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初,县衙无急事,县令谭骅便提早下值回到自己的私宅。
上晌家中仆役送来了王大的拜帖,他很不想见他们,但还是得同他们说清,让他们以后不要来找他,于是便在出县衙时让仆从去祥福客栈叫人。
待谭骅回到私宅时,王大二人正好也到了。
“谭县令。”浓眉大眼的王大跟谭骅见礼,正是卖“郝帅”皮货的壮汉大哥,他身边跟着的瘦长脸被称作王二。
狐皮帽和疤脸男是王三王四,此时正被“郝帅”强迫一同愉快地欣赏扬子县乡村风光。
“进来吧。”谭县令态度不咸不淡。
王大王二跟在谭骅身后进去,宅子大门关上,片刻后一名路人甲路过门前,正是察事听子之一。
进去宅子里,谭骅没有在正堂接待王大王二,而是去的前头一间靠近马厩附近的偏厅。
王大王二有求于人,又是民求官,也不能计较对方的失礼,反而讨好地说了不少好话。
“行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谭骅不耐烦道。
王大说:“谭县令,我兄弟二人是为上次跟您提过的,私盐之事……”
“不是跟你说过,这事不成。”谭骅厉声道:“今时不同往日,明白吗?”
王大轻笑:“谭县令不必用新来的女长史来说事,谁都知道,她一个京城来的,没根没基,能有什么大用。漕帮那头咱们已经打好招呼了,如果谭县令能给个方便,那么……”
他从袖笼里拿出一张纸,是一张房契,房契上写的宅子在扬州城观风巷。
谭骅垂眸看着那张房契,眼底有贪婪闪过。
王大捕捉到这一闪而逝的贪婪,很满意。
会贪就行,这谭骅可不是无欲无求的青天大老爷,只要能用钱打动他,其他都不是问题。
“本官考虑一下,你们先走吧。”谭骅说。
“那我们等谭县令的好消息。”王大说着,把房契留在案几上,临走时,小声对谭骅说:“谭县令,那宅子里还有在下给您准备的礼物,春心楼的蒙三娘已经赎了身了,您知道吧。”
谭骅猛然抬头。
王大暧昧一笑,不再多说,与王二走了。
待他们走后,谭县令静坐了一会儿,把案几上的房契收了起来,走出偏厅。
他离开偏厅,许久,从马厩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走出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佝偻着身子用独轮车推着一车污秽往角门去。
角门守门的力士看到那一车污秽,捂着鼻子不爽道:“怎么这时候倒,臭死了。”
那人操着一口生涩的软语,哇啦哇啦说:“太多了,一踩下去腿都没过半截,腿都差点儿拔不出来,那几匹马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一个劲儿地拉……”
“够了够了,别说了,快走快走。”这描述太有画面感,力士差点儿呕吐出来,疯狂赶那人快走。
那人赶紧推着独轮车出去,把一车污秽推到外边一处暗巷,他也不知道白沙镇里专门收秽物的人住哪里,干脆就把独轮车往角落里一放,再把装束一换,变成了个吊儿郎当的地痞,光明正大路过谭宅的角门。
出了谭宅所在的巷子后,吊儿郎当的地痞远远看见另一个人,那人立刻从老实巴交的模样切换成吊儿郎当,从暗处走出来,俩地痞顺利会师。
“有大发现。”
“什么?”
“先回客栈,得跟林长史说,让她定夺。”
两人小声说了几句,,然后一同吊儿郎当走远。
那厢,林福看过扬子县的屯田情形后,从乡间回到白沙镇,终于把狐皮帽和疤脸男给“放”了。
“二位兄台,明日再来找郝某,一道去河道瞧瞧啊。”“郝帅”热情邀请。
“明日再说,明日再说。”狐皮帽敷衍两句,使眼色让疤脸男快走。
二人逃跑一样走飞快,想必明日是不会来了。
任谁交通工具是自己的两条腿,旁边的人却坐马车的坐马车、骑马的骑马,不仅不分给他们交通工具,还嫌弃他们走得慢,这搁谁身上都受不了的。
他们一个月都没有今天一天走路走得多。
一行人回到客栈,两位察事听子已经到了,其中一人将在谭宅探听到的事情说了。
“小的离得不太近,影影绰绰听到他们在说私盐。而且,那谭骅的私宅极奢华,完全不像是一个寒门出身的县官能置办得起的身家。他在五年前才任扬子县县令,之前在简州任县丞。”
简州,属剑南道,益州便是剑南道府郡。
“私盐……”林福沉吟。
班阴说:“盐铁全都由朝廷经营,可没有私人可以买卖,他们说这私盐莫非是……”
“属下觉得他们是将官盐偷运出来卖给私人。商贾唯利是图,朝廷明令边塞不可贩铁用铜,但他们胆子就是那么大,敢把铁器卖给高姜国!”护卫队长愤慨道。
林福立刻做出决断,点出几人:“你们在扬子县监视这几人和县衙,尽量收集证据,万不可打草惊蛇。我们连夜回扬州城,届时我会再秘密派人来助你等,且拖住扬州那边。诸位,一切小心为上。”
