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疆在玉娇的房中逗留了半个时辰。
因她熬不得夜,裴疆本早该走了的。但玉娇知道他即便记忆模糊了,却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软,所以便耍了赖,扯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的问他就不能再待一会吗?
这招用了两回,直到第三回才被他回了一句——“夜深了,你该休息了,我下回再来看你。”
裴疆走了后,玉娇却还是躺床上傻乐了许久才入睡。
第二日后,所有人都察觉到玉娇有些不同了。
玉娇与母亲在亭子中纳凉,一想到昨晚裴疆对自己说的话,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见自个女儿边捧着肚子边傻愣愣的发笑,玉夫人便有些疑惑的看了眼玉娇身旁的婢女,小声询问:“你们小姐这是怎了?”
青菊也是一头雾水的摇了摇头。昨日主子还因她提起姑爷伤心了一整日呢,今儿个怎么就这么快的恢复了过来,还这么的高兴?
玉夫人略有担忧的看向身旁傻乐的女儿,斟酌了一下才问:“娇儿可是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听到母亲喊自己,玉娇才回过神来,有些怔愣的看向母亲:“娘亲你刚刚说了什么?”
玉夫人再问:“从早膳到现在,你脸上都带着笑,这是遇上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昨日还因女儿开朗了许多而心宽了些,但现在却不得不担心了。她和丈夫都知道能让女儿回到以前欢快的样子,唯一的一个办法就是把裴疆给找回来。
可如今连裴疆的半点消息都没有,她就这般开怀,着实让人担心。
莫不是回光返照?先是开怀,后是极悲?
玉娇摇着小团扇,随而摇头,“没有呀,就是觉得今日心情好了许多……娘亲你待在府中无不无聊,若不然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心境不一样了,自然也闲不住了。
“你若想出去,娘亲便陪你出去。”这以前女儿都是窝在家中,哪里都不想去,现在却是主动提出要出去走走,这怎么能让她不担心?
八月荷花开得最盛的季节,禹州的荷花是出了名的好看。
通常到了这个时候,便有许多达官贵人的女眷会到禹州荷花湖赏荷,而女眷皆是聚在荷花湖旁的荷楼楼阁上赏荷话家常。叫一壶香茗,几碟精致的小点心,甚是悠闲舒适。
荷楼的花销是寻常百姓承担不起,再者三楼只接待女客,所以待玉娇与母亲到三楼的时候,楼上只有寥寥几人。
母女两人在凭栏处寻了个视野较好的位置坐下。
坐了好一会后,便有较为吵嚷的女声从楼梯口传来,似乎有三四个人的声音。
而后上到了三楼,小姐加上随行的婢女一共八人,起初玉娇也不在意,但她们却是都停在了他们的桌前。
玉娇和玉夫人都疑惑不解的看向他们,玉夫人问:“几位姑娘有事?”
一个婢女抬着下巴朝着玉娇母女道:“这是我家夫人的位置,你们自寻他处。”
婢女口中的夫人,约莫就是被人簇拥在中间,一袭黄色衣裙,面容秀丽却带着几分傲然之色的女子。
女子的小腹也隆起,比玉娇的肚子大些。
玉娇见到黄衣女子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竟觉着有些面熟。
不过面不面熟倒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正在饮茶,忽然出现几人说占了她们的位置,着实让人郁闷。
玉娇虽然性子收敛了许多,又并非是没脾气了。如今这种情况,唯有泥人才会一言不发灰溜溜的挪桌子。
玉娇语声淡淡:“可方才小二并未说这位置有人定了,且……”扫了桌面一眼,再看向她们:“且桌面上并未刻有你们的名字。”
几人听到玉娇的话,脸色都微微一变。那黄色衣服的女子更是微微挑起了眉,看着玉娇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不耐。
婢女怒斥:“你们可知我家夫人是谁,你们若是得罪了我家夫人,定然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玉娇父亲虽为淮州的首富,但玉娇也是只在家里骄纵,在外边也没有这么的仗势压人过,毕竟玉娇很清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没准就一回仗势欺人,就欺到了不该欺的人身上。
先前在家里边都能欺到不该欺压的裴疆身上,这就是一个教训,所以玉娇学乖了。
如今虽然不是她欺压旁人,但那婢女能这般盛气凌人的说出这样的话,且黄衣女子穿衣打扮虽然淡雅,但看得出来她身上每一样饰物都极为精巧。
玉娇认得出来,黄衣女子身上的锦缎是贡品,先前朝廷也意思意思的赏赐了一些东西给玉家,其中就有这样精巧刺绣的锦缎。这样的刺绣,约莫只有宫中的绣娘才绣得出来。
如此一看,这黄衣女子的来头肯定不小。
玉家虽有朝廷暂时庇护,但也不能与官硬碰硬的,况且强龙还不压地头蛇,这些人很有可能是禹州当官的家眷。
玉夫人显然也想到了,便与玉娇道:“娇儿,我们还是换一个位置吧。”
玉娇来禹州只是为了和裴疆近一些,并不想节外生枝给他惹麻烦,所以起了身,由桑桑扶着离开桌子。
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许是为了讨好黄衣女子,所以来了句:“嫂嫂你别被这种人影响了心情。”
这种人……
玉娇脚步微顿,转身看向她们。
那姑娘见她看过来,便抬着下巴瞪了回去,语气不善:“看什么看,说的便是你。”
俨然像是个被宠坏的千金小姐。
黄衣女子拉了拉她的手,轻声道:“绣婉你也别为不应当的人而动气。”
黄衣女子从头到尾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好似方才自己婢女盛气凌人与她无关一样。
玉娇暗暗说服自己,她也不能为这种人而动怒,就当是被路边的野狗吠了两声作罢。
在另外一头坐下,玉娇有些闷的撇嘴,玉夫人好歹也见识多了些,便劝她:“别与他们计较,这般仗势欺人下去,迟早会欺到比她们权势还大的头上去,届时定会遭殃的。”
玉娇点了点头,她就有些气而已,但也没想真与她们计较。
余光落在黄衣女子的身上,总觉得是在哪见过,但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
这时那边的桌子收拾好了,众人也坐了下来,开始唠嗑了起来。
因离得近,她们也不曾刻意压低声音,所以说些什么都能听得见。玉娇对于她们聊什么是全然没有兴趣的,只是听到她们提起宁远将军的时候,顿时来了兴趣。
端起一杯温水,小口轻啜,耳朵却是竖了起来。
“那日宁远将军来寻我爹爹,我偷瞧了一眼,那宁远将军的身姿甚是挺拔,样貌更是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目光,长得好看也就罢了,就连声音也好听得很。”
说话的是那个称黄衣女子为嫂嫂的绣婉。
另外一人尤为激动:“你还与他说上话了?!”
