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绣莹总有不安的预感。
她正坐在慈舵的花亭里,旁边都是各宗的弟子,正嘻嘻笑闹着帮慈舵弟子摘草药。
一些珍贵的草药需要特殊料理,但大部分普通药材并不那么讲究,几宗弟子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和慈舵弟子玩得很熟了,就热情主动要求帮忙处理药材,每人拿那么一捧,坐在花亭里,打打闹闹简单炮制一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蔚绣莹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看着手里的药材,心头却升起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小瀛洲是个特殊的地方,东海生混沌,混沌生万物、亦吞万物——这里是沧澜毁灭的终途。
她知道的原剧情线里,现在根本不该出现在东海!
原剧情线里,妖主北冥海裂天失败,堕魔为明镜所斩,三山九门损失惨重,沧澜元婴强者几乎陨落一空,明镜尊者受重伤,不得不回禅刹禁地闭关修养,北冥海倒灌向九州,破碎的幽冥绝境碎片化为数不清的幻影流散各地,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根本没有人来小瀛洲,也根本没有人还有闲暇顾忌东海。
因为紧接着,剑阁穹顶天牢坍塌,江无涯以身殉剑,与奚柏远同归于尽,剑阁掌门阙道子带领剑阁一众长老封山死祭,屠灭了天牢大半数的妖魔恶堕,自此为沧澜执鼎万千年的万仞剑阁轰然陨落。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
妖域因为失去妖主成纣的镇压,各路王侯大肆屠杀裂据以争夺新王之位,以至妖域血流成河、尸骸遍地,无意引动境内忘川大河决堤,冲破妖域淹没人族千万里疆域的城池土地,那些大妖的尸骸浮在忘川河中,妖域地底万千年来埋着的数不清的大妖妖骨被冲掘出来,被万千幽冥碎片的记忆填充成“恶念”的怪物。
天牢没有斩尽的恶堕流散九州、铺天盖地,这些恶堕争相涌入忘川河,钻进那些“恶念”怪物的躯壳里,借它们的躯壳从忘川河爬出来,爬向四海九州,肆无忌惮屠噬人世生灵,九州因而大乱。
死去的生灵太多了,太多太多了,这天地无法承载这种力量、无法自发净化它们,所以这些充满怨毒的亡魂久久无法散去,它们汇入天空,像不散的阴云笼罩着大地,遮天蔽日,以至沧澜直至彻底毁灭都再没见过一日的阳光,那些亡魂越聚越多、越聚越强,当天空都快无法承载它们,它们便无意识地疯狂涌向唯一能容纳净化它们的地方——黑渊。
黑渊被镇在玄天宗下。
当年玄天宗镇山龙脉枯竭,玄天宗几近崩溃,刀主仲刀启受掌门之托,赴黑渊请求当时黑渊之主神女晏之云的帮助,黑渊为世间亡魂栖身之所,立场向来亦正亦邪,晏之云不愿掺和玄天宗的烂摊子,却爱上了仲光启,哄骗他若是陪她三年、就愿意与他回玄天宗。
仲光启答应了晏之云,两人过了三年神仙眷侣的快乐日子,晏之云在这期间怀了身孕,正在欢天喜地要告诉仲光启的时候,仲光启却收到了宗门求救信,与晏之云交涉,才发现她根本没打算帮他,不过是想要他留在身边的托词。
仲光启与晏之云大吵一架,气怒之下与之决裂,晏之云恨而与他缠斗,却因有孕身体虚弱,被仲光启无意记打伤,晏之云绝望又气恨,暴怒反击之下几乎掏出仲光启的心脏,但也因此力量耗尽濒临昏睡,昏睡之前,她亲手将腹中胎儿生生剥出抛向人间,不甘不愿融回了黑渊。
仲光启眼睁睁看着爱人剥出胎儿融回黑渊昏睡,悔恨交加,先伤爱人又被重伤,痛悔交加又虚弱至极,不敢放任失去主人控制的黑渊在外肆虐,只得先带着黑渊回了宗门,刚过山门便陷入了昏迷,等醒来时,掌门却已经联合诸长老亲自将黑渊镇封于玄天宗下,以黑渊之力化作镇山龙脉的灵气,维持玄天宗庞大山门的运转,等仲光启醒来时,黑渊已与玄天宗化为一体、息息相关不可取出,一切都为之已晚。
仲光启当场吐血昏沉,自此大病,日日咳血心魔缠身,黑渊自此隐秘地被镇压在玄天宗下,百年不见天日。
但当无数亡魂涌向黑渊,黑渊震动,几欲破封而出,这桩曾经的秘闻就再也藏不住。
晏凌亲手折剑龙渊,叛剑阁,杀上玄天宗,血染千里,释放黑渊,在玄天宗的遗骸上承嗣黑渊之主,妄图引苍生亡魂入轮回。
但沧澜没有真正的生死轮回,以晏凌一人之力,就算踏进混沌,也绝无任何建立轮回的可能。
——所以他倒在东海,倒在无垠混沌之中。
剑阁陨落,三山九门崩裂,九州大乱,各地州府反叛而起、自立为王,元景烁那时正在珫州为穆苍氏报仇,眼见各地动|乱,当机立断镇据珫州,因与燕州云氏、幽州荣氏等几大氏族少族长有旧,遂联合几族,悍然屠杀几州所有反叛势力,以铁血手腕暂时平息了三州动|乱,三州共尊其为人皇,半边局势勉强稳定。
元景烁转过头来,正欲向雍州平叛时,就猝然得知了玄天宗被屠的消息。
元景烁疯了。
他放下了手头的所有,赴东海,杀晏凌。
然后侯曼娥为了杀楚如瑶来东海,楚如瑶为了维系正道仅剩的种子来东海阻止元景烁与晏凌残杀。
然后是天崩地裂,大开杀戒,雾都君从沉睡中醒来,用那个叫白珠珠的女人脑子里属于奚柏远的天机碎片复苏混沌,冲开了这无垠天空穹顶结界最后一道口子,成了压死沧澜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蔚绣莹所知道的东海。
那才是她所知道的小瀛洲!
