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小镇回来后,我一直心绪不宁。只要是安静独自一人的时候,那段痛苦的回忆就会浮现在眼前。
夜里还会做噩梦,梦见我和菲比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但是转眼间,菲比就不见了。我开始害怕,慢慢地走着。我大声呼喊,有人在吗?但没人回应。突然瞥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我向其奔去,满是欣喜。走近时才发现那个人影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人形的怪物。它没有五官全身只有一张皮,或者说是一张裹着肉的皮。它佝偻着身体,四足站立,然后转身看向我,接着那张人皮慢慢褪去,露出了一个牛的脑袋,它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和凉意侵袭着意识,同时失去了逃跑的力气。回过头,看到的景象打破了我最后的心理防线——那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牛头怪物,它们汇聚在一起,不约而同向我涌来……
这种状态持续了几天,整个人看起来可能有些憔悴。菲比倒是恢复得很快,她说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四百年间,她经历过三次。蓁儿说她也遭遇过几次。
现在我坐在餐车的吧台旁,顶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吧台另一侧,安杰洛正擦着酒杯,他看了我一眼,无奈地笑笑:
“朝歌才来三个月就遇上恶鬼的袭击,能活着回来已经很幸运了。”安杰洛的发言是在安慰我。他就是这样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总能捕捉到你任何微妙的变化。
蓁儿给吧台的花瓶里换上了新鲜的花,然后她走到我身旁坐下,用她的小手拍拍我的背,想让我放松下来。
“要不是菲比在,你们就见不到可爱的我了。”我伏在吧台,整个人依旧没有什么精神,估计看起来像蔫了的茄子。
“我说,那些究竟是些什么怪物啊?”我想起那怪物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冷颤。我只在影视剧或者漫画中看见过怪物,还疑惑为什么很多故事里主人公第一次看到怪物时会害怕得迈不开腿,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现在我怕是没资格嘲笑他们了,原来人感受到生命威胁时,大脑真的会停止思考。
“是恶鬼哟,他们会吃人的,不只是人,它们什么都吃,连我这样的小狐狸都会吃。”蓁儿一边回答着一边用手比划成牛角的样子放在头上办成恶鬼模样。
“他们为什么会存在呀?是这个世界的bug吗?”
“出现了!朝歌口中奇怪的东西又出现!”安杰洛并不知道bug是什么意思,他故意夸张的回复无非是想让我振作精神,同时他还很贴心地递给了我一杯苹果汁。然后继续解答我的疑惑:“它们为什么会存在,这个无从考据。关于恶鬼所有的资料都保存在管理局上层,我们底层的员工是没办法知道的。”
“它们那么可怕,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它们的袭击呀?”我再次发问。
“军队应该有办法,我记得以前我在外边游历的时候,每个小镇都会有专门的地方联系军队。不过好像军队的人也不是每次都能及时赶到。”蓁儿也向安杰洛要了一杯果汁。
“太没用了吧!”我一拍桌子,抱怨脱口而出,桌上的苹果汁因为桌子的震动稍微撒了一点出来。
“也不能完全怪军队,有些小镇太过偏僻,军队一时赶不到也很正常。不过……”安杰洛结束了手中的工作,也坐在了吧台一侧。“不过这次也确实是很反常,居然敢袭击都城旁的小镇,更反常的是军队居然没有赶到……”
安杰洛陷入了沉思。
“也许只是偶然吧,比如说联系军队的工具坏了之类的。”蓁儿又用手比划成电话的样子。
“可能吧。”安杰洛回过神。
“对了,菲比呢?”我们在餐车聊了这么久,却一直没看到菲比的身影。
“她应该在房间里写信。”安杰洛说。
“写信?”
“写信给管理局。朝歌你也看到了吧,这个世界对人类以外的其他种族并不友好。很早之前,菲比就看不惯这种现象,所以每个月都会写一封信给上层。”
“菲比她真是厉害呀。”我不禁由衷夸赞。如果是在现世,菲比一定会成为反种族歧视者重要的先锋成员。我已经能够想象到菲比高举着写着“反对歧视”的牌子,带领着一群人在大街上游行示威的样子。说不定还会成为女中的曼德拉这样伟大的角色。
现在想起来,我和菲比一同躲在小阁楼里的时候,菲比一直在哭。说不定,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有人会无辜死去……
“我也想好好谢谢菲比呢,”蓁儿从座位上跳下来,一幅踌躇满志的样子。“安杰洛,能不能借下厨房,我想给菲比做我最爱吃的桃花酥。”得到了安杰洛肯定的回复后,她又看了我们笑笑,补充了一句:“当然也会做给安杰洛和朝歌。”
“谢了。”我将头埋在桌上,举起一只手表示感谢。这几天一直受恶鬼噩梦的侵扰,差点忘了还要帮蓁儿找书。
“对了,蓁儿,关于你的愿望,罗迪告诉我说黑市的拍卖会还要再等几天。”
“没关心的。”蓁儿眉眼弯弯,甜甜的声音带着炫耀。“蓁儿可是很擅长的等待的哦。”
等待,等待吗?真是不错呀,我就不擅长等待,想要的东西一定要马上拿到手……等下,说到等待……
蓁儿一直在等谦修……
这是蓁儿记忆之书上仅剩的一句话。
“蓁儿,谦修,谦修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话音刚落,只见晶莹的泪珠从蓁儿脸庞悄然滑落,“谦修”两个字仿佛打开了闸门,她的情绪喷涌而出,眼泪不停地从眼眶往外冒。
“对不起,蓁儿……”我和安杰洛都有些吃惊,我赶忙道歉——应该是我戳到她的痛处了。
“不是,不是。”她摇摇头赶紧否认,她用袖子擦着眼泪,想镇定下来。“朝歌没必要道歉。好奇怪呀,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却感觉很怀念。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
蓁儿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尽管我看得出她在尽力克制自己。她的鼻子和眼睛变得红彤彤的,情绪很激动,仿佛是积累了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决堤。
“真的好奇怪呀。我感觉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会教我识字读《诗》,会给我买我最爱的桃花酥,会带我去逛庙会……但是……我不记得他了,我忘了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事……”蓁儿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慢慢地,泣不成声。
忘记,是个诅咒,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人心中柔软的某处。我虽然不能体会蓁儿的心情,但却能感受到她难以言喻的悲伤。我走上前,抱住她,才发现她比看起来还要瘦小。
等她稍微冷静一点后,她决定回房间休息。
蓁儿离去时瘦小的背影,实在让人心疼。她走在列车狭窄的通道上,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她数百年的流浪。这样一个瘦小的身影,穿过熙攘的街道,走进寂静的小巷,或是顶着风沙在大漠里匍匐前行,又或是在风雪里留下一个又一个坚定的脚印……日复一日,春夏秋冬,年复一年。
蓁儿是狐妖,几百年对她而言不过很短的时光。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一旦来到人间,沾上了人间的烟火气,我想,她眼中岁月没准会变得漫长起来,到那时谁都扛不住寂寞吧。人间就是一个如此热闹又安静,美好又残忍的地方。而这个世界是人间的镜子,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活生生在人间存在过的人,不是神仙,不是圣人,而是在人间挣扎的人。
蓁儿和我说过,她喜欢桃花,喜欢春天,每到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心中就会燃起希望,就可能会见到想见的人。
这个春天,我希望她能见到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