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觉得,他终将如往届e岛岛主那般死去。
他便是在这样的眼神中长大,在这样的眼神中坐上e岛岛主之位。外在的环境与内在的病痛,都给了他一个无望的答案,于是他也开始接受这个“必然”。
他并不怨恨这个“必然”的命运。因为比起宇宙中无数因存在而迷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终生被支配者,他生来便拥有宇宙至上的权力、力量、物质财富,成为一个合格的宇宙支柱,是他的本职,而病痛,是他的代价。
而如今,到了他。
在知道内情者的眼里,没有人觉得,他可以幸免。言语可以欺骗,可眼神骗不了人,他收到过最多的眼神,是同情、惋惜等等。
但人欲是无穷的,每当灵魂无休止的撕裂感支配所有知觉的时候,他还是会不清醒地思考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如果将他前半生的一帆风顺,与后半生的病痛平均一下,此时的他,是不是便不会这么痛苦了?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无尽宇宙中,寻找那不知名姓、相貌、为人的唯一灵魂伴侣。
如此灵魂补全方法,便几乎决定了止戈一族对灵魂割裂之症无能为力,只能在与日俱增的病痛中死亡的命运。
往届的e岛岛主便是如此。每一届岛主,都是在他们壮年之时,就因病逝世。其中最幸运的一任岛主,找到了他的灵魂伴侣,却因为选择了第二种方法,伴侣变心而死。
正因他的身份与力量,他必须清醒地活着:清醒地锤炼自己的能力,清醒地压抑感性的发作,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死亡。
他从一开始便被告知,止戈一族必然的命运。止戈一族天生灵魂割裂,要想补全灵魂,获得生路,必须找到拥有他们灵魂三分之一的灵魂伴侣。
但规则是公平的,它赐予这个种族举世无双的天赋,也赋予了这个种族冠绝众人的责任。
止戈一族,是宇宙心脏“神之岛”的守护人,止戈一族的族长,必然是e-止戈之岛的岛主,掌握着高次宇宙一半的军事力量,也担负着维持高次宇宙五岛平衡的使命。
别人活着,看到的,是他们的活着时的风景;而他活着,看到的,是自己死亡的倒计时。每度过一天,便意味着,他离死亡更进一步。
因为,他是除现任e-止戈之岛岛主之外,唯一的一位止戈一族。
三危很少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因为作为e岛岛主,理智告诉他,他不需要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绝望地活着。
由于止戈一族只剩下了最后两个人,当时的族长,也就是当时的e岛岛主,在他诞生于世之时,便告诉了他,他是下一任族长,他将成为宇宙的支柱之一。这是他避无可避的责任。
准确地说,是杀了这位灵魂伴侣,或者是与这位灵魂伴侣相爱。
且不说后续的步骤,就是寻找这位灵魂伴侣,也是极度困难的事情。止戈一族并不能感应到灵魂伴侣的具体方位,只有在接近灵魂伴侣的时候,他们的灵魂才能有所感应。
其中,后者的条件很是苛刻。寿命的差异也许会让二人相遇之时,一人正值壮年,一人白发苍苍;观念的差异也许会让二人难以相爱;更有可能的是,这位灵魂伴侣已经有了他或她的配偶。
即使好不容易爱上了,它还要求双方在生命尚存之时,都不得变心。无论哪一方变心,该止戈一族在相爱时补全的灵魂,便会再度缺失,并且会遭到更加猛烈的反噬。
止戈一族天生地长,在诞生于世的那一刻,便启了灵智,并拥有远超普通宇宙公民的力量。
可以说,上至高次宇宙,下至无穷的低次宇宙,没有一个种族,能够拥有止戈一族这般强大的先天力量。
如果未来,不是那么无望,就好了。
可现实,引以为憾往往多于得偿所愿,后来,他彻底接受了这个无望的“必然”。
直到有一天——
三危看着身前这个嘴角含笑,眼眸清亮的青年,艰涩地动了动唇。
周身是色调灰暗的幽邃大海,浸没衣衫的海水,传来不近人情的冰凉,然而唇上的,却是久久难却的热度。
直到有一天,有人让他看到了病痛之外的活着,有人认真地看着他,对他说:
“我会救你的。”
“我说过,我会救你的。”
第一次,有人站在他的身前,告诉他,死亡并非必然,前路并非无望。
三危竭力屏着呼吸,屏住心中揪起的、涌动的,异样的感觉。
是,这就是他深埋心底的渴望。
无上的权力与万民之责让他必须强大,从外在的严丝合缝,到内在的时时自危、不可动摇。他不需要脆弱,所以他摒弃了脆弱,直面死亡。他需要时时自危,于是他一直处在一种,安全感缺失的无望清醒中。
他确实如宿命那般,活成了一个堪称合格的e岛岛主、宇宙支柱,却没有活成一个合格的人。
作为人,他也渴望着人间烟火,他也渴望着,有人能带给他作为e岛岛主之外的,无望中的希望。
即使在光线晦暗的海中,眼前人眉心的朱砂,也如以往那般,耀目非常。
三危抿着唇,垂下眼睫,顺着右手上的肌肤相触的温度,反手紧扣。
手指相扣之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在无边痛楚中,火烧一般的心跳声。好像他的灵魂,也跟着烧起来。
