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贤学宫后山那几个灵苑弟子找见了。”
楚如瑶说:“学宫新任的云掌座从燕州亲自回去,在后山一块一块翻,最后从一个隐秘的洞窟中把人找出来。”
“都活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哑声说:“灵苑已经自九门除名,云掌座性情宽柔,问过他们要不要入学宫,他们不愿意,也不愿意改宗名,回去灵苑封了山门,抱着先祖牌位自请天照灵苑移入九州,愿为平叛马前卒为宗门赎罪。”
“我同意了。”
林然站在山崖上,负手望着对面荒原上铺设大建的云阁亭台,只嗯一声:“你是剑阁掌门,这些都该由你决定,你处置得很好,我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其实不必再告诉我。”
楚如瑶看了她一眼,没有搭理,继续自言自语似的说:“三山九门中,玄天宗退入九州,天照灵苑、大日盟、西宛府除名,之前的出世宗门内部清洗与征西之战中许多宗门表现很好,我与侯掌门商议过,决定择其中七宗归入上山门,与原剩下的九门中的六门并列为十三门,自此为两山十三门。”
“九州不算黑渊幽冥妖域,六州已经归顺其三,冀州禹州怯懦,仰雍州鼻息,金甲军的铁骑已经踏进雍州都城,很快雍州会臣服,冀州禹州也必自臣服,今晨玄天宗主送来臣函,请求将九州重新划分,包入西疆,划为一十八州,州下再分设府、城,州主府主由俗世大宗宗主或世家宗族族长兼任,各州中|央主府特设都察监,监令由两山十三门长老轮流担任,我答应了,此外,我还打算命玄天宗弟子并入金甲军,金丹之后必须以金甲军统领身份镇守一方,长久独立自立,不让玄天宗势力集中坐大。”
林然扭过头,目光带着一点惊讶、一点欣喜,含笑地望向她。
楚如瑶绷着脸,没看见一样继续说:“元景烁桀骜不臣,不会甘于人下,他攻下九州,威望深重,我会正式封他为人皇,让他镇坐十八州,安抚于他,但要他宣誓尊奉两山十三门,自他之后,每一代人皇可以出自玄天宗,但必须由世外两山十三门共同承认亲自加封,否则便名不正不顺,天下世人皆可杀之。”
林然笑意更深。
她的目光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与欣慰,让楚如瑶微微偏开头,不太好意思直视她的眼睛。
“你未来还可以在与两山并肩多设立一个位置,那可以是一位散修中的至强者,或者可以是一个战力锋利的宗门,就像原来的玄天宗。”林然已经很欣慰了,只补充一点指点:“如果有一日,玄天宗无力镇压十八州、或者玄天宗集合十八州之力欲反,那个位置便是两山十三门刺出的第一把利器,再由剑阁覆压镇剑,由十三门协助,由北辰法宗收尾,如此,无事不可成,无人不可杀,再没有谁,能毁了这样长稳安逸的太平。”
“……”
楚如瑶看着她,眼瞳在轻微又剧烈地震动。
她嘴唇动了动,很想说什么,可想说的太多了,她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最后她只是低低嗯一声。
林然笑了起来,转过头,继续望着那座建起的宫阙楼台。
楚如瑶也看过去。
忘川大河从脚下滚滚流过,已经不像河,而是像江、像海,卷着巨大的血浪浩浩呼啸漫过,漫到遥远的天边,渐序化作万千条大大小小的支流,铺往四海九州。
她们是在妖域。
罗月死去,魔楼声势浩大的基业一瞬如大厦倾塌,侯曼娥留在西疆收拾残局,楚如瑶回去剑阁准备新十三门的晋封大典,事情稍一了结,便来了妖域
因为林然在这里。
西疆事了,她没有回剑阁,也没有下九州巡视,而是来了妖域,广召天下能工巧匠,在原本妖域王都的废墟上建一座宫阙。
三山九门那一场献祭后,忘川大河决堤,血河一夜淹没妖域,妖王宫化为废墟,整个妖域形同死域万里荒芜无人烟,可林然这个时候来到这里,要建一座新都。
楚如瑶看过图纸,很气派的一座宫殿,却是与原本妖王宫构造截然不同,她把图纸随着飞信传给侯曼娥看,侯曼娥回她说见过,说这是北冥海底幽冥绝境里,一个凡人帝国的王都。
是妖主成纣生身的凡人帝国的王都。
楚如瑶很难不联想起那些关于林然和妖主的传闻,想起曾经北冥海城时,林然提起妖主时说过的话
——她不辞万里迢迢而来,在这片废墟上,重建那座有她们共同回忆的宫阙。
她想做什么?
