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珠珠看着元景烁露出一点笑意,远远却对他说:“这个时候,你不该离开燕州。”
云长清笑起来。
他一定是个性情柔和的人,所以笑容才会有这样细润的温柔。
“我是不该来。”
他说:“但不亲自走这一趟,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元景烁仰头笑,笑了半响,转身往里走:“街上已经没有酒家了,进来吧,我拿好酒,今晚不醉不归。”
云长清莞尔,说着“我可喝不过你……”,却还是慢慢走上台阶。
黄淮抱拳,梓素微微屈膝见礼,白珠珠跟着屈膝,云长清望着他们,含笑点头回礼,才迈过门槛向里面走去。
白珠珠望着他的背影,梓素为她解释:“这是燕州主,也是当今圣贤学宫的宫主,云长清,是师兄莫逆之交。”
白珠珠其实认得云长清,知道他是燕州云氏的少主,听见梓素的话,愣了愣,下意识问:“圣贤学宫的宫主?”
梓素轻轻“嗯”一声,神色渐渐有些苦涩。
“魔楼新一代的妖尊罗月,在血茧褪壳之前,就被埋在圣贤学宫。”
梓素轻声:“…罗月破茧化妖那时,正是剑阁陨落不久,沧澜最乱的时候,所有人都空不出手,是圣贤学宫独自抵抗……学宫死伤惨重,曾经的首徒、次徒都陨落了,云州主那时正巧远在燕州,避过一劫,被叫回去,宫主陨落之前,强撑着把掌门令牌交给他。”
“云氏老祖与族长,在忘川侵蚀燕州的时候,也陨落了…”
梓素沉默了很久,看着白珠珠木然的脸,强撑着笑一笑:“好在都过去了…如今燕州已经好许多了,情况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白珠珠说不出话,木然地点一点头。
梓素望一眼院里,对白珠珠笑:“他们大概要喝很久,就不去扰他们了,我们去看看尹姐姐吧。”
白珠珠点头,跟着梓素与黄淮打完招呼,向后苑走去。
尹姐姐的院子种着很多花草,是她还能下来床时亲手布置的,都不是什么奇花异草,甚至不是灵草,而就是凡人界的那种普普通通的植株,但她布置得很好看,又秀气又雅致,带着和她一样的书卷气。
可自从她病了,这些花草便无法照顾了,仆从要侍弄,她都婉拒了,于是这一院的花草便这么慢慢枯萎着,到如今,都荒枯了。
白珠珠走进院子,忍不住想,这样秀美的院子,尹姐姐为什么要给自己的院子起名叫“霜院”呢?
梓素走过那些枯败的花草,停下来,怔怔望了半响,忽然轻声对白珠珠说:“珠珠,尹姐姐其实一直不快乐。”
白珠珠愣住。
“看见尹姐姐,有时候,我就像看见另一个自己。”
梓素突然笑了一下:“那些强大的人,无坚不摧的人,要去做大事,目光永远遥望着远方,去撑起天,踏着地,浩浩荡荡、恢恢弘弘。”
“但还有很多我们这些普通的人,连强大都没有资格去追逐的人,像路边的一株花,草丛里的一棵草,仿佛这一辈子,都不过是他们波澜一生的画卷里,不足配出一笔的陪衬。”
白珠珠怔怔看着记她。
“我知道,就像天上有太阳、有月亮,也总要有数不清的繁星,和甚至连亮光都看不见的更小的星星……这就是世间的规律,是没办法的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梓素低下头,眼角慢慢洇出湿润:“我只是,偶尔,忍不住会难过……”
白珠珠也慢慢低下头。
她想起永远像是那么平静而温柔的林然,想起火一样骄傲又美艳的法宗首徒侯曼娥,想起那位冰姿玉骨的凤鸣剑楚如瑶。
她又想起那年在雍州万佛湖泛舟,落雪的隆冬,满湖莲花缓缓盛放,所有人惊立而起,裴周第一次露出那样震撼而动容的神色,怔怔望着从湖水中像仙子一样缓缓飘起的蔚绣莹。
那些都是那样耀眼的人,无论好与坏,都活得那样光辉灿烂,恢弘壮阔。
谁没有羡慕过呢?
她也不是没有羡慕过。
她也不是不曾难过。
白珠珠抽噎了一下,半响,吸了吸鼻子,却说:“可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
梓素抬起头,愣愣看着她。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也是自己过了我的一生。”白珠珠瓮声瓮气:“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帮助自己想帮助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爹娘教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承担责任,我也都做到了,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哪怕对旁人而言无关紧要,我也满足了。”
“我不后悔。”她抹一把脸:“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一点都不后悔。”
梓素看着她,好半响,突然破涕为笑:“你说得对。”
“你说得对。”梓素笑着说:“我这一生,虽有种种坎坷,但我也不后悔。”
她们相识笑了一下,心里忽然升起说不出的暖意。
“这样晚了,你们在门口傻站着做什么。”
忽然传出清弱的女声,虚弱,却带着笑,两人看过去,就见尹姐姐站在门边,披着一件略厚的外衫,扶着门沿,带笑望着她们。
梓素惊喜道:“尹姐姐!你身子好起来了!”
