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眼见洪文一剂药止住赵大官人颓势,众百姓都为之一振,那些仍在质疑他的人也顾不上许多,忙挤进来排队。
其实正如那对父子看见的,这一带在不久前还是乱糟糟的模样,别说排队就医,光天化日下还有公然抢劫的呢!
前段时间洪文师徒俩来义诊,有几个地头蛇看他们只有俩人,穿戴模样也体面,又是免费撒钱看病的肥羊,就故意跑来找茬。
谁知一脚踢在铁板上,打头那无赖讹诈的话还没说完,就愕然发现自己倒飞出去,回过神来时只有一个感受:
啊,天好蓝。
啊,脸好疼!
当日洪崖的一拳不仅捣飞一干泼皮们共计十九颗血淋淋的牙齿,也生生打出雷霆威望,瞬间将刚生出萌芽的暗潮汹涌扼杀于摇篮之中。附近几个摊主甚至主动后移,空出来老大一片场地,唯恐这位暴躁大夫哪日看自己不顺眼,也上来就是一拳……
头天义诊结束后回到大营,康雄还特意过来问他们的感受。
师徒俩异口同声道:“此处民风淳朴,百姓们都很和善礼让。”
康雄当场就开始掏耳朵,严重怀疑要么是自己耳朵坏了,要么就是这两位脑子坏了。
他扎根此地十余载,见过悍不畏死的亡命徒,见过义薄云天的好汉子,唯独不知道“和善礼让”四个字怎么写。
“真没出什么乱子?”因师徒俩出门前坚持声称不必人跟着,康雄委实有些不放心。
师徒俩对视一眼,都是一脸义正辞严,“自然,我们向来以理服人!”
康雄:“……”
可去他娘的以理服人吧,去时干干净净的,你倒说说回来的衣服上怎么就沾了血?
事后提及此事,师徒俩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没毛病。
先礼后殡嘛,不能“以理服人”就直接出殡,你看现在大家的关系多么和睦,只不过短短三天,他们一看到自己师徒二人就感动得随时随地哭出来呢。
虽然这段故事的开篇有些不同寻常,但日子久了,大家也渐渐发现这对师徒只对坏蛋凶,一旦对上病人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恨不得手把手教人怎么保养。
有附近的摊主大着胆子搭话,“若俺们都会保养了,日后没人生病了可怎么办?”
没了病人,大夫们岂不是都要饿死啦!
谁知那眼睛圆溜溜的年轻大夫顿时满脸向往,“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还会有什么比天下无病又无灾更美好的事情吗?
没有了!
绝对没有!
听见这话的摊主们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只不过从那日起,渐渐地就有当地人开始主动帮义诊的摊子做事,或许是送一壶热水,或是帮忙扫雪……
又因被吸引过来的人多了,这一带做买卖的商户没少跟着受益,故而对洪文格外尊重。大家知道他喜欢安静有秩序,便主动帮忙维持,偶然见到几个想混水摸鱼的,压根儿不用王西姆等人出手,立刻就会有商户跳出来喝止……
时间一长,早来的告诉晚来的,前头的告诉后头的,竟都慢慢学会了排队、等待。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如今渐渐知道守规矩讲道理,可见这片土地并非无可救药。”嘉真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站在洪文身边感慨道。
洪文知道她爱面子,就劝说:“我这里还得一会儿,不如叫西姆带你去跑马。”
嘉真长公主非但不走,反而在他身边坐下,“谁稀罕什么跑马,难不成来的这一路都少跑了?”
另一边的程斌心道,这位公主的脾气还真是难以捉摸,刚来那日尚觉得她气度万千不输陛下,如今看来……嗯,这小性子似乎也丝毫不落下风呢。‘
真不愧是亲兄妹。
洪文送走一位病人,低声对嘉真长公主道:“这些人可不知道你的身份,更不知道什么规矩体统,素来口无遮拦……”
边关作风素来豪放,尤其是成了亲的妇人们,简直胆大包天,天下就没有她们不敢看不敢听不敢问的,随便张嘴就能丢出惊世骇俗的话来,方才的调笑也不过勉强算个开胃菜。
“让他们说去,”嘉真长公主咬牙道,“要走也是他们走,凭什么是我躲着?”
刚才她确实想跑来着,可牵着马走出去两步却又觉得不对劲:
凭什么是我走?
本宫千里迢迢奔赴东北,皇兄和朝臣们的刁难都挡住了,难道要在几个村妇的戏谑下落荒而逃?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于是她又回来了,并暗下决心要让那些笑话她的人知道厉害。
洪文啼笑皆非道:“你跟她们在这上头争什么?”
