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了半个天空的虚空巨掌轰然坍塌,被封闭的屏障被冲撞得裂开一道口子,涌动的灵气波动传出。
城主府中,正在小酌笑谈的几人同时察觉异样,云长清眉宇一凝,旁边云家长老与华阳城主副使惊站而起:“金丹后期的灵气波动——有人在城中动武?!”
哪来的狂徒,公然在陪都暗袭,好大的胆子?!
城主副使脸色狠厉,站起来对云长清拱手:“云公子,请恕某失陪。”
云长清站起来,面色肃然:“副使客气,云家也是燕州府民,既然云某也在,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便一起同去,若出了事、也可搭一把手。”
副使自无不应:“云少主仁义,请。”
毕烽僵硬地缓缓低下头,看见洞穿自己心口的刀。
“竖子尔敢——”
毕烽呆滞过后,怒火瞬间冲顶,一掌猛拍向元景烁心口,元景烁喷出一口血,同时整个黄土巨掌轰然碎裂,无数坚石灰尘铺天盖地砸坠,元景烁如折翼的鹰隼从半空跌落,狠狠撞碎房屋在滚滚烟尘中砸在地上,“铛铃”一声脆响,刀跌出他手心,跌落在地上。
猩浓的血气往上涌,元景烁喘着气,胸膛起伏越来越微弱,却在笑。
他笑着,笑望着毕烽被碎石砸着从半空坠落,跪坐在地上,掏出丹药疯了似的塞进嘴里,却堵不住心口的破洞和滚滚湮没的灵气。
“不不不——”
毕烽喃喃着,忽然从拿出一个小方盒,掏出里面一颗黑色的丹药塞进嘴里。
“啊!!!”
毕烽爆出凄厉的惨叫,胸口血肉消融,浮现出一颗拇指肚大的金丹,已经被震出皲裂碎痕的金丹陡然散发出璀璨的光芒,那光芒所过之处,天地灵气鲸吞般涌入,被刀势腐蚀的血肉迅速愈合。
元景烁的笑一寸寸凝固。
终于,毕烽胸口残存的刀势被生生消融,毕烽满头冷汗低下头,缩小了小半圈的黯淡金丹缓缓融回他身体。
金丹中期,他的修为也被降到金丹中期。
他生生从金丹后期跌落到中期,百年的苦修于今日一朝尽毁。
毕烽心底翻涌无穷的恨意,他大步走向元景烁,一脚踹在元景烁心口,将元景烁生生踹得滚开十几丈远:“没想到吧,没想到我还能活着混账东西!你一个小小的筑基,根本不知道金丹的神通!”
“为了杀你,我毁了修为、放弃长风城百年的根基此生要被燕州追杀!我甚至不得不吃了魔丹激发潜质护住性命,就为了杀你!就为了杀你啊——”
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喷了满地,毕烽疯狂地一脚一脚地踹,一边踹一怒骂,直到最后猛地踹在少年脸上,将他生生踩进地里。
“还没死?啊?还没死!为什么这样都不死?!”
毕烽望着少年狼狈不堪的面容,即使全身骨骼都扭曲断裂,他仍然活着,仍然直勾勾扭着头,那双猩红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与杀意。
毕烽心中突然升起莫大的恐惧,是的,魔丹的副作用让他理智渐渐剥离,更冲动更激烈的情绪填充他的大脑,也让他想起一些他往日并不敢承认的真相——他恐惧这个少年。
这样都不惧,这样都不死,这样都仿佛能随时暴起生生撕开自己的喉咙。
这不是人,这是怪物,他就是个怪物!
“景烁!”
清冽的女声在旁边暴起,林然看着生死不知倒在那里的元景烁,她想冲过去,却被周围几个金丹缠着不得寸进。
她现在只是筑基修为,她挣不开她们。
除非……
“你要干什么?!”
天一察觉到什么,厉喝:“林然你想都别想!你不可能再承受一次天雷!你必死无疑!”