“睡了一会儿,忽然就觉得好多了,听见你们说话声,出来看一看。”
尹姐姐笑,朝她们招手:“外面冷,快进来吧。”
——
昏暗的天空,没有明月,没有繁星,只有一望无际如深布的黑,低沉沉的,像马上就坠下来。
元景烁仰头灌一口酒,望着天空,忽然抽出旁边的刀鞘,猛地往上一扔,金光明烈划开天空,像流星闪过,一瞬间明亮光辉。
“你还是这样。”
云长清无奈摇头:“一日日的,不知要糟蹋多少刀鞘。”
元景烁笑,把酒壶扔给他:“少装赖,喝酒。”
“谁与你装赖,和你比酒量,几个我能赶得上你。”云长清接过酒壶,笑:“我可不想真醉在这里,冰凉凉的地上躺一宿,若是再吐在身上,我可哪里说理去。”
两个人大笑。
酒热过半,闲话叙完,终于该说起正事。
云长清摸着酒壶,神情正色起来:“你当真要去杀晏凌。”
元景烁“嗯”一声。
云长清忍不住:“没有回旋?便真到了这一步记,不可扭转?”
元景烁摩挲着刀柄。
“三山陨落,九门将倾。”他很久才开口,声音沙哑:“这天下已经乱了,再回不去了。”
云长清沉默着,好半响才慢慢露出苦笑:
“我知道。”云长清苦笑一声:“我何尝不知呢,忘川倾覆,魔楼盛起,九州割据,各地都在自立称王……”
“我们好不容易打下三州,勉强再建起体统与秩序。”云长清哑声说:“我的学宫已毁,不足以撑住这偌大的基业,晏凌毁了玄天宗,全天下于是也都有了理由骂你,都跃跃欲试要杀你,若你不杀了晏凌,不重新镇住沧澜人心,我亦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倒下的狮王注将被豺狼争相残食,碾作碎骨残渣,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
到那个时候,他与荣翰也不可能再撑住燕州与幽州,三州将在一息间崩溃散裂,九州彻底沦为一滩散沙,被忘川血河彻底搅成残骸与飞灰……
所以晏凌非死不可。
他非死不可。
“…我只是有些不忍。”云长清嘴唇轻微动着:“我只是…偶尔总想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元景烁默然了很久,却说:
“其实我早有预料。”
“师尊他很痛苦。”
他说:“他很痛苦,每一日,每一夜,他无法打坐,无法静心,他时常产生幻觉,他甚至已经拔不了刀,他心魔缠身,死生不能……我知道,他也许早就等着那一天,他甘心死在晏凌手里,我无话可说,无权置喙,也不会报仇。”
元景烁缓缓攥紧刀柄,哑声:“……可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弟子。”
“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直到死,都不知为何而死。”
元景烁握着刀柄,手掌缓缓收紧,又松开。
他望着刀身暗金繁乱的花纹,忽然笑,在昏黑的夜里,那笑得竟有几分疯癫的峥嵘:
“这是命,这是命。”
“我曾经最不信命。”他说:“可我突然,突然就意识到,我真的挣不开它。”
无论如何撕扯,无论如何反抗,
他终究还是变成那个被命运裹挟的傀儡。
他已经败了,一败涂地。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他低低说:“就是杀了晏凌。”
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云长清不忍再看,偏过头去,仰头用力灌了几大口酒,灌得脸颊泛红,眼眶却近乎湿润。
他吞咽着喉咙,半响努力笑起来:“也别那样悲观,还没有到那一步。”
“剑阁的凤鸣剑已经突破元婴巅峰,承嗣掌门之位,这种情势,她也必定会去东海,还有法宗,法宗是如今仅剩的三山了,虽说实力及不上剑阁刀宗,但威望毕竟还在,其余几门腾出手来,也不会置之不理……”云长清说:“晏凌拖着黑渊一路去东海,虽不知做什么,但这样声势浩大,去势汹汹,让谁不心惊,举凡他做什么,其他人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元景烁颔首,问他:“他到了哪里?”
云长清说:“他拖着黑渊,走得极慢,再有月余,约莫才能到小瀛洲。”
元景烁勾了下唇角,带着一点猩杀的凉意:“看来我们该动身了。”
“只好如此了。”云长清叹一声气:“混沌广阔,万里无垠无人烟,杀晏凌,沉黑渊,那时便是黑渊塌泄,也不至于再酿一场祸事。”
记元景烁没有说话,只是又开了一壶酒,与他对碰。
两人慢慢喝着酒,喝到长街卯时打更声起,幽暗昏沉的天空隐隐透出丝丝缕缕的细光,便算是天亮了。
云长清喝得晕眩了,他膊肘支在凉桌上,手撑着额头,正要摆手说不再喝了,视野就被白光铺满。
一道白光自天边亮起,照亮昏幽的天空,又倏然炸开。
像一场盛大的烟花炸开,无数白涡如大雪纷落,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坠向山川平野八方。
苍鹰自天空俯旋飞过大地,那白涡所过之处,数不清绵长弯折的血河滋滋腐蚀、干涸,魇鬼嘶吼着湮没为尘灰。
“……”
云长清的手僵在那里。
元景烁垂着头,很久很久,慢慢站起来。
打更声停了,不知哪里远远飘来哀音,压抑又绝望的哭声从天谕城各个市坊飘出来,丝丝缕缕的,越来越重,形同嚎哭,汇聚到天上,飘向四面八方。
“慈舵陨了。”
元景烁哑声:“自此沧澜世上,再无药生尘。”
云长清掩住额头,眼角倏然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