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不知列位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大雪实在很神奇,它可能让热闹瞬间归于孤寂,令寥落立刻变为凄美,也能够使彼此间的距离拉得更近。
鹅毛雪片纷纷扬扬,几十步开外就模糊了视线,仿佛是神明的力量,将四周割裂为独立的小天地。
以天为盖,以地为席,雪幕为界,内中三两个人间痴儿女。
洪文落后半步,看着前方那件猩红狐皮大氅时不时翻卷出雪白的里子,晃得是眼也花了,心也乱了,脑海中浮现出奇异的满足。
如果就这么走到死,也未尝不可……
四海酒楼的门槛有点高,因外头下雪,上面蹭了许多脏兮兮的雪水,嘉真长公主前腿刚迈,洪文就帮她撩起大氅下摆,“别弄脏了。”
他小声道,一直到对方两只脚都踏进去,这才松开手指。
“多谢。”嘉真长公主的视线从他纤长的手指一路滑到淡青色的棉袍下摆,那里赫然是两道崭新的泥水污渍。
他只盯着人家的大氅,却忘了自己的棉袍也是新做的。
后头的青雁只好缩回伸到一半的手,心道小洪大人这动作也忒快了,弄得她这个长公主身边头号得力的大宫女都没了用武之地。
洪文对此浑然不知,先拉住店内伙计要了二楼包间,又问他今儿有什么好歌舞。
伙计笑着指了指台上,“您瞧,乱云楼的玉仙姑娘才得了新曲儿,今儿是头一回唱呢。”
洪文转头看时,就见台上果然一个极清丽的年轻姑娘,穿一件水波色兔绒滚边夹袄,越发显得纤腰一束弱不禁风。
她正抱着一把琵琶调试,还没正式开口,台下已经聚起无数人。
就听嘉真长公主忽然哼了声,径直往楼上去了。
洪文连忙跟上。
伙计挠挠头,嘿,这姑娘脾气够大的,不过心上人略看了一眼玉仙姑娘,这就吃起飞醋了?
他们进入包间时,玉仙姑娘合着琵琶的柔媚嗓音已经响起来。
“……晨起画眉,素手无力……恁怎说郎有情来,妾无意……黄沙万里坠斜阳,碧水千傾皴柳絮……”
那声音如丝如线,哀哀切切,简直像活了似的往人耳朵里钻,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嘉真长公主皱起眉头,“靡靡之音,装腔作势,谁填的词?”
她也知道歌女生存不易,一应喜怒哀乐不由人,倒没把火气撒在玉仙身上。
青雁马上打发小宫女去问了一回,“是去年才中的一个举人,听说还是小三元呢,素有才子之名。”
“这样的也配称才子?”若是游手好闲之辈倒也罢了,谁知竟是个有功名的,嘉真长公主冷笑道,“细细打听了他的来历,再看看入京后跟什么人接触过。”
那小宫女忙答应着下去了。
洪文倒了杯热茶推过去,“公主且驱驱寒意,也去去火气。”
嘉真长公主斜眼瞅他,“难得出宫玩,本宫高兴得很,哪儿来的火气!”
洪文笑眯眯点头,“是。”
见他这样,嘉真长公主活像一拳打到棉花里,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你懂什么,转过年来就是春闱,总有那么些书生不务正业,想着动歪心思走捷径。因今年皇兄动了雷霆之怒,他们倒不敢像往年那样去官员门下毛遂自荐,便故意给这个写个曲儿,给那个填个词,非要在民间弄出些什么才子名声来……”
十年寒窗苦,一朝鲤化龙。
可什么才算龙?就算中了进士又如何!每三年一届,每届三百进士!可朝廷中退隐的官员才有多少?
饶是有三鼎甲之才,他们自己稀罕,三年一见的皇帝却未必稀罕,左不过先打发到翰林院熬资历……
三鼎甲尚且如此,其他的二甲三甲自不必说,最后泯然众人者大有人在。
如此僧多肉少,想熬出头谈何容易?少不得要想法子走走捷径,先把自己的名声打响了。
洪文还真不清楚里面的猫腻。
他一直都觉得文人气盛,你来我往互不相服,不过常态罢了。于是今儿惊讶这人七步成诗,明儿赞叹那人出口成章,然后拍着巴掌大喊“好厉害好厉害”……
“公主洞察秋毫,受教了。”他认真的说。
嘉真长公主的嘴角微微往上翘起一点,却还努力做出一副“你真是少见多怪,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的模样,“又不是为了教你,哼,本宫只是担忧,这些只知追名逐利吟诗作对的货色真的阴差阳错入朝为官,岂不是天下百姓的大灾?”
