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正月初三有宫宴,五品级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入宫赴宴,何青亭正好官居五品,一早就和老太太装扮起来入宫赴宴去了。
剩下一堆小的懒得应酬,正好躲懒。
何元桥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洪文师徒也不愿瞎掺和,正好经年未见,就去街上闲逛。
虽说好些人都想着过年歇一歇,但人为财死,也颇有商家想趁年前后这段日子多赚些,更兼转过年来就是春闱,故而街上也很是热闹,各色摊位挨挨挤挤,令人目不暇接。
洪文看了一圈,笑道:“倒让我想起小时候您扛着我出来玩的情景了。”
洪崖看着已经长到自己肩膀高的徒儿笑道:“只要你自己不臊得慌,如今我倒也能扛得动。”
说着,竟真就伸手弯腰,作势要去扛人。
洪文大惊,师徒俩闹作一团。
闹完了,洪崖还感慨,“唉,你长大喽,为师也还年轻呢!”
洪文:“……是。”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一阵大笑。
“哎,这不是洪大夫吗?”正说着,街边忽有人欣喜道。
师徒二人循声望去,洪文眯眼辨认片刻,一拍巴掌,也是惊喜道:“啊,你不是刘家嫂子吗?”
那妇人正是当日洪文上门去给冯勇的母亲治病时,被强拉去看为何婚后迟迟没有子嗣的。
“嗨,早就和离了,如今我是自由身,您只管叫我春兰就好。”春兰摆了摆手,一副往事不堪提的模样。
“好,春兰姐,”洪文从善如流,见她扎着围裙,头上包着布包头,在个烙饼小摊跟前忙来忙去,便问道,“这是你的摊子么?”
“是呢,”春兰笑道,“不跟那起子无赖过了,娘家也回不去,好在提前留了个心眼,略攒了几百文,如今另寻住处,攒了这一副家当,倒还能过得下去。”
说话间,她已麻利地将鏊子上那张油饼揭下,三下五除二擀了一张新的放下摊开,又抓起腰间系着的白布手巾抹了抹前方那张小桌热情道:“看我,光顾着高兴了,竟让您站着,难得碰上,快,您快坐下尝尝我的手艺。”
同时被婆家和娘家厌弃,几乎走投无路……任何一个人遇到这样的经历恐怕都难以承受,但洪文见她笑容真挚,双目有神,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枷锁,相较当日那个局促畏缩的妇人,竟判若两人,也从心眼里替她高兴,当即拉着洪崖落座,又压低声音三言两语把当日情形说了一遍。
洪崖听罢大怒,破口大骂刘家人没有良心。
谁知春兰听了反倒笑了,“多谢这位大哥替我抱不平,早前我也是日夜咒骂,倒把自己气着了。可回头想想,竟也不全是坏事,若不是他们推了我一把,我原也想不到日子还有这种过法。”
人不被逼到绝境,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
以前她总觉得女人只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因长年累月生不出儿子,差点几次三番要自杀。后来真相大白,娘家婆家竟没一人向着自己,她又一度陷入怨恨之中……
然而等那阵儿过去了,她突然觉得一身轻松。
我有手有脚又肯吃苦,干点什么活不下去呢!何必在这里怨天尤人。
于是她拿着多年来辛苦攒下的几百个钱离家出走,先在城中找了住处:和许多女人孩子一块儿睡大通铺,一月只要一百个钱。那自然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但大家都是苦命人,有的是年纪轻轻寡妇失业,有的则是因种种原因被夫家休弃……如今一发流落在外,倒有些惺惺相惜,姐妹一般相互帮衬。
然后春兰就用仅剩的一点钱打了一个铁鏊子,只留下两套换洗衣裳,其余的全都当了,又添置了两套不知倒腾了几手的桌椅板凳。虽是旧物,但被她狠命刷洗几遍,每天都擦得闪闪发亮……
再然后,街角上就多了一个烙油饼的摊子。
春兰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一技之长,但她为人勤勉,能吃苦,爱琢磨,很快就把油饼烙的独一份香纯。
她自己琢磨着配了一种五香调料粉,擀饼的时候混着油一块抹进去,烙出来的饼层层叠叠香气四溢,丝毫不比那些大店铺差。
而且她每张饼只卖一文钱,就引了许多平头老百姓来吃。
洪文师徒也取了两张来吃,金灿灿的面皮柔软劲道,盐津津的味道很独特,果然不错。
他们见角落里还放着一只大木桶,里面满是热气腾腾的碎白菜沫儿菜汤,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只要来吃油饼的,就能免费喝。就他们坐着吃饼的功夫,已经有好些人连喝三四碗,不由问道:“你这样能赚到钱吗?”