那几人郑重点头。
林福留足银钱给他们,让他们分散住下,然后打包行李,退了房间。
“客人这么急着走?”客栈掌柜诧异问。
林福忧心忡忡说:“适才接到家书,言家母病重,我得尽快赶回家去才行。”
“小郎君一片孝心,令堂定会平安无事。”掌柜说。
“借你吉言了。”林福丢出一把铜钱给掌柜的,在护卫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掌柜的把铜钱揣兜里,看着马车远去,心中甚是惋惜,这么大方的客人居然只住了两日,可惜。
林福离开扬州城半月,再回来,扬州城并无变化,只一件事不同——
“五姑娘,前几日州府衙门来人,让您尽快去衙门点卯上值呢。”胖管事在林福一进门就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按照要紧程度一一汇报。
“还有,庞司马下了拜帖,想登门拜访您。还有扬州白氏也来了帖子,说是故人请您过府一叙。还有……”
胖管事一连交给林福二十几张拜帖,除了庞子友,不仅有扬州官员,还有扬州豪商。
胖管事说的扬州白氏属于偏远宗室,他家三代前有人尚了公主,但皇室血脉已经比较薄了,在朝中也没有人,倒是因着宗室这层身份,在扬州营商得风生水起,扬州的豪商以白氏为首。
“扬州白氏里还有我的故人?”林福诧异。
一直留在扬州城里布置没有跟着一起出去的寇朝恩提醒她:“林长史恐怕忘了,长平县主当年嫁来了扬州,嫁的正是扬州白氏大宗嫡长子。”
“啊……”林福恍然。
她的确已经忘记了长平县主这个人,京城中也早就没有人再提起这位县主了。
“既是故人,那便去见见吧。”林福对胖管事说:“你帮我回帖,说我三日后登门拜访。”
胖管事应喏。
“还有,我带回来的那些皮货,你找人帮我送去京城。我已经分好类,让送货之人仔细些别给我送错了。”
林福吩咐完琐事后,将寇朝恩请去了书房,把扬子县探听到的事情同他说了。
“竟敢官商勾结偷贩私盐!他们还将圣人还将朝廷律法放在眼里吗?!”寇朝恩怒极。
“你先别忙着发怒,”林福说:“扬州是漕、盐集散地,肯定不止扬子县县令一人如此做。再说了,他谭骅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犯这等杀头大罪,须永寿难道会不知道?!”
“林长史说得对。”寇朝恩冷静下来,“我这就去安排,收集这些人的罪证,定要把这些蠹虫从扬州地界儿上连根拔起。”
“扬子县我已经安排人看着了。”林福想了想,说道:“前两年圣人派来扬州的人,有没有人主动同我们接触的?”
寇朝恩摇摇头。
林福说:“我知道一人,就是曾经在屯田司任主事的,后来去了御史台,去岁就不见他在京中,我怀疑是被圣人秘密派往扬州了。你让人悄悄去找他吧。”
寇朝恩心中有了猜测,却还是问:“林长史说的是谁?”
“晏陈。”林福轻笑一声:“寇公公是常公公徒弟,我以为你知道的。”
寇朝恩面不改色心不跳:“林长史高看我了,我让人去打听打听这位晏御史吧。”
林福道:“那就有劳寇公公了,还请寇公公小心为上,安全第一。”
寇朝恩道:“林长史也一样,万望小心。”
林福笑了笑,出了书房,让人备水沐浴。
寇朝恩则用特殊方法写了一封密信,叫来一个察事听子,让他尽快将密信传回京中。
扬子县白沙镇。
王大得知“郝帅”连夜走了,虽然客栈掌柜说他是接到家书母亲病重才走的,但他心中还有隐隐有不安,叫几兄弟中最稳重的王二去镇上打听这个“郝帅”,他则仔细问老三老四那日同“郝帅”一道出去都做了些什么。
“此人出现得诡异,走得也迅速。”王大沉吟着。
疤脸男却没觉得哪里诡异了:“那就是个骄纵跋扈的小公子,不过是仗着护卫多敢作威作福罢了,要是咱们带许多人来,还怕他!”
王大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
还没查出“郝帅”究竟有什么不对,王大等到了谭县令的好消息,巨大的喜悦袭上心头,他立刻把“郝帅”抛诸脑后,又给谭县令送上了一份礼。
“对了,谭县令,有一件事还想请谭县令帮忙。”王大将“郝帅”此人说与谭骅,想请他帮忙查一查,毕竟扬子县里谭骅才是地头蛇。
“行了,本官知道了。后面的事你去找丁师爷,去他家商量,没事儿不要来找本官。”谭骅不耐烦道。
王大拱手行了个礼,离开了谭骅私宅。
谭骅随便吩咐了一个仆役,让他去打听打听什么“郝帅”,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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