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 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种人肆意起来,可以肆意到无视浩渺苍空,邀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一秒她还以为对方是个忠君爱国的臭道士,后一秒这臭道士就变成了狂傲到嘲讽天子的狂道长。
这样的差距, 连邀月都觉得有些无法接受,更何况是自从登上皇位就再没人敢忤逆他的成化帝了, 如果不是强压怒气,恐怕如今已经一口心头血吐出来了,可即便没有, 他脸色也被气得铁青:“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利嘴,朕果然没瞧错!”
他说完,左手轻轻一摆,四周立刻被弓箭手围拢,瞬间成合围之势。
倘若是别人被这么对待,怕是早已吓破了胆,但李道长不, 他只是抬眼虚虚看了一眼, 随即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轻轻放下:“御林羽军啊, 陛下倒是看得起贫道, 可……这又如何, 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一身青衣道袍, 明明说话的声音很低, 在这凉凉的夜中却听得极为清楚, 成化帝心头一跳,随后便听到后边羽军惨叫倒地的声音。
此人,竟能隔空伤人!
他骇得靠在御撵上,此时才发觉后背一阵沁凉。
“陛下若不信贫道,直说便是,似这般玩弄人心,陛下心里是不是觉得很开心?”似闲庭漫步,也似郊游玩乐一般,可他说的话却让在场的人都不敢去听:“想求仙问道了就招揽一大帮和尚道士,不想要了就随意打杀了,陛下可否听过一句话?”
成化帝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请神容易送神难,贫道虽算不得什么,但自尊心还是有一些的。”谭昭抬头看着周围的人,心情自然不太美妙,本来准备耗到成化帝死的,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不过既是如此,就错有错招好了。
一向既来之则安之的李道长很想得开,倒是成化帝现在有些想不开,不过好在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旁边的御林羽军统领见状立刻出言呵斥:“大胆妖道,惶惶天日竟敢口出狂言,来人呐,还不速速拿下!”
有什么,比一人挡万合之力更令人惊讶了吗?没有,成化帝长得深宫,活在深宫,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不假,但他这一生却从未出过皇城,更未见识过这般鬼神莫测的功夫,他一直以为于千人之人闲庭信步取人首级不过是文人的臆想,却没想到这世上……当真有这般的人!
说到底,成化帝的求仙问道之心也不是太诚,他相信所谓的神迹,却并不多么相信神仙永生之类的存在,这乍一遇见,他心里又动摇得厉害。
而此时,尚还有余力的李道长还言语骚扰,说得还十分气人:“贫道的命,暂且还归贫道自己管,倒是陛下如今沉珂在身,怕是……”他一翻身,带起地上散落的松针,松针被带上内力,便又是数十人应声倒地。
伤人,却不杀人,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这点利用此来对付他,却没想到这人的身法形如鬼魅,越打越觉得……对方不是人。
人对人不会产生恐惧,却会对超出人力的东西畏惧害怕,就如同此时,越来越多的人被谭昭从里面丢出来,也越来越多的人不敢上前。
“……怕是不太好了,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陛下倒与常人有些区别。”
这世上,有谁敢诅咒皇帝去死啊!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嘛,可谭昭就是说了,并且说得理直气壮,没有半分地气弱。
“李昭你——”
成化帝气得脸色发青,一句话堵在心口,看他的目光已经十分不善。但这种不善对于谭昭来说半分不是,他依然慢慢地说着:“不过陛下还请放心,贫道对所谓的天下、从龙之功、挟天子以令诸侯等,都没有什么兴趣,同样的,我对谋害陛下你的命也没有什么兴趣。”
李昭真是太聪明了,一个帝皇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总是让人担心的,他手段神秘莫测,一眼便能洞悉真相,太子还信重于他,近段时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曾经的灵丹妙药都变成了庸俗的泥丸,他开始怀疑太子,也开始怀疑李昭的忠心。
对太子,他尚且还有舐犊之情,那么对于李昭……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派了暗卫全天候监督,又调派了高手到东宫,成化帝告诉自己要是对方不动,他就放了他们。
然后今夜,他收到了暗卫的消息,如此才有了现在的情况。
“陛下既然不想说话,那么便由贫道来说。”谭昭施施然地开口:“不如,我与陛下打个赌吧,就赌……太子的赤子之心,如何?”
