗鲁本色。今下此圣旨,正说明老万岁仍将你视作亲近之人。刘将军,你也不必过于介怀了!”
刘进忠心不在焉地答应道:“老万岁的脾气我如何不知,怎会心存怨恨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刘进忠心里却是方寸大乱,他生怕张献忠又搞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举动,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到营中,煽动部下道:“老万岁曾言,先屠儒生,次屠百姓,再屠蜀中新附将卒!吾虽屡屡劝谏,言生灵不可妄杀也!然老万岁非但不纳,反调吾前往金山铺会剿!如之奈何?”
众将士多是蜀人,本就对张献忠屠川之事心有芥蒂,如今在不明真相下,被刘进忠一怂恿,当场就炸了锅。
刘进忠于是趁热打铁道:“诸位!形势万分危急!六十万大军近在咫尺,当今之计,惟有冲出四川,方有一线生机!”
旋即,刘进忠便裹挟着数万群情激愤的大西军将士出了遂宁,一路向北奔逃。
马元利闻讯,急忙整顿兵马,出城追赶,可刘进忠已走了多时,哪里还追得上,只得作罢回城,并将此事俱报张献忠知晓。
且说此时,定国正驻兵于射洪,碰巧这日带着一百多名亲兵出城巡哨,忽见前方烟尘滚滚,似有大军开来。
定国不禁大吃一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兵马?莫非是杨展追兵到了?”
王国仁抬手张目望了半天,这才如释重负地回头喊道:“老大快看,这是骁骑营的旗号,是刘进忠的人马!”
定国心有疑惑,当即带着众亲兵迎了过去。
“不好,是安西王殿下!”刘进忠的副将吴之茂见定国带兵迎面而来,不禁面如土色。
刘进忠扬起马鞭,不屑一顾地说道:“我说你怕个屁!老子身后有几万人马,就算他张定国三头六臂,还能怕了他不成?”
说话间,定国已经来到阵前,只见定国坐于马背之上,向着刘进忠抱拳言道:“刘叔,您不是驻扎在遂宁么?这是要去往何处?”
刘进忠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哈哈一笑道:“宁宇贤侄,原来是你啊!别提了!老子先前偷袭汉中失败,挨了老万岁一顿臭骂!如今大军已经恢复元气,老子自当重返广元前线!将功折罪!”
“原来如此!愚侄职责所在,若有得罪,还请刘叔多多包涵!还望刘叔此去早奏凯歌!”定国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于是伸手示意放行。
刘进忠心中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赶忙催促大军继续前行。
忽然定国想起一事,连忙勒马回头,高喊一声道:“刘叔且慢!”
哪知刘进忠做贼心虚,被定国这么一喊,还以为是自己暴露了,慌乱间竟催动大军向北狂奔。定国稍稍一愣神,瞬间明白过来,刘进忠这是想要投敌!
“老大,怎么办?咱们这一百多号人,如何拦得住这几万大军?”王国仁心急如焚地问道。
“挡不住也得挡!万万不能让刘进忠降了满鞑子!王国仁,你速速回城通知老靳集结兵马,出城与我汇合!其余人随我追击!”定国扭头吩咐一声,当即一夹马肚,率先追了上去。
见定国只带着区区百来号人,却一路紧追不舍,刘进忠顿时有些恼了,心中杀意骤起,干脆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折返回头,先行歼灭定国的追兵。
定国心想刘进忠兵多将广,若是与其硬拼无疑是以卵击石,必须攻心为上。
念及至此,定国突然驻马,在刘进忠大军阵前方数丈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朗声言道:“诸位将士!我知道大家心里对老万岁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芥蒂,然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今日若是去降了满鞑子,留着金钱鼠尾,将来又将以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回头尚为时不晚!我以大西朝安西王的名义对天起誓,只要诸位不降清军,去留随意,绝不强求!”
大伙心中虽然怨恨张献忠,但真让他们去投满洲鞑子,一时更是难以接受,顿时一哄而散,大多数人皆南下投奔了杨展和曾英。
刘进忠连连喝止,却哪里制止得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万大军烟消云散。见大势已去,刘进忠只好带着副将吴之茂及百余名亲兵拼死杀退定国,飞驰赶往汉中向清军投降。
张献忠闻报勃然大怒,立刻传旨将刘进忠全家不分老幼,尽数斩首。
肃亲王豪格正发愁张献忠据守入川通道,无可乘之机,突然听说大西军骁骑营都督刘进忠率部来投,不禁大喜过望,连忙亲自出帐相迎,并赐他袍帽靴带马匹。
在接风酒宴上,豪格迫不及待地询问起张献忠的军事部署,及巴蜀的山川地势。
刘进忠杯酒下肚,早已飘飘然,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豪格听后很是满意,又继续追问道:“刘将军,这张献忠现在何处?”
刘进忠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道:“张献忠的御营就设在顺庆府西充县凤凰山南麓太阳溪畔!”
“如果速行,几日可到?”一个大胆的计划渐渐在豪格脑海中形成。
刘进忠掰着手指算了片刻,这才答道:“禀王爷,凤凰山距此大约一千四百余里,倘若疾驰,五昼夜便可以到达!”
“刘将军,请!”豪格抓起酒碗,向着刘进忠做了个敬酒的姿势,随即将酒一饮而尽,并将碗倒扣于桌案之上,探身询问道,“如果本王请刘将军为向导,随军引路,不知将军可否愿意?”
刘进忠受宠若惊,赶忙回敬了一碗酒,然后起身离案,伏跪于豪格面前道:“王爷抬爱,末将岂敢推辞?大清乃是救民于水火之师,入川之事,宜速不宜缓,祈请能早临蜀地一日,多救生灵无限!”
在从刘进忠口中得到了准确的情报后,次日黎明,豪格即刻下令,十万八旗铁骑除了留下两万驻守汉中外,其余八万人马全部入川,走朝天关秘密入川。
清军在顺利抵达利州后,豪格吩咐全军在城外扎营待命,又密令昂邦章京鳌拜,固山额真准塔率七千八旗精锐为先锋,在刘进忠、吴之茂的引领下轻装疾进,以最快的速度从瓦子滩过嘉陵江,直扑凤凰山而去,自己则亲率十万大军尾随跟进。
而张献忠对于危险的逼近,竟是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