她只是觉得那些人未免贪心太过,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什么都想要,看轻了隆源帝,也看轻了天下百姓。
皇兄虽酷爱诗词,却从不将吟诗作对与治国理家混为一谈,就算这些人真的因几首淫词艳曲被皇兄另眼相看,也不过是召进宫……继续写诗。
洪文叹道:“确实如此。许多事情看似相近,实则相差甚远,就好比世人经常把针灸推拿一起说一样,可会推拿的未必精通针灸,精通针灸的也未必长于推拿。”
嘉真长公主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她忽歪头一笑,腮边梨涡若隐若现,眸中透出一抹狡黠,“那洪大人又如何,是精于推拿呢还是针灸?”
洪文抖了抖并没有多少褶皱的袍子,正色道:“区区不才,都略有些心得。”
这就是说自己两种都不错喽。
嘉真长公主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先是一怔,继而笑出声。
呸。
洪文见她满面戏谑,仿佛在说:没想到你这么个人也这么骄傲,就笑道:“以前师父教过我几句话,我倒是觉得很有道理。”
嘉真长公主果然被带出兴致,身体微微前倾,“什么话?”
“师父说谦逊固然是好事,但若自己会的硬说不会,难保不耽搁大事,也显得这人有意卖弄,故意先吊个胃口,反而虚伪。”之前倒的那杯茶已经不大冒热气了,洪文重新替她倒了一杯推过去,“所以倒不如大家都说实话,会的就说会,不会的也不用怕丢人,这么一来高低立判是非顿清,不管治国还是理家不都省事了?”
嘉真长公主缓缓点头,也把这几句话在口中反复咀嚼几遍,这才幽幽叹道:“果然微言大义。”
之前就听皇兄偶然提及,说是个很透彻的人,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虽惋惜他不入朝堂,但这种人身在民间反而更自在些,也是百姓之福。
见两人竟跑到酒楼里谈起家国大事来,青雁也有些啼笑皆非,当即从外面叫了菜谱子进来,“我们公主可有日子没跟人这么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两位也别光说正事,叫些酒菜来吃是正经。”
嘉真长公主就道:“听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怎么就不心平气和?”
青雁只是笑。
嘉真长公主斜了她一眼,倒是接了菜谱子翻看起来,又怪洪文道:“瞧瞧你干的什么事儿,说要给我介绍,现在反倒是我拿着了。”
一听这个“我”的语气,洪文就知道这位贵主气儿顺了,不像刚才那样满口“本宫”“本宫”。
他越发觉得这位公主可能是属猫的,还必然是那种看似娇贵刁蛮,实则最通晓情理的猫儿……气性儿莫名其妙来得快,可旁人略逗一逗,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
怪可爱的。
“我倒确实觉得几样菜做得好,”洪文笑道,“只是有些粗鄙,难登大雅之堂,怕公主吃不惯。”
嘉真长公主瞪圆了杏眼,斜了柳眉,“宫中饭菜倒是精致,凭他一块豆腐也雕出花来,可有什么趣儿?”
“那我真点啦?”洪文像一个头次过河的人一样,一点点试探道,“红酥手,说白了就是红焖猪脚,公主,是猪脚呀。”
嘉真长公主眨了眨眼,“猪脚也能吃?”
见她面上满是好奇,并没有什么厌恶和排斥,洪文就笑道:“猪马牛羊身上除了毛,什么不能入口?就连骨头都能熬汤,熬完了敲开吃里面的骨髓,更何况脚?肉可多呢。”
嘉真长公主认真想了会儿,竟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颇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确实。”
后面站着的青雁等人都有些啼笑皆非,好公主哎,好端端的,您跟猪比什么呢!
见嘉真长公主连猪脚都能接受,洪文的胆子就放开了,也陆续叫了一个烩羊肚,一个鱼头豆腐汤,外加两道洞子货青菜。
这几样菜都需要点时间,洪文听外头的琵琶曲儿停了,就顺势探头看了眼,“公主快来看,要跳舞啦!”
二楼包间虽也有朝向大堂的窗子,但中间毕竟隔着一条走廊,看不大真切。嘉真长公主不耐烦伸着脖子,索性直接走出来。
下面台子上的人果然不同了。
四角放了约一人高的牛皮鼓,也有一溜儿劲装打扮的青壮汉子列阵,身穿皮甲,手持长矛,不见寻常歌舞的柔美,反倒有几分行军打仗的意思。
洪文双臂弯在护栏上,“这两年咱们边关连连大胜,不知流传出多少故事来,大家伙儿的心气都不同了,歌舞自然也要变一变,听说这是模仿谢爵爷西凉关以少胜多之战呢。”
嘉真长公主看了看他的胳膊,略一犹豫,也学着他的样子伏在护栏上,果然痛快!