楚如瑶怔怔望着那座渐渐成型的王都,在浩浩血河的环抱中,恍惚好像一颗被巨兽几条长尾圈起的明珠。
“我写了一封信。”林然的声音把她惊醒,楚如瑶抬起头,林然正递给她:“我一时走不开,你去一趟雍州,去找元景烁,让他派人带你沿着黑渊的痕迹去找晏凌,你把信交给他,把他给我叫过来。”
听见晏凌的名字,楚如瑶一下抿住唇:“你可以直接把信给玄天宗。”
林然说:“那是你师兄,你难道打算一辈子不见他。”
“——”楚如瑶忍不住扬声:“那也是你师兄!”
“我没说不是。”林然看她一眼:“但我心情并没有你这么复杂,也并没有不想见他。”
楚如瑶咬牙。
林然看着她叹气。
“我需要哄的人已经很多了,不要再给我增添工作量了。”林然把信塞她手里,摸摸她的头,慈爱说:“给我把他叫过来,如果他不想见我,你就把他打瘸了,把他拖在板车上拖过来。”
楚如瑶:“……”
楚如瑶心情复杂,冷着脸拍下她的爪子,攥着信转头飞身走了。
林然不以为然,扭头继续欣赏她的金屋工程。
王宫建了小半个月,浩浩覆压百余里,云阁天宫、廊腰缦回,坐地势而连阙檐耸,叠嶂磅礴地伫立在山岩之巅。
林然让打开护城河的闸口,忘川滚滚涌入,直接涌入宫阙之间的连道中,远远望去,整座宫殿就仿佛坐落在血海中。
妖域的妖魔几乎死绝了,但总还有那么些苟延残喘的,万万没想到还有人敢在王都废墟上蹦跶,还生生蹦跶出一座新都来,探头探脑过来瞧热闹,就看见一座恢弘气派的空旷都城,门户大敞,任人进出来去。
有妖犹犹豫豫地进来,发现真没人管,犹豫地转了几圈,又犹豫地住了几天后,果断把自己的家当打包进来,找了座喜欢的房子住起来——妖域九成的地盘被淹了,一成的地盘在各种撕逼打架,它们小妖生活太艰难了,这座宫殿可是剑阁剑主亲自住着,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绝对是整个妖域最安全的地方。
等发现先住进来的一波妖民好几天都活蹦乱跳之后,暗中观察的众妖乐疯了,争先恐后拖家带口冲进来抢房子,像免费抢学区房,一波又一波,闹得鸡飞狗跳。
林然并没有轰人,相反她还挺乐见其成,一座空城跟鬼城似的怪吓人,多点人气——妖气很不多,所以她只是解决掉几个试图趁乱杀人夺宝的凶妖后,就任由其他小妖们无伤大雅地吵吵闹闹。
空置的房屋里有了声音,空旷的街道出现行人,又渐渐有了叫卖摆摊的喧嚣。
林然喜欢坐在太和殿翘角的飞檐,遥望着街道上走走停停的行人,然后拿起笛子吹。
她的笛子吹得比以前强了不少,师父走之前,她在无情峰很是过了段被养猪的悠闲时光,每天除了被奚辛喂膘,就是看五灵根少男少女十八x升级话本,后来话本被师父强行没收了,她百无聊赖,就又开始抄起老本行吹笛子。
江无涯万万没想到她还有这般才艺,大为震撼,感动到落泪,气得把她的珍藏小黄话本全烧了柴火,然后抓着她开始练习吹笛子。
林然很麻爪,一时脑抽,忘了师父并不像明镜尊者那么好欺负,失策了,她跑都来不及跑,被江无涯生生提着领子被迫认真练起笛子。
江无涯是会吹笛子的,甚至还会弹筝琴,会吹|箫,而且吹得很好,但人家很低调,甚至没什么人知道,并不像林然天天腰间挂着支笛子出去招摇晃悠,看着人模狗样,真正吹起来能吓得鸟不拉粑粑。
林然被硬按着吹了几个月笛子,吹到想吐,江无涯太了解她的狗德行,根本就不指望她能练成什么水平,只教给她一首曲子,填鸭式教学,硬生生给她灌出来一首——
林然现在就吹这一首
《小黄鹂》
江无涯说这是他少年时在凡人界曲谱上看见的,儿歌,节奏简单,欢快自然,适合她。
林然抗议过,觉得儿歌不行,不够拿出去招摇撞骗,被无情镇压,最后到底还是学的这一首,学得滚瓜烂熟