“怎么不能?白菜叶子都是街口菜摊子的大爷送的,水是井里打的,跟烙饼一个灶烧开,不过略沸几滴油珠、几粒盐巴。”春兰憨厚笑道,“赚的就是辛苦钱,我算过了,一天下来能赚小十个钱呢!”
一天十个大钱,一月就是三百,扣去一百的住宿,还能剩二百花销呢!
等下个月就给自己买个花戴戴,看这回谁还敢骂!
“以前我累死累活给人当奴才似的伺候,熬夜扎花纳鞋底缝衣裳,一年到头没个松快时候,”春兰道,“拼死拼活五六年才攒了几百个钱,就那样,还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呢!”
如今她没有孩子要养活,也不必孝敬公婆爹妈和各路长辈,赚多少都在自己兜儿里揣着,很踏实。
洪崖点头,“挺好。”
“是呢,我也觉得挺好,”春兰抹了抹热出来的汗,笑呵呵道:“我都想好了,先趁年轻攒点家底,等过两年我也赁一个铺子当掌柜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都在放着光,明晃晃透着对未来的期望。
洪文大受触动,“那感情好,回头你做了老板,我们还去贺喜呢!”
三人都笑起来。
正吃到一半,忽听街口一阵喧哗,隐约传来混杂着的哭喊声。
洪文师徒下意识站起身来,探头眺望,“怎么回事?”
可巧有人神色慌张的从前面冲过来,被洪文一把拉住,“前头怎么啦?”
“哎呀,坏事了!”那人拍着大腿大惊失色道,“有辆马车撞了人,那人的腿当场就断了,流了好大一摊血,骨头茬子都出来了!大过年的,正不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面前突然人影一晃,刚抓着自己的两个人瞬间没了影。
“没事儿,”春兰一边擦着手,一边出来安慰那人,“别担心,才刚跟你说话的可是位神医呢,他过去一准有救。”
众人一听,都跟着念佛。
洪文师徒俩赶到事发现场时,那里正里三层外三层乱作一团,孩子哭大人叫,夹杂着伤患高一声低一声的痛呼,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让让!”洪崖气沉丹田大喝道,“我们是大夫,快让让!”
前头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使了巧劲儿,左一拨右一推挤开了。
两人迅速来到正中,果然看见一辆翻倒的马车,马车旁边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横在血泊中,血淋淋的右小腿上硬生生戳出一截惨白的骨茬。
出事的马车装饰颇为华丽,此时也已经碎了半边,有两个打扮出色的年轻男女也受了轻伤,身上落了斑斑血迹,正捂着脑袋坐在旁边不知所措,身边围拢的丫头小厮也急得不得了。
洪崖当机立断,“你先与我合力替这人扶正断骨,然后再去看那边。”
洪文应了,当即蹲下来按住正不断挣扎的汉子,“你不要动,不然即便来日好了,你这条腿也瘸了。”
那人疼的满面惨白,却还能勉强听进去,闻言艰难道:“大夫,我还年轻,上有老下有小的,求您发发慈悲帮帮我。”
洪文一手按着他,一手为他把脉,“你被这马车撞到哪里了?可还有其他的地方疼痛难忍?”