林然收回蠢蠢欲动的小爪爪,义正辞严:“元景烁死了,毕烽也不会放过我。”
天一:“别给我扯淡,你是剑阁亲传弟子,你的心头血还在江无涯那里供着长明灯,给毕烽几个胆子敢杀你。”
林然没有说话。
“这是他的命。”
天一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近乎冷酷:“从一开始他就是本不该在这个世界线出现的白光主角,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存在,但我们都知道,林然,如果他现在死了,那也是他的命。”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只有活着扶摇而起的,才是真正的鹏,半途陨落的,便只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这是他必经的路,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你不该插手。”
天一:“林然,护崽子不是这么护的。”
林然闭了闭眼。
天一知道她听进去了,可是她却道:“天一,他是个好孩子。”
天一几乎想按着她的脑袋打。
天一冷笑:“天底下好孩子多了去了。”
林然笑了笑,轻声说:“可是我现在认识的是他。”
天一无言。
“没办法,护短是种病,我病得不轻。”
林然笑:“不过放心,我有分寸。”
她下定了决心,猛地扭头,对那边藏在梁柱后窥视的小月喊:“无论你想做什么,他都得活着你才能达成目的!”
小月一愣,随即抿着嘴巴笑:“我是喜欢他,可我也不是非他不可啊,何必去和金丹后期的强者硬碰硬,或者…”
她眼波流转,声音柔软粘稠:“…我去帮他,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不能给你什么好处。”
林然避开对面的法光,坦坦荡荡:“但我这个人记仇,你在这里看戏,他死了,我也一定弄死你。”
小月脸僵了。
林然:“我说真的。”
小月脸色变了变,最后也没搞明白林然是不是认真的,但是这个女人她摸不透,她不敢赌。
小月警惕看了看林然,咬了咬唇,化为一道流光直冲向毕烽。
毕烽正要彻底碾碎元景烁的脑袋,后脑一阵爪风挠过,他猛地回头,覆满雪白皮毛的利爪擦着他的脸,满是担忧的软糯声音:“元大哥你没事吧,小月这就来救你。”
半昏在地上的元景烁,眼睫颤了颤。
毕烽下意识一掌拍去,小月敏捷地躲过,轻巧后退两步跳在房梁上,月色下丰满玲珑的身姿,面庞纯洁双目盈盈,一双柔软兔耳立起,修为步步攀升,很快攀到筑基巅峰。
“他不能死哦。”
她软软说:“我喜欢他,他还没有喜欢上我,他不能死哦。”
毕烽被阻挠,大怒着又拍去:“小小半妖,找死!”
小月咯咯笑着退却,明明只是筑基的修为,可身形却如魑魅诡谲,毕烽几次没抓住,恼怒至极,重重一跺脚,大地蹿出一条十数丈高黄土凝成的巨蟒猛咬向小月脖颈,小月扭身避过,半个肩膀的皮肉却还是被生生扯掉。
小月眼神一戾,冒着被巨蟒活吞的危险也生生往前,爪尖硬是在毕烽手臂划下一道血口。
伤口太小,毕烽毫不在意,继继续逼向小月,小月捂着肩膀往后跃跳,死死盯着那缓缓愈合的伤口飘出的淡紫薄雾,咧嘴一笑,笑得阴毒无比。
“敢伤我。”她甜蜜地呢喃:“你该死…”
林然看小月冲去阻拦,一剑斩开袭击来的死士,在喷溅的鲜血中对着还要攻来的几个客卿横剑厉喝:“我乃万仞剑阁无情剑主之亲传弟子林然,心头血点的长明灯就祭在剑阁祁山大殿之上,我若身死,长明灯立刻熄灭,我死前所有看见的景象都会溯回流光传剑阁,我的师门必会为我报仇,你们可想好,有几条命够得上元婴剑主的一剑。”
“无情剑主”四个字一出,全场瞬间死寂,所有人面色一变。
两位客卿惊疑不定,连诸多死士步子都顿了一顿,那边毕烽骤然大骂:“不可能!贱人焉敢胡言乱语?!给我杀了她!”