何其有幸,在无尽宇宙中,遇上了你。
感到自手上传来的力道,喻易一怔,看着三危那张仍旧冷淡的脸,倒也没多想,只高兴三危此时还有意识。他握紧了三危的手,继续向海上游去。
偌大的海下,魂灵咆哮,万物微渺,陆上群山皆被淹没,天光尽被幽邃割裂于上。却有两只手,紧紧交握,纵是大海,亦难分隔。
……
高次宇宙,d-修正之岛,中央机械塔。
d岛岛主纪河清正盘坐在床上,闭目调息,他的两膝上放着一把古式的青铜剑。而床的前方,是一个与机械塔整体建筑风格,似乎格格不入的旧式书桌。书桌上,三趾龙翡翠镇纸正压着一叠白宣,书桌前,窗门大敞。
一阵风倏忽从窗间拂过,带起一片纸张翻动的声音。打坐的纪河清睁开了眼睛,抬起了一只手。书桌上的镇纸随之微动,最上方的一张白宣晃晃悠悠地向着纪河清飘过来。
纪河清伸出一只手,接过了这张宣纸。在他拂袖间,原本空白的宣纸上,浮起墨色。浮动的墨色停滞之时,一个由数字构成的图案,遍布了大半张白宣。这是由宇宙特殊职业数学家,用数学公式加持过的纸。
纪河清伸出两指,指尖恰恰点在了图案的一处,随即,他的衣袂因为能量的调动,无风自动。
b-审判之岛,中央宫殿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宿芙盘着金色长发,一身白色长裙,端坐在一座竖琴前弹奏。
弹着弹着,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的动作微顿。她收了放在琴弦上的手,无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出了一只手。下一瞬,她的手中生出了螺旋的色彩,奇异的光萦绕在这些色彩的周边。
这赫然是高次宇宙特殊职业画家的技能。
光芒如虹,穿过虚空中一个半透明的数字图案,向着她前方一处的虚空,持续生长。直到这光没入未知之处,宿芙才神色冰冷地坐回原位,继续弹奏起她的竖琴。
她的五官是一种温柔婉约的美,但来自她周身的气质,却无限弱化了她的容色,甚至是她的性别。自她身上传来的,最后只是一种无上威严的冷。
……
原罪伊甸,大陆中心。
此时,是正午时分,虚幻的如白炽灯那般的太阳,正高悬天穹中央。太阳之后,象征审判旗帜的庞大指针,依旧指在第五块大陆的范围内,距离走到大陆尽头,还需漫长的时间。
而承载了这块大陆文明遗孤的方舟,在洪水中缓慢行驶着,来到了大陆中心。
大陆中心,太阳的虚幻感更重,遮着光抬目望去,已能隐隐看到其上的悬空的建筑。而建筑上,垂下了一道看起来甚是脆弱的绳索梯。
方舟的最上方,打开了一个口子,从这个口子中,走出了两个人。准确地说,是脚上绕着铁锁、拖着巨石的铁匠,和穿着正装、带着礼帽的西西弗斯。铁匠站在这个口子的附近,目送着西西弗斯走向大陆中央那道绳索梯。
西西弗斯顿住了脚步,绷着一张脸,并不避光地抬头望去。
虽说他此时神情肃穆,但因着他那张毛发旺盛的猴脸,和矮小的身材,这肃穆看起来倒更像是一种古怪,就如他古怪的样貌与为人一样。
西西弗斯收回了视线,却也没有立刻出发,而是转过了身,用浑浊而细小的眼珠子望向站在出口处的铁匠。他端正地站着,生着长毛、野蛮又粗犷的手,握上了毛毡帽檐的中央,沉默着将头顶的黑色礼帽脱了下来,然后,向前鞠了一躬。
“大人,您这是做什么?”铁匠毫无准备地受了西西弗斯一礼,面上大惊,就要向着西西弗斯走来,却被西西弗斯伸手制止了。
“不用过来。”西西弗斯重新站直了身子,随意摆了摆手,然后郑重将礼帽戴好,扶正,他抬着下颌,顿挫分明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独特的倨傲感,“铁匠,从今以后,方舟里的民众,就要交给你了。”
闻言,铁匠绷直了身子,隔着距离望向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的那双眼睛透着年迈的浑浊,但他此时一身正装,端立的样子,却让他仿佛重归年青的神采奕奕。
铁匠感到眼眶发热,他沉沉低下了头,称了一句“是”。粗而直的声音中仍旧不自意地泄出了一丝颤抖。
西西弗斯微仰着头,将铁匠高大的身形与所有的动作皆收入眼底。
“好了,回去吧。”他闭了闭眼睛,掉头向着绳索梯直行而去。
“大人……”身后传来铁匠恳切的声音。
倏忽有狂风吹过,将这声音淹没得细碎。
可西西弗斯,还是从风中,听到了那句话。
“大人,追随过您是我的荣幸。不管是在c岛,还是现在。”铁匠的声音中不再有不经意间的颤抖,留下的,只是一种钢铁般的坚韧,“谢谢您,还请保重。”
西西弗斯步伐微顿,但下一刻,便如不曾犹豫过那般,迈出了下一步。
在铁匠看不到的地方,西西弗斯腮帮子两侧的长毛颤巍巍地动了动。他无声笑了,却没有回头,只逆着风,继续前行。
便如多年前,孤身出征的骷髅骑士尤翟那般,今日,西西弗斯也孤身攀上了这通往天空之上的绳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uamua_ua20瓶;
从小,他便知道,他的命与别人的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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