这里不该有悬世慈舵,不该有无忧无虑的嘻闹声,不该有远处炊烟袅袅、人烟不息,不该有这样的安逸太平。
这里该是尸山血海,该是天崩地裂,天下英豪应该聚集于此,沧澜应该在这里流干最后一滴热血!!
蔚绣莹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笑脸,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感到茫然。
她知道的那些,到底是真的吗?
她看见的这一切,才是假的对不对?
她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见到晏凌或者元景烁了,明镜尊者离开,熙生白甚至根本没打算见她一面,江无涯奚辛千里之遥高高在上,她谁也找不到。
她还什么气运都没有得到!!
蔚绣莹死死攥着草药,攥得草茎扭曲折断,她几乎想跳起来把它扔到脚下踩碎,狠狠地踩碎!她想像个疯婆子一样歇斯底里,她想尖叫——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得到气运?沧澜如果不灭该怎么办,沧澜如果改变了,她该怎么回家?
记林然!晏凌!元景烁!楚如瑶——
该死啊!通通去死啊!!
她想回家,她想回家啊!她到底要怎么才能回家?让她回家吧!让她回去吧!!她想回家啊!!!
激荡的情绪在她胸腔冲撞,嘶吼在她脑中回荡,一阵柔和的轻风拂过,蔚绣莹忽然头晕目眩。
她恍惚看见斑驳光影从遥远的长廊尽头涌来。
那光影在云雾中起伏,勾勒出她熟悉的地方:床头摆着的毛绒抱枕,房顶新买的水晶悬浮灯,路口看见人就兴奋摆尾的机器犬,磁悬回环的列车道,穿入云中的城市,大屏幕主持人报道着与反叛军战|争的最新消息,她的同学、老师,那几个讨人厌的小贱人,新看上的年少有为的学长,暗恋她的学弟在从球场羞涩朝她跑过来表白,还有许许多多熟悉或不熟悉的脸……
蔚绣莹呆呆地看着,眼眶不由自主湿润起来。
少年羞涩叫着“学姐”的脸倏然碎裂,化作一个朦胧修长的身影。
像雾色从深海浮起,春色晓月,月珠的细露缓缓落在他唇边,化作一抹柔和含缈的笑意。
蔚绣莹瞬间窒息。
她的瞳孔收缩,尖叫在她喉头几欲破出
——是他!!
但那声尖叫还没有挤出舌头,对面人已经悠然抬起了手。
蔚绣莹的世界便陷入一片黑暗。
“这样好的霞光啊。”
青年握住彩裙少女的脖颈,像拎着一只长脖垂死的鸭子。
他望着天空,体态如云修长,长身玉立,欣赏了片刻,才慢慢转过身,对着旁边一众呆住的弟子们轻轻笑一笑。
“真是不巧,姑娘们。”
他轻笑:“这样的好日子,怕是要坏了你们的好兴致了。”
云雾轰荡而起,瞬间蔓延向整片楼台亭阁。
林然手中握着的笔顿了顿,抬起头,透过窗棱,看着墙外猝然扬起的红布。
红布高高在空中飘扬,在劲风中猎猎震荡,如鲜血染就,刺目得惊人。
雾色遮天而起,东海翻起入天高的惊浪,白线自海天一线高高扬起,席卷着白雾化作的海啸,浩大地骤然咆哮着倾覆而来。
白光自药院刺出,舵坊的护持大阵阵纹明亮,熙生白的怒吼震耳:“瀛舟——”
耳边忽然拂过浅浅的风,带着湿润的凉意,像被柔软的唇舌吐出一口气。
“许久不见啊。”
他低低地笑:“林姑娘。”
林然闭了闭眼。
再睁开,眸色清明柔亮。
“嗯。”
她淡淡说:“许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