“我手中握的,便是剑阁神剑风竹。”
林然对毕烽的怒骂置若罔闻,竖起长剑:“信与不信皆在你们,但与我们结仇的是毕烽,不是你们,你们真的愿意为他赌被万仞剑阁不死不休追杀的下场?!”
气氛瞬间一凝。
毕烽:“他们是我的客卿!追随我至今已经与我脱不开关系!别听她挑拨离间立刻杀了她——”
“他现在修为倒退,只是个金丹中期,和你们一样,你们为何还要低他一头听他号令?在城中公然杀人的是他,违反禁令的是他,而你们只是被他胁迫,只要功过相抵,一切都还来得及。”
林然缓缓转剑,剑锋直指被小月纠缠的毕烽,眼中终于惊泻出肃杀的冷意:“毕烽违逆州令,其罪当诛,我林然以心魔起誓,谁若杀了毕烽,来日我回万仞剑阁,必亲自请命师门向燕州州府为他请功!”
毕烽:“妖女一派胡言!不过是垂死挣扎——快杀了她!”
没有人说话,但是空气中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变了。
两位客卿对视一眼。
毕烽敏锐察觉到异样,断然爆喝:“杀了她!!!”
那声音饱含威慑,四周呆立的死士回神,毫不犹豫暴起再次向林然杀来。
为首的死士首领软剑就要刺向林然,林然眉目清冽,步下未动一步,冷然望着他。
死士首领隐隐觉得哪里怪异,下一瞬,他脖颈一凉,掀飞的头颅上一双震惊的眼睛瞪去,只看见那两位客卿一把掏出他心口金丹碾碎,转身一前一后凶狠向毕烽杀去。
他们本就不愿挑衅州府禁令,只是毕烽修为更高,被他强逼不想死就得听命于他,如今毕烽修为大损,又有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剑阁亲传弟子起心魔誓,他们心里的天平立刻逆转,同时下了决心:杀毕烽!用毕烽的人头做他们的投名状!
“嘻嘻,你完了。”
嬉笑诡异的女声在耳边一闪而过,小月猛地抽身,看着两位客卿瞬间将毕烽两面夹击,她蹲在地上,侧头舔了舔差点被生生撕下来的肩膀,眼神阴冷,瞬间变了张脸,蹦蹦跳跳到元景烁旁边,满脸担忧心疼望着他:“元大哥,你还好吗?”
元景烁躺在那里,满目都是血,他眼脸半阖着,好半响才沙哑地“嗯”一声。
“尔敢——尔敢——”
天幕幽暗,鳞次栉比街道的尽头,隐隐有许多股庞大的气机迅速往这边冲来,为首的赫然是三个金丹后期。
毕烽眼神忽然惊恐:“怎么会有三个金丹后期?华阳城主去了金都,我都算好的,这里该只有副使一个金丹后期才对,怎么会有三个,怎么会有三个?!”
没有人回答。
但是这已经足够毕烽被自己的想象逼疯。
三个金丹后期,足以把他留下来,足以让他…死在这里!
他会死。
他会死!!
毕烽双目骤然赤红。
“不!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他猛地爆喝:“我不能死——!!!”
他周身涌起浓郁的紫色魔气,骤然心口的本已暗淡的金丹瞬间被紫气侵染,前所未有强悍的力量洪波从他体内爆出。
两位客卿瞬间悚然,脱口而出:“不好!他要堕魔——”
他们眼神瞬间被恐惧填满,下意识后退逃窜,一双枯败如鹰隼的手爪却狠狠掐住他们喉咙,他们爆出一声惨叫,身体迅速萎缩,滚滚灵气如潮水向毕烽涌去。
“燕州容不下我,他们会杀了我,我没有活路了。”
毕烽喃喃,眼中爆出可怖的光:“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我只能成魔,我只能去幽冥绝地……”
“是你们逼我的!”