紫衣女子低下头,略有娇羞的道:“我爹有意撮合,所以那日我与他说上了好几句话。”
玉娇闻言,蓦地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杯子。
黄衣女子继而轻声道:“听说宁远将军还未娶妻,百里夫人先前就为他挑选妻子,而绣婉你贵为禹州刺史嫡女,若配宁远将军也甚是相衬。”
玉娇听着她们的话,心底顿时一堵。
她信裴疆不会另娶她人,但听着她们的话,倒显得她的身份与裴疆的身份不搭配,心里头顿时来了气,连着继续赏荷的雅致都全没了。
重重发下杯盏,与母亲说道:“娘亲,我们回去吧。”
虽信裴疆,但这会她还是想无理取闹的楸着他的衣襟逼问他这个绣婉是怎么回事!
玉夫人以为她是因刚刚被赶而生了气,只应了声“那就回去吧”。
那边在营中正皱着眉头处理事务的裴疆,压根不知昨晚还搂着他脖子的小娇娘,这会却是气得想揪他的衣襟。
百里寒从帐外进来,看见他眉头紧蹙,便问:“兄长可是遇上什么难题了?”
裴疆抬起头看向她,淡淡的道:“禹州地方官呈上许多帖子,我不擅长应酬罢了。”
裴疆不爱这些勾心斗角,但却又不得已参与进去。
裴疆再回到百里家之时,对入朝为官没有什么兴趣,但不知为何却会时常冒出必须得爬得更高的念头,似乎这样才方能保护住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因此,裴疆才会听从皇帝所言,入军营待了五个月,捡起了荒废了十年的才能。
裴疆自幼跟在父亲的身旁,十岁开始出入军营跟着百里家军训练,十五岁时小有所成,成了百里家军的少将军。
有些东西进了骨子,所以即使荒废了十年,却也很快上了手。
“经过几日的应酬,兄长可查出些什么了。”百里寒问道。
裴疆阖上帖子,淡淡的道:“我正在与禹州刺史往来,得多加试探才能确定他是否也是同盟会中的人。”
“我尚未以百里寒的身份露脸,兄长可否需要我潜入刺史府?”
裴疆打量了她一眼,直接拒绝:“潜入刺史府,必然扮成婢女最为合适,但你不适合。”
性子冷冰冰的,且气势逼人,旁人一眼就能瞧出端倪了。
裴疆想了想,随而道:“但倒有一事需麻烦你。”
百里寒略有疑惑:“什么事?”
裴疆:“我听莫子言说过我为裴疆之时,有人加害于我,我略有担忧你的小嫂子,从而想安排个人保护她。但赵虎是大男人,且也不能在玉家自由出入,更不能随伴左右,我思来想去最为合适的人便是你。”
百里寒抿唇沉默,好半晌后:“兄长,我是将军,比你还高一品。”
裴疆点头,反问:“所以?”
“兄长不觉得让我保护一介女子,有些大材小用了?”
这话裴疆便不认同了,蹙眉道:“她不是一介女子,她是你嫂子。”
帐中静默半晌,兄妹俩也相视了半响,帐中也渐渐的有些寒意蔓延了开来。
“兄长,你记忆全恢复了?”许久后百里寒率先开口。
裴疆漠声应:“并未。”
听到他的回答,百里寒才把自己疑惑已久的问题给问了出来。
“若兄长还未恢复记忆,那么小嫂子对兄长而言只能算是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可兄长为何会在丈夫这个角色上代入得这么好?还为何三番两次的夜半出营,闯入算是陌生人的小嫂子的房中?难道兄长真的只是贪图美色,不在意有无记忆?”
百里寒是个话少的人,但却是连着质问了一长串。
被质问的裴疆:……
在此之前,裴疆认为自己做得严密,不会有人知道他半夜出营是去寻玉娇的。
默了一息后,裴疆沉声强调:“我不是失忆,而是记忆模糊。”
有很多深刻的事情,裴疆是有印象的,但就是记得不真切而已。
没有见到玉娇之前,裴疆与那红衣女子有关的记忆,都看不清她的脸,但自从见到玉娇后,那些画面也逐渐的清晰了起来。
还有一点是裴疆不认同的,他总觉得贪图美色的那人并不是自己。
自从见到玉娇后,渐渐的能记起一些事,还有她说过的话。
就像现在,玉娇清脆的嗓音宛如环绕在耳际——“裴疆,我觉得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