轻快悠扬的曲调随风飘散,像风的哼唱,又像鸟儿踩在枝头欢快鸣叫。
宫阙巍巍,笛声悠扬,动静闹得这么大,喜弥勒终于冒头了,忍无可忍来找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林然瞥了他一眼,喜弥勒还是那个胖胖墩墩的样子,在这个到处都是死人的世道,他面色红润,修为也高了许多,显然小日子过得不错
——是这片血海的主人给予的庇佑,冰冷又浩大,看似摸不到,却实际无处不在。
“这里风景不错。”林然坦然回答:“我来度个假。”
“…”喜弥勒看着周围望不见边际的血海,荒得鸟不拉屎。
喜弥勒强忍着没当场骂娘,但也扬声怒喝:“你当我瞎吗?你那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然笑了:“那我之意是在谁?”
喜弥勒被生生噎住。
“你别妄想了!”喜弥勒活像一个被盲流子觊觎自家金尊玉贵大小姐的老母嬷嬷,指天骂地怒不可遏跳脚:“我们陛下还没醒,你搞什么花招都没用!都没用!!”
“没关系,他没醒,我可以等他醒。”
有新栽种的花木被风摇曳,花瓣落在她肩头,林然放下玉笛,另只手随意拂去花瓣,轻笑:“…至于搞这些花招,有用没用,不也得由当事人说了算,不是吗?”
喜弥勒表情像是要当场窒息。
他当然是打不过她的,也不敢骂她,憋着满腔无能狂怒被气跑了,但也没跑远,贼眉贼眼盯着宫都,时不时要跑过来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她一番,要她这个歹毒疯女人趁早放弃引诱他家冰清玉洁的陛下。
林然视若无睹,每天自顾自在宫殿里住着,随着来王都的妖越来越多,街上越来越热闹,有时候她还会去街上逛一逛,吃几家新开的小摊,吃饱喝足便溜溜达达悠闲回去睡觉,竟是一副长住不走的模样了。
喜弥勒缩在王都边边角角暗中窥视,越看心越凉——这疯女人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
这可怎么办?
她要真是打定主意,她要这么执着,那他家陛下岂不是肯定——
林然又在屋檐吹笛子。
落日傍晚的余辉落在她身上,她刚刚在街上吃了一碗新开的汤面,满足的坐在屋檐,双腿自然地垂落,轻巧地悠然地晃。
细长的笛口贴在唇边,她的指尖压在笛身,起起落落,像雀儿灵动地啄食飞动。
轻快的笛声飘出来,萦绕在她身边,又丝丝缕缕地飞出去,飞过交叠错落的屋檐,飞过窗扉的琉璃纸与精致的廊柱,飞过白玉的石阶,飞向长长缓缓漫过殿前的血河
河水泛起点点涟漪
那涟漪一圈圈旋开,变大,变成旋涡,变成内浪,带动得整条河道、整片河海,都开始涌动
漫地的血中浮现一点冰冷的白。
雪白的发丝,在风中慢慢拂起,鲜红血珠从飘扬的发尾溅落,落在他细长而薄的唇角,像一颗艳冷的血痣。
血水柔顺覆上他身体,融作修长瘦高的黑袍,袍尾自然垂落,露出半张赤着的脚掌,赤红柔软的尾不紧不慢伸展,一条又一条,像孔雀屏展的尾羽,慵怠而漫不经心。
那笛声萦绕着他,像鸣唱不休的鸟儿,轻巧落在他肩头,落在他冰冷垂落的手掌
他微微动了动。
整座王都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他慢慢睁开眼,狭长的血眸抬起来,望了她一眼。
笛声渐渐停下
林然握着笛子的手慢慢放下,望着他,半响,忽而笑起来
她终是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