他厉喝:“你们都该死!都该死,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两个客卿身体骤然爆开,金丹湮没为飞灰,毕烽一掌抓向元景烁。
小月眼神一闪,本想替元景烁挡一挡以搏得他的好感,只是毕烽已经堕魔,周身浓郁的幽暗之气牵动着她体内的气息都在翻涌,她脸色变了变,想到自己若是身份暴露会发生什么,眼底划过一瞬的畏怯和阴冷。
她是真的喜欢这个男人,他是纯阳体、又有大气运,样样都好,是个难得的极品…可再难得,也只是难得。
天底下最多的就是男人,她还可以去寻找去喜欢下一个合适的男人,可她还不敢暴露自己的异常,若是扰乱了计划……那个女人不会放过她。
小月眼神闪烁,畏怯、不甘与恨意杀意交织,半响终是不动声色退开,元景烁似乎一无所觉地躺在那儿,没有出声。
元景烁觉得很累。
他浑身的血都像是流干,没有灵气、也没有力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呼吸,是不是已经是具尸体。
他感觉到毕烽冰冷的手掌抓来,他也感觉到小月退开,他都懒得理,那股特殊的炙热从破裂的心脏一寸寸涌出,迅速修复着他各处的伤口,和破败的身体厮杀角逐,有什么一声声在脑子尖叫着让他起来,让他躲避让他反击,他也懒得理。
他真的很累了。
他突然想起幼时站在祠堂里、族长老迈殷切的叮咛,想起少时离家所有人期待而恭顺的目光,这许多年,闯过江湖、看过一个王朝最顶峰权力的腥风血雨,横跨昆云连山,来到这个神秘壮阔的修真界,未来还将继续,被那无形的力量推着、拱着,走向不知何方。
这好吗?这值得羡慕吗?
这是好的,该是值得所有人羡慕的——谁遇见他,不会叹一声“好命“?
他只是不该发现就好了。
不该发现那么多,就可以浑浑噩噩,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被赋予的一切,安于“好命”,安于做一只精致的、重要而珍贵的提线木偶。
可是他发现了。
发现了丝丝缕缕的、长不可测的线,来自于那幽深浩瀚得不可想象也永远望不穿边界的苍穹。
元景烁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割裂成两半,其中一个拼命挣扎、嘶吼着要不屈要爬起来握刀将敌人劈碎;可另一个灵魂却泠泠站在高处俯瞰,像是在看一出闹剧,冷眼旁观。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漫不经心地在想,如果死了,是不是就能摆脱这些东西,是不是就能挣脱那些看不见的、摸不清的、却仿佛跗骨之蛆从来如影随形的…命运。
但他却感觉那掌风在面前止住。
湿润的、猩红的液体,一滴一滴,坠在他唇边,微咸,却清甜。
元景烁心脏突然紧缩。
他挣扎着、奋力地睁开眼,清瘦的身影背对他静静立着,脊背纤弱却挺拔如竹。
乌云被晚风吹散,月凉如水洒下,照亮她清冽沉静的侧脸,和半边…渐渐被血氤开的肩膀。
“元景烁。”
她偏过头,笑着说:“我打不过他,你得起来啊。”
元景烁瞬间红了眼。
云长清与长老、城主副使一众人步子骤然顿住。
狂暴璀璨的金光瞬间划过整片天际,万丈穹顶犹如薄纸被生生撕裂,恢弘的深紫色雷云壮阔波澜,犹如黄金浇筑的灿金色雷劫几乎夺走所有人的视线。
所有人都呆滞,他们怔怔望着那漫天雷云中璀璨明亮得不可直视的金光,良久良久没有人说话,直到不知谁做梦似的呢喃:“金雷…”
“是金雷!”
“竟然真的有金雷!可传说中金雷只有——”
“…有大造化尊者转世。”
云长清轻轻一声慨叹:“天命主宰,天佑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