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之海,沉云万里。
萧春风觉得自己几百年没这么累过了。
他自己转着轮椅绕各个阵眼看,阵纹繁复晦涩,看得他眼睛酸胀几欲流血,他越看越气,咬牙切齿:“妈的…要是有下辈子,打死老子也不做阵法师……劝人学阵,天打雷劈。”
“你拉倒吧,这是人家医修的词。”
旁边捏着拳头做准备的金阳雷堂主顿时嚷嚷:“明明是劝人学医天打雷劈,你看你那都不押韵!”
萧春风阴森森瞪向他,拉长声音:“那—你—来——”
雷堂主不吭声了。
那不中,看萧春风那发量,再熬几年都比不上禅刹的和尚了,他可干不了。
“这时候还斗嘴,你们倒是闲得很。”
正在算妖力节点的天照灵苑长老冷笑:“有这个功夫,若记得干点正事,说不得人都救出来了。”
“姓田的谁不干正事儿!”
雷堂主一听就冒火气:“最急的就是我们!我们两家困在里面的孩子最多!我们心里烦说两句怎么了,不然干着急急死在这吗?!”
“他们又没有弟子被困在里面,当然有心情阴阳怪气咱们。”
萧春风也冷笑:“他们天照灵苑最是鸡贼,这种该正道同心的时候了硬是一件镇妖秘宝都不拿出来,不就怕被妖主给毁了日后在九门地位下降?连学宫都舍得取出洛河神书,我无极阵道更是敢把命扔在这儿,你们这最该对妖族倾尽全力的天照灵苑却是畏手畏脚,白瞎了当年沧澜祖师爷定的万世盟约!”
天照灵苑田长老脸色骤变:“萧春风你胡说什么!!”
“你们吵什么。”
龚长老看这边情况不对,他站在一个重要的阵眼不能动,远远望来扬声喊:“别吵了别吵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互相体谅体谅,这种时候最该同心协力,大家都少说几句快干活儿!”
田长老脸色青白交加。
妖主若是堕魔这天下还不知会怎样,他们天照灵苑当然要给自己留些底牌,况且虽然舍不得至宝,到底也派来了他这几位长老,也算对得起职责了!
可万仞剑阁呢?堂堂三山之首竟只派了一个龚肖过来,那不比他们灵苑更不负责?偏偏所有人都当没看见一样,可真是剑阁放个屁他们都当是香的!
田长老心里有怨气,但他不敢说,这种时候他绝不敢因为斗气坏了大事,他更承担不起置喙剑阁的罪名,便重重冷哼一声,把感应出来的妖力节点标记下来甩到萧春风脚边。
萧春风弯腰捡起来,用比他还大的声音更重冷哼一声,转身推轮椅高高昂着脑袋走了。
田长老:“……”妈的,脑子有病!
太颜长老好笑望着这一幕,再转头,却望着那浩大无边的血色光球。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殆尽,捏着袖口里的洛河神书,唯有沉沉叹一口气。
归元大阵整整设了三日三夜。
北冥海面点起鲛烛光火,明金色的波光照亮昏暗天幕,厚重的乌云层层叠叠,灰到发黑的云层如旋涡缓缓搅动,穿插闪烁着深紫色的雷光
——整个天幕像是下一瞬就要轰然坠下来。
楚如瑶望着天,忽然都快忘了,她已经多久没在这里见过晴朗&30记天空了?
她和邬项英及其他仅剩的一些首徒晚辈一同站在海城海岸,目光从天空下移,遥遥能望见那海天之间,声势浩大的血色光球。
它已经吸尽了整片海面的光点,如雄峰峻岭浩大伫立在深海,沉沉压在海底那几近支离破碎的金色屏障上。
巨大的法阵被万千支鲛烛灼耀出流光溢彩,六位元婴后期大能以乾坤八卦位镇坐内环,六十位元婴以太极九宫位分列外环。
海上忽生莲花。
楚如瑶怔怔看着数道流光入海,转瞬凝成莲花,徐徐浮出海面遥遥延伸直海中央,僧人缓缓踏步而上,踩着步生莲,一路走向大阵中央,缓缓盘坐而下。
从楚如瑶这个方向,只能望见这位尊者的侧脸,他面如菩陀柔和,目光虚望浩海清澈而悲悯,披帛袈裟迎风飘然,若仙若佛。
所有人都在望着他。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一声令下。
也许一刹那,也许久远。
他双手合掌,缓缓阖目。
一朵莲花缓缓自他雪白眉心浮现。
“阿弥陀佛。”
大阵骤然亮起。
峻岭浩大血色光球轰然坠入海底,数不清的蚂蚁般细小的人影从它细碎的缝隙中冲出来扑进海水,然后下一刻,血色光球炸开。
滔天的血海喷涌,狂暴可怖的妖力倏然炸响——
一个身影在血河中浮现,黑袍猎猎,六条赤色长尾如孔雀华美尾羽屏展。
所有人瞳孔骤缩。
“妖主!!”