洪文说得兴起,“之前我同谢爵爷他们来这里吃饭,正巧看见这支舞,众人喝彩不断,倒把他臊得满面通红。又有人听说谢爵爷本人就在酒楼,便纷纷前来拜见,吓得他直接从二楼窗子翻出去溜了。”
嘉真长公主想了下谢蕴慌不择路的情形,也跟着笑起来。
突听一阵鼓响,由轻及重,仿佛闷雷从天边滚滚而来,众人都不自觉停了吃喝说笑的动作,目光系数落在高台上。
就见两列士兵打扮的舞者从两个对角登台,先是一通演练,继而齐声大喝,竟压过了鼓声。
嘉真长公主微笑点头,“果然有些兵戈之气。”
洪文难掩得意,“我就说好看吧?”
嘉真长公主抿嘴儿一笑,“好看。”
洪文摇头晃脑,十分得意。
见此情景,身后宫女轻轻碰了碰青雁,低声道:“青雁姐姐,公主对这位小洪大人,是否有些……不大一样?”
青雁白了他一眼,心道你才看出来?不然那个柳枝编的篮子都干枯了,怎么还收着?
“不该说的别多嘴。”
这样的事,尘埃落定之前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免得横生枝节。
告诫完了小宫女,青雁自己看着前头围栏边时不时凑头说笑几句,连动作都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无声叹了口气。
真要说起来,这位洪大人确实不错,模样要的,人也细心体贴,也没听说有什么坏毛病。
只是有一点,身份太低了些。
可她又转念一想,身份高怎么样?之前那位驸马爷可是亲王之尊,皇位之下第一人,可还不是被公主一箭……
稍后饭菜上齐,嘉真长公主果然大快朵颐,尤其对红酥手赞不绝口,兴致勃勃道:“回去我也跟母后和皇兄说。”
活像个得了新鲜玩意儿,就迫不及待分享给家人的小姑娘,洪文暗自发笑,“怎么样,我说连皮带肉捣碎了再用肉汁拌饭好吃吧?”
嘉真长公主笑道:“确实不错,就是模样差了点。”
说完,自己又笑了。
一顿饭的功夫,雪非但没停,反而更大了些。
青雁替嘉真长公主撑伞,后者摆摆手,自己擎了,“我自己打着倒方便些。”’
说完,也不怕地上积雪湿了衣裙,果真大步流星。
吃饱喝足心情好了,嘉真长公主也有心思逛街,看街边的什么都觉有趣,三五步就要停下来瞧一瞧。
“呦,这是什么?怎么弄的?”她指着一只竹片小鸟惊讶道,眼睛都瞪圆了。
洪文走过去一看,笑道:“这个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倒也不简单。”
嘉真长公主斜了他一眼,“谁跟你卖关子!”
洪文笑着赔礼,伸手拨弄一下,“有经验的匠人们只需用一条竹片折出小鸟的模样,留个尖尖的脚趾在下面,随便往什么上一放,哪怕你再用力摆弄也不倒呢。’’
谁也说不出究竟是怎么个道理,可还是一代一代传下来。
嘉真长公主不信,果然去戳,越发惊讶,“还真是。”
那竹片小鸟立刻大幅度摇摆起来,一时往左,一时往右,还真有点振翅欲飞的模样。
只是就像洪文说的那样,不管它如何摇摆,有时眼见着整个身子都斜出去一大截,她都跟着捏一把汗,甚至忍不住捧起双手去接,可人家愣是又自己摆回去,像极了一只小鸟在玩耍。
洪文见她眉眼弯弯一派天真,眼神越加柔和,问那摊主,“怎么卖?”
摊主笑呵呵道:“一文钱罢了。”
嘉真长公主诧异道:“这样便宜?”
摊主憨憨一笑,“不过一根竹片。”
嘉真长公主大手一挥,“要六个!”
洪文失笑,知道她要送人,便细细数出来六枚铜板,又接了六只小鸟。
一抬头,嘉真长公主早就跑到下个摊子上去了。
洪文无奈,只得快步跟上。
“公……慢些,当下脚滑摔了!”
雪越发大了,因人凑的近,两把油纸伞也时不时轻轻碰一下,又迅速打着旋儿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