那人苦笑,“哪里都疼……”
洪文对洪崖道:“师父,脉象倒是还好,只是有些失血过多,五脏略有淤伤。”
“那个稍后再养,”洪崖从袖子里掏出针囊,手起针落,刚还血流如注的断腿伤口处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缓,“他的腿骨错位了,我要先拉开再对齐,你一定按住他不许乱动。”
众人眼见他眨眼就止住失血,都满口神医乱喊起来,谁知还没喊过几声,就听那伤者突然迸发出凄厉的惨叫,四肢一阵抽搐,然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疼晕了,”洪文按在他脖颈处探查脉象,松了口气,“倒是还好。”
洪崖点点头,顺手从马车残骸中抓过一条笔直的木框,干脆利落地撕开一块里衣,替伤者包扎固定,“你去看看那边几人,千万别有什么内伤。”
遇到碰撞时,有的人既没破皮又没流血,或者只是一点皮外伤,乍一看好像没什么毛病,可实则脑内和五脏六腑早已震破,若就此放过,说不得当晚人就没了。
洪文也知道厉害,拔腿就往那边跑,“谁受伤了?”
那一群人立刻散开,露出中间一对有五六分相似的少男少女,“劳烦您看看我家公子小姐。”
那两人身上的衣服都刮破了,看着好像没什么大碍,见状还想起身,洪文忙道:“千万别动!”
说着,直接把人按在原地,左右开弓双手同时把脉。
众人见了不由啧啧称奇,“两手把脉,能行吗?”
“别是个骗子吧?”
“人家冲出来救人,能骗什么?再说了,古人心有七窍,如今一心二用又如何?不还差五个呢!”
洪文一心二用本就费神,也不与那些人计较,当下心无旁骛闭目听诊,“这位姑娘倒没什么大碍,额头上的伤敷些药膏连疤痕都不会留。只是这位公子却有些麻烦。”
话音刚落,那少女就嘤嘤啼哭起来,“兄长,方才为了保护我,自己撞到马车上了。”
洪文这才发现这对兄妹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骤然遇到这样的事能撑得住已殊为不易。他问那少年,“是否头晕恶心想吐?”
那少年苍白着一张脸,才要点头,却忽然张嘴哇的吐了出来。
早有准备的洪文一侧身,把扶着他的小厮挤开,扶着慢慢躺到地上,又把他的脸歪过来,“你撞到头了,脑仁受了轻伤,想呕吐是很正常的,只注意别呛到自己。近几日以静躺为宜,千万不要随意挪动。”
那少女哭了一回,“我哥哥的伤不要紧吧?”
她的额头分明还在流血,却先关心兄长情况,着实兄妹情深。
洪文安慰说:“他年纪轻,好好养着也不妨事,不过这几日恐怕要不舒服了。”
见那少年头晕恶心十分难受,他也拿出针囊来扎了几针,果然好受许多。
那少女先听得兄长无碍,放下心来,又得知要忍耐几日,想到是为保护自己受的伤,难免悲从中来,又落了几滴清泪。
少女哭了一场,又问洪文,“那被我们撞倒的人如何?我刚才隐约听到他叫疼。”
洪文略有些惊讶,因为方才短短片刻内,他和师父已经从围观百姓口中得知事情大略原委:
这兄妹俩的马车和那地上躺着的汉子本来都走的好好的,谁知路边突然就冲出来一个玩球的小孩儿,那马车为了躲避小孩临时刹车。可冬日地面结有薄霜,难免湿滑,马车沉重,岂是一时半刻就停得住的?一不小心就把路过的汉子撞倒了。而马匹受惊,带的马车当场侧翻……
说来都是无妄之灾,难为他们自己受伤了还能想到对方,可见家中教养不错。
“他身子骨可比你们好多了,若好生保养,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只怕这半年内无法养家糊口了。而且若想恢复如初,恐怕要有一笔大开销……”
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皆因长期调养开支不菲。洪文观那汉子的穿着打扮,就知也是个贫苦人,恐怕无力承担常年累月的保养花费。
话音刚落,地上躺着的少年就道:“这位小大夫,既然我们伤了人,断没有不管的道理,劳烦您帮忙问问他家居何处,现有何人?一应汤药和做工损失都有我们承担。”
“少爷,”他才说完,身边的小厮就道,“本来也不是咱们的错,何苦来哉?”
“住口,”少年皱眉喝止,“虽是无心,却也有过,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家人因一场意外饿死。你若再多话,就自请去庄子上吧,我也不敢用你了。”
此言一出,那小厮顿时面色如土,连称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