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曼娥脑子昏昏沉沉。
陡然脑子里针刺般的剧痛,将她生生疼醒,她呲呲吸着气,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近在咫尺的白雾。
侯曼娥呆了三秒,头皮汗毛倒竖
——东海的雾,是能融死人的!!
侯曼娥一个战术后仰,想站起来,可浑身没有力气,踉跄着又跌坐下。
她脑袋疼得厉害,活像被人揍了一拳,耳朵嗡嗡的,像有一团迷雾塞进脑子里堵塞了记忆,一时间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抱着头,呲牙咧嘴用力地回忆,才在零零碎碎的记忆中隐约想起之前是瀛舟那个神经病说要做什么游戏,叫他们来东海,然后海里飘来一群阴间船,她犹犹豫豫上了船,船飘了一会儿,飘到周围云雾渐深,她突然就晕了。
然后就晕到现在。
侯曼娥往四下望了望,发现坐着小舟不知何时也已经化成了雾,薄得像纸一样铺在脚下,那雾也与之前不同,变成更深更浓的白。
侯曼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质感,轻盈的流雾一下变成近乎粘稠的厚重,铺天盖地,于是不再有那种无害流逸的美丽,反而让人看着就莫名喘不过去,仿佛被生生缠在蚕茧里,甚至产生无法挣脱的窒息感。
侯曼娥看着那雾,头皮渐渐发麻,她没力气站起来,用脚斜踩着舟底使劲,尝试让舟动起来。
这招确实有用,薄薄的舟头慢慢往一个方向飘起来,飘了一会儿,侯曼娥看见不远处飘着另一条船,里面隐约有个倒伏的人影,再凑近一看,楚如瑶面朝下一动不动倒在船底。
侯曼娥心一咯噔,飘过去,扒着船沿往那边喊:“楚如瑶楚如瑶!你怎么样?别晕了吱一声啊!”
——
白珠珠看着面前的时空像浩浩的沙被扬风吹走。
起伏的山峦,广阔的礁石沙滩,荒原上集镇的废墟,疯狂逃窜的人群,披金铠的战马……
晏凌化作黑色的涡,元景烁与他手中碎裂的金刀一起倏然消散。
罗月孤零零站在海面,呆滞望着远近浩瀚的忘川血海如被无形之手一寸寸抹去,刚刚捏碎的金刀在手中消失,她握了个空,无意识地蜷了蜷手。
“不……”
她:“我的力量,我的力量,不——”
她的神色从茫然变成惶恐,从惶恐变成狰狞,当她望向不远处屹立高山上的人影时,那种狰狞倏然变成滔天的怨毒杀意:
“我要杀了你!!”
她形似癫狂地向雾都山冲去,血河气势汹汹地翻涌,可还不曾涌到雾都山脚,就如被一块布生生擦去
血河与罗月一起消失。
白珠珠看着瀛舟从始至终不曾往这个方向看来一眼,好像这里是早就被舍弃的,已经无足轻重的,不值得再投来一瞥的东西。
他只微微抬起头,望着一个方向,忽而莞尔一笑:“林姑娘,你来了。”
“…”
“……”
白珠珠忽然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用力朝着海面跑去。
——
楚如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从雾水中强撑起身体,她的丹田已经碎了,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喘着血。
她茫然望着四周渐次消失的景象,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虚幻的梦。
一个瘦弱的身影忽然挡在面前。
“楚如瑶。”
那个不认识的少女喘气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你有什么厉害的法器吗?!”
“就那种,威力很大,杀伤力大的那种。”白珠珠用力比划着:“简单好用的,一下就能用出来的。”
楚如瑶怔怔看着她。
白珠珠很着急,但也知道自己的行为跟个疯子一样,还想再解释,却见楚如瑶突然摇了摇头,吃力地松开手,把两只手里紧攥着的东西都给她。
是那颗菩提心,还有她的凤鸣剑。
白珠珠呆呆看着,鼻子慢慢酸起来。
那就是她仅有的东西了。
剑阁双绝,天之骄子,这此一生,没看见的是师门倾覆,眼睁睁看见的是山河罹难、苍生不覆,到最后一个人跌倒在迷雾暮霭的东海里,身边仅剩下长者所赠的一条命,和一把快碎的剑。
为什么都这么苦。
白珠珠想,她不要这么苦。
她不要沧澜变成这个模样,她不要这种苦,她不要所有人都过这样的命运、都变成这样的人。
她已经经历了一次,绝不要有第二次。
“楚如瑶。”
楚如瑶仰起头,看着那个少女流着眼泪,却认认真真执拗看着她说:“另一个时空,不是这样的。”
“在另一个时空,剑阁没有毁,晏凌没有叛出剑阁,忘川没有决堤,九州没有乱,所有人都还没有死!”她大声说:“都没有死!谁都没有死!!”
“沧澜不会变成这样的。”
楚如瑶愣怔看着她,慢慢的,眼眶红起来。
她哑哑地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珠珠。”
白珠珠不知为什么喉头酸涩,哽咽说:“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见过你们,你们都是大英雄。”
楚如瑶看着她,却忽然说:“你,才是英雄。”
白珠珠愣了,呆呆看着她。
“我们没有保护好这里,我们不算是英雄。”楚如瑶说:“可你愿意来这里,你一定是个英雄。”
白珠珠呆呆望着她,好半响,忽然大大地笑起来。
“对,我是个英雄。”
前所未有的光彩在她眼中盛开,她用力地用力地点头,哭着又笑
“我从来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白珠珠说:“可我也想做一个英雄,做一个让自己骄傲的人。”
“我走了。”
她对楚如瑶灿烂地笑道,大声说:“我要去做英雄了!”