比谁更粗俗吗?简直莫名其妙。
嘉真长公主气闷闷的,两条长腿狠狠跺了下,“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洪文忍笑,办转过身看向她,“来,伸手。”
嘉真长公主一怔,“把脉?昨儿傍晚不才把了么。”
洪文正色道:“太过争强好胜恐因心火太盛而起,是病,得治……哎呦!”
嘉真长公主回过神来,抬手就往他身上捶,笑骂道:“好啊,敢说我有病?今儿非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不可。”
洪文一把抓住她的手,“铮姐息怒,我挨打不要紧,只怕你稍后心火更旺。”
说罢,朝后努了努嘴儿。
嘉真长公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对上几十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瞧,想必刚才自己和洪文打闹的场景也都被看见了。
她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从面皮下透出可怕的热度,顿觉天旋地转,恨不得自刎当场。
事已至此,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刚才说话那妇人抄着袖子啧啧几声,露出一副过来人的“我懂”表情,“哎呦呦,这年轻就是好,想当年我同那死鬼汉子也是这样难舍难分的……”
嘉真长公主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这样丢人,一张白皙面皮红到发紫,似乎只要轻轻一戳,就能从里面喷出血来。
她恶狠狠瞪了洪文一眼,从桌下用力踩他的脚,一双饱含情意的眸子也渐渐起了水雾,不知是羞是臊还是气。
被一个姑娘这样看着,哪个男儿会忍心她继续难堪呢?
洪文自认不是圣者,当下强忍脚背疼痛,对那几个妇人告饶道:“几位大姐高抬贵手,她初来乍到面皮儿薄,经不起你们这样起哄,若有什么想说的,只管……”他顿了顿,干脆利落地朝程斌一指,“只管冲这位程大夫来!”
正憋笑看好戏的程斌:“嗯……嗯!?”
嗯嗯嗯?!
刚还羞愤欲死的嘉真长公主顿时笑出声,趴在桌上直不起腰来。
程斌:“……”
洪文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程大夫,共勉。”
程斌:“……”
我可去你的共勉吧!
话说这里是三不管的关外,以下犯上这一条还有效吗?
几人闹了一场,又继续看病,转眼日上三竿,街上的人大多吃饭去了,洪文等人也是饥肠辘辘。
王西姆见状,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面铜锣用力一敲,扬声道:“今儿就到这儿了,大夫们累了大半日也要去喘口气,诸位下回赶早吧!”
后面一大串没排上的人群中顿时迸发出失望和沮丧的哀叹,有的恨前面人太多,有的恨自己起太晚,竟无一人敢闹事,也算这种地方的一大奇景。
有几个买卖人立刻上前对洪文发出邀请,被婉拒也不生气,只道下回下回。
他们不比寻常灾民百姓,多年来走南闯北颇见过些世面,虽不大清楚这几位大夫的真正来历,但观其言行举止不似常人,更兼随从打扮的王西姆等人坐卧行走如出一辙,腰杆笔直目不斜视,恐是行伍出身……这样的人必然来历不凡,若非他们故意隐姓埋名,恐平时连上前说话都不能够呢!
洪文用力伸个懒腰,对嘉真长公主笑道:“我知道有一家羊汤做得极好,咱们这就去吃。”
又对程斌等人道:“大家都去。”
大家都知道他和洪师父艺高人胆大,这几个月着实在深山老林之中挖了不少药材,想必回京城转手一卖就要赚得盆满钵满,故而也不跟他客气,纷纷响应。
就听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做声的程斌幽幽道:“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与我身,必要苦我心智饿我体肤,卑职还是饿着吧。”
嘉真长公主噗一声笑出来。
洪文:“……”
他稍显尴尬地摸摸鼻子,“民以食为天,圣人怎么都大不过天呀,吃饭,还是要吃饭。”
程斌抄着袖子,死鱼眼看过来,“不用饿了?”
洪文坚定摇头,“不必了不必了。”
程斌呵了声,声音中隐约多了几分泣血的控诉,“你可知刚才有几人问我私事,又有几人对我,对我动手动脚……”
此情此景,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他说不下去了。
洪文和嘉真长公主对视一眼,憋了又憋,当街仰天大笑。
王西姆一边去拽想要拂袖离去的程斌,一边上前对洪文耳语道:“大人,有一对父子一直跟着咱们。”
洪文扶住笑得东倒西歪的嘉真长公主,闻言点头,“我知道,他们看似并无恶意,等会儿你把他们叫到包间来。”
过了会儿,王西姆果然带着一对父子进来。
那当爹的三十来岁年纪,儿子也不过六七岁模样,黑黢黢的脸上两颗黑黢黢的眼珠咕噜噜直转,看着就是个机灵孩子。只是本该活泼好动的年纪,这孩子看着却好似有点蔫蔫的没精神。
那当爹的见了满屋子人也不多话,直接两腿一屈跪下去,“求神医救救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