摇摇欲坠的金色屏障在那一瞬间迸裂。
楚如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场景。
她也许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幕。
无数金色流光的碎片在滔滔血海中纷扬纷繁碎落,像泼天的大雨,像隆冬的盛雪,纷纷扬扬、浩浩汤汤。
然后大海开始翻涌。
是什么在深海搅动旋涡,是什么将海面掀起风暴,是神明的怒吼将波涛劲痕震起,震起万丈惊浪。
九重白玉帝阶之上,黑袍赤尾的帝王抬起了手——
于是一具庞大、浩大的、望不穿尽头的流金尸骸从海底骤然升起。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化而为鹏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怒戾长鸣,覆盖满北冥。
千万年前,沧澜太师祖剑斩鲲鹏震沧澜万世太平;千万年后,有一人血祭幽冥破禁封,吞鲲鹏裂大道以开天地一线天。
“…原来…”
楚如瑶听见身边一直傲慢刻薄的邬项英很低地说了一声:“…这才是万妖之主。”
是啊,原来这才是万妖之主。
他的姓名叫成纣。
他是妖主,是暴君,是不世的枭雄,是这千万万年真正逆天而行第一人。
楚如瑶心中生出道不明白的怅然。
师尊总教导她,正邪是非有时不是眼睛看见的,要用心去看,看‘非’者做‘是’事,看‘邪’者做‘正’事。
她以前总是听得懵懵懂懂,但今日似乎终于懂了一点了。
她今日见到了这世上最铁血暴虐的强者,也约莫将亲眼见证他的陨落。
楚如瑶怔怔望着妖主,望着他赤尾记铺展,睥睨覆海归元大阵,滔天血海迎向那流金鲲鹏尸骸
——她脑子突然闪现一些光影,那一瞬间,竟恍惚觉得眼前的画面曾经在哪儿见过。
那一瞬间的恍惚太真实,让她心里都仿佛升起了那种怅然,随即翻涌的是某种说不出的惊惧甚至痛苦,让她喘不上气——
就仿佛、就仿佛曾经有那么一次,她也见过这样的画面,然后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所以完全不想再看着它发生一样。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在这之前,她也就曾经在燕州时候见过妖主一面。
楚如瑶用力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又莫名其妙在乱想什么。
她让自己不再瞎想,但她心口仿佛还残存着那一瞬间的窒息感,让她很不舒服,她不想再看妖主。
她想找一找大师兄。
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大师兄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许多年前的一天她带着师弟妹们历练回宗,迫不及待想找大师兄练一练她新悟出来的剑招,师尊却跟她说,大师兄下山历练去了,可能有一段时间不回来了。
她最初真的以为只是一段时间,直到她渐渐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以‘首徒’的教导重新要求。
她听师尊的,听长老的,宗门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她做着首徒的事,可心里却并不把自己当首徒。
她其实不想当首徒,她不太会交际,时不时说话就不小心气到人,经常得和很多人说话,让她没办法沉下心来练剑
——她只想当剑阁的二师姐,当未来辅佐大师兄、能为剑阁镇守一方的冰雪凤鸣剑。
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她最想回到好多年前,回到还没结丹、还没拿到凤鸣剑的时候;那时她还没出过剑阁,拿着木剑和师兄弟们比划,每天得早起去问道阁点卯听课,在瀑布前的广场练一天剑,晚上回来,完全不像现在这么憔悴的师尊双手叉腰,絮絮叨叨围着他们问累不累辛苦不辛苦长老讲得都有没有听懂,然后兴冲冲下厨给他们加夜宵。
她一直在等大师兄回来。
好像大师兄一回来,就可以回到从前一样。
可没有人告诉她,这个‘一段时间’,会有这么长。
长得让她都仿佛看不见尽头。
楚如瑶的目光缓缓移动,紧紧追着遥遥从海面浮上来往这边游的人。
人太多了,师兄她没找见,但受伤力竭的人不少。
她们帮不上前辈们的忙、更不被允许离开海城海岸,但至少可以把游过来的人拉上岸,楚如瑶决定到海岸边去拉人,说不准能多救几个。
楚如瑶大步往前走,朝着海里的人招手:“这——”
然后她突然看见一个人。
遥遥海的中央,一个小小的身影。
妖主的声势太过霸道,所有人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识跟随着他,以至于几乎没有人发现,那血河流淌的九重白玉石阶上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少女。
她一直静静站在那里。
她穿黑金华贵翟衣,露出的脖颈天鹅一样柔软修长,一头白发披散,怀中抱着一条小小的赤色毛领,像是太寒冷&记天气,那些讲究风度的九州氏族贵女学人间少女,抱着一个精致的手壶或绒团暖手,随意倚坐,便美得像一幅画。
她也确实很美。
细白的脸,弯而长的眉,眉毛格外细软,唇色也是浅浅的,一双眼眸清亮平静,黑白分明地倒映着所有斑斓壮阔的色彩。
她的一切看着都是浅浅的,身上黑金重彩的华衣只衬得她的脸她的眼神更浅淡宁静,像云烟,像空气,像水,静静地徐徐地流淌,好像一点都不打眼
——但没有人能在见过她之后,忘记她。
没有人能忘记她。
楚如瑶望着她,呆了半响,缓缓瞪大眼睛。
她失声脱口而出:“林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