不知几时,天边的霞光冲透黑夜的幽深,谭昭望向东方,眼睛里还残存着方才的凌冽和肆意,邀月走出来,便看到沐浴在晨光中的俊秀道士。
“你……很大胆,出乎本宫的意料。”邀月刚才站在里面,从头看到了尾,她本准备出来帮忙的,但在某一刹那迅速丧失了气力,似对方这样骄傲的人,估计并不想要任何人的帮助,也并不需要。
谭昭扬眉一笑:“宫主过奖了,时候不早了,宫主请回吧。这外面有些人手,但宫主要脱身,应当不太困难。”
“你当真不走?这皇帝看上去可不像是会信守赌约的样子?”
“说不走就不走,贫道走了多没面子啊!大宫主若是出去见到江兄,还请多说两句话,让他回南京去吧。”谭昭将视线从日出上收回,声音平和得像是真正的出家人一般:“大宫主,回吧。”
邀月往前行了三步,忽的她转头,阳光落在她冷艳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一样,只听得她开口:“李昭,若你此番不死,可以来移花宫一趟吗?”
谭昭:……系统系统,小姐姐是不是……
系统:不不不,这肯定是错觉,宿主你要有自知之明。
在系统的鼓励下,重新拥有自知之明的李道长点了点头:“好啊,有空一定去。”说完还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
这皇宫,一向是没什么秘密的,可这次发生的事情却变成了一个秘密,明明这么大的阵仗,太子不知道,朝臣也不知道,雨化田倒是得到了一些风声,却也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他向来是个很聪明的人,如此这般只能说明是成化帝封锁了消息,他倒是想去摘星阁,可他明白此时去摘星阁,无异于自寻死路。可眼睁睁看着唯一还算交心的朋友步入深渊,雨公公最后的良心微微有些不安。
这份不安一直持续了三日,直到成化帝传唤了他。
成化帝对于雨化田印象还是不错的,对于一个帝皇来说有野心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像李昭这样聪明却无欲无求的人,特别是雨化田还是贵妃生前最爱宠的奴才,他自然印象不差。
成化帝的身体差点被李道长气出个好歹来,回去就病重了,太医虽然没说什么,但他心里已然颓丧,所以此番身体稍显好转,他就召雨化田办一件事,一件非对方不能办的事情。
雨化田听完迟疑三分,随后便点头应下了,当然他也明白他非应不可。
适日到了晚间,沉入梦乡的东宫迎来了一位夜探的客人,小太子这些天迅速成长已非吴下阿蒙,看到寝宫里突然出现一个人,也没惊吓成惨兮兮的小白兔。
“雨……厂督?”小太子揉了揉眼睛,低低地喊道:“你如何会来?”虽然这段时间雨化田帮了他许多,但小太子并没有与这位厂督交好的心。
这位客人,正是如今风头无俩的西厂都督雨化田,他裹在一身玄衣里,衬得他如同黑夜里收割人命的修罗一般,便是面对未来的储君抑不改辞色:“受故人之恩,特来还恩。”
小太子适时给出一个黑人问号脸。
雨化田却径直说着,黑夜里本就冰凉的话愈发寒凉:“他托我同殿下说,天子面慈心恶,因贵妃之心愿欲对您出手,望您长大。”
小太子原本还在想故人是谁,这猛一听到,瞳孔骤然收缩:“这绝无可能!”
“话已带到,不论殿下信与不信,都不要辜负他一番好意。”雨化田欲走,可此时小太子哪里会让他走,他急跑两步拉住西厂都督的衣袖:“不许走,你说清楚,你是不是进过摘星阁!李道长不是在为父皇炼制丹药,他如何会让你带这样的话!”
雨化田冷冷的目光望过来,他没说话,小太子也没说话,但那一眼……小太子握着衣袖的手忽的就松了开来。
不知过了多时,幽深的宫殿里传出低低的一生叹息,似无力,似解脱,又满含委屈。但如果耳力足够出众的人,便能够听到这样一句话:
“李道长,你说……人就一定要长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