楚如瑶看着她转过身,义无反顾向着雾都山跑去。
楚如瑶愣了很久,也慢慢地、含泪地笑起来。
这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世界,又是什么样的世界?
她仰起头,望着天空,泪水从眼角滑下来。
她猛地后仰,整个人倒进雾海里,混沌如瀑四溅。
天空在那一刻消融。
混沌的开天与北冥裂天是不一样的。
没有霹雳的雷光,没有流霞万丈,只是雾都山尖的混沌贯穿天空,破出一个小小的洞,深深的纯粹的黑从洞里透出来,洞的边沿开始消融,迅速地扩大。
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的黑投照进来,天幕在消融,天空在逐渐消失,于是终于得以渐渐露出那遥远的亘古神秘的深空。
林然落在雾都山脚,像一片青叶落在湖面。
瀛舟仰着头,望着那渐渐露出的深空,目光静静而悠长。
“林姑娘,你看这深空。”
瀛舟轻声问:“星海,究竟是什么模样。”
林然慢慢往山上走,混沌消融着她的鞋底和袍角,让她渐渐赤出脚,纤细的脚掌踩在山石上。
无形的锁链一根根崩裂,那些拴在她脑子里、身体里,来自浩大至高存在的,贯穿她精神与肉|身每一寸的操控与束缚,随着天空的敞露,烟消云散。
天一发出低低的叹息。
她的身体渗出血来,血染红了布料,沿着白皙的小腿蜿蜒往下,一滴一滴坠进深白的地上。
“是深黑的。”
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鲜血淌得越多,但她的声音还是平和的。
身体是疼的,可是她的心是快活的,像被抛在空中,像在风里。
这是她的第一次自由。
她第一次的自由。
她第一次的,可以这样光明坦然地说:“寰宇是深黑的,比最浓的墨都更深,里面有无数的位面,一个位面就是一个世界,位面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有的是紫,有的是蓝,有的是青绿和春花一样的粉;它们有的刚刚诞生、小小的、像孩子一样努力地生长,有的正值盛年、广阔而浩大、成熟又璀璨光华,有的已经老去、垂垂暮年、缓慢而艰难地吞吐着仅剩的岁月。
它们大小、形态不一,有的相隔着无可计数的距离,有的其实不过咫尺,但处在不同的流层,像天空与海洋,永远不会触碰到彼此,甚至不可知彼此的存在。
它们在自己的世界中存在,数不胜数,无可计数,它们的光华倒映在深空中,深空便有了光,无数的灿烂的光影交织,那就是寰宇。”
她说:“那就是寰宇。”
“原来寰宇是那个样子。”
瀛舟慢慢看向她:“那便是,你来自的地方。”
林然看着他,点一点头。
“是。”她轻声说:“那是我来自的地方。”
瀛舟望着她,像望着一株美丽的花。
“林姑娘。”他说:“我带你走吧。”
“你这样的生命,不该被束缚,不该虚耗于此。”
瀛舟的目光沿着她清瘦的肩膀,落在她渐渐露出的膝骨,鲜血在她白皙的皮肤斑斑点点,凄厉而美,是人间不可留的清姿靡艳色。
“我为你斩断负累,助你自由。”
他望着她的目光倒映着柔和的色彩:“我们走去深空,游历万世,自此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过神仙眷侣一样的生活。”
林然望着他,眼中并没有多少本应该的恨或嘲笑,甚至没有什么愤怒。
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清亮,澄澈的,干净的,又柔软。
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
瀛舟叹气:“你便就这么渡不过他们?”
“可他们也只是你的这一世而已。”他说:“你走过那么多的世界,见过多少人,有过多少牵绊与眷顾,不也都可以抛下了,怎么唯独这一世,就这么渡不过?”
林然望着他。
“不是渡不过。”
她轻声说:“我只是舍不得。”
“你说游历万世,可我已经走过万世,我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我一路地走,一路地忘,一路地丢掉,连自己都忘掉了,走到了这里。”她轻声说:“可只有这里,只有在这里,我又找回了自己。”
“我在这里,明明快死了,可好像又真正活过来了。”
“我不想再走了。”
她慢慢地抬起剑,剑尖朝前,像风扬起了帆,青竹支起了利骨。
她飞身而起,修为寸寸立拔,挟不死不休的锋芒,向他杀去。
“我哪里也不去,我要留在这里。”
“我要,沧澜活。”
“……”
瀛舟沉沉叹一声气。
修长的体态化作混沌,幽暗浩大的深空笼罩天幕,渐峥嵘而压迫低垂,无数晦暗的阴影在遥远星海最深处浮现,渐渐放大、拉近,化神的光华在那一瞬间渲染漫天雾海。
“我是真的爱极你。”
“哪怕你从不听,也不信,更不在意。”
“既如此,我成全你。”他轻声说:“我要亲手解脱了你。”
也解脱,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