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汲明白,叶护太子的这些问题,是在试探自己,倘若自己不肯实言相告,而随口敷衍,很有可能难以生离此部,而即便走了,他们几个也会赶紧转移吧。
因此干脆说大实话,直到叶护太子问:“你本是唐家太子的亲信,为何又跟了齐王?”李汲心说这要是说实话,涉及唐制的各种明规则、潜规则,弯弯绕绕,汝等蛮夷肯定听不懂啊,于是便笑一笑:“我唐与贵家不同,是讲礼仪的,向来兄友弟恭。”
叶护太子颔首道:“多谢你肯说实话……他日我若能生归牙帐,重掌本部,必封你为右杀之职!”
出帐之后,李汲低声询问帝德:“右杀是什么官?”
帝德回答说:“本是所袭突厥职官。昔突厥可汗将兵马分左右两部,命左右杀,则右杀可掌部中一半兵马。叶护虽掌民事,在军中不如左右杀为贵……”
李汲心说这还是把我当武将、莽夫啊——不过听太子言下之意,他对于丢掉继承权是相当不甘心的,颇有卷土重来之志。能不能利用好这一点,如何利用,我能量不足,只能瞧李倓的智慧了。
他如约写下书信,将自己的想法备悉罗列,以报李倓,但并不下最终的结论,任由李倓亲自裁夺。
天黑之后,部族腾出些帐篷来安置一众唐人,李汲的待遇自然最好,独自卧一大帐,而且铺的、盖的,都是厚厚的羊毛毡,且有貂皮、狐皮。虽然尚未入冬,草原上的夜晚也颇感寒气逼人,这些铺盖保暖是没问题的,可惜游牧民族硝皮、制革的技术太差,李汲总感觉有些腥臊之气充溢帐中,并且环绕着自己……
他确实挺累了,正待闭目睡去,忽然帐帘一挑,进来一人。黑漆漆的,李汲也瞧不清是谁,不禁暗生警惕之心,伸出手去,悄然摸到了枕边的横刀。
那人来到近前,却停了步,随即是“悉悉索索”的轻响,等李汲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的时候,早有一个光溜溜、热烘烘的身子钻入被中,并且张开双臂、双腿,牢牢箍住了他……
李汲心说哎呦,竟然来这一套!
草原上很多游牧民族都没啥贞操观念,逢有贵客来,常出女眷款待——这跟中原显贵以妾待客又不尽相同,因为就连正妻、妹子甚至于闺女儿,都是随时可以奉献出去的。探其本源,大概是环境恶劣,牧民的寿命普遍很短,所以不吝惜借种,只要能够延续自己家业即可,至于是不是血亲骨肉……大概也就药罗葛等顶层贵族才会在意吧。
李汲心说老子此世之躯,还是童男子哪,岂能坏在这草原之上啊?怎么对得起躯壳的本主?伸手推拒,却一把按在了对方胸前,触感润弹,惊得他赶紧……揉了两揉,舍不得撒手。
事到临头,其实人的底线很好突破,只要有合适的理由就成。那么理由何在呢?李汲心道这或是族长遵照风俗款待贵客,或是帝德甚至叶护太子遣来,若是前者还则罢了,若为后者……这也有试探自己的意思了,倘若坚拒不受,是否会被误会毫无诚意,有出卖之心啊?为了能够帮唐朝市那奇货,自己是不是应该做出点儿牺牲来呢?
只是乌漆抹黑的,瞧不清脸啊——伸手摸索,却被那女人张嘴叼住了食指,轻轻吮吸……李汲颤声问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那女人含含糊糊地咕噜了几句,却是胡语,李汲压根儿就听不懂。
“你不会唐言么?你叫什么名字?”
回复的却又是几句鸟语。
李汲摸那女人,手脚、头面颇有些粗糙——草原上风吹日晒的,想找出个指若春葱、面如美玉之人来,根本是天方夜谭嘛——身上却滑腻得很,抑且肌肤紧实,岁数应该不大。
这肉不但盛到了碗里,夹到了筷子上,并且一半入口,那谁还舍得吐出去啊!罢了,罢了,干脆敞开胸怀,搂定了便先亲一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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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起身,只觉神清气爽,且内心深处颇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我这第二世的人生,也勉强可以算是圆满了吧。
只可惜那胡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先溜走了,始终未能看清相貌。
李汲穿戴整齐,掀帘出帐,帝德迎将上来,说:“族长已派了向导,引你等前往可汗牙帐去。”
李汲拱手谢过了。他本想问问帝德,昨晚那女子是不是你派来的?她究竟何名何姓啊,能否再让我见上一面,瞧清楚容貌?可是再一琢磨,萍水相逢,春风一度,留下了虽模糊却深刻的记忆,倘若亲眼见了,其实相貌丑陋,反倒破坏了这一段美好……
就理论上来说,这一族属于蒙兀室韦,大概是后世的蒙古人,多数圆脸高颧、塌鼻细眼,并不符合李汲的审美标准,要挑出个李汲认为是美女的来,恐怕困难——还当谁都有少林寺小和尚的福气,能在黑暗中遇见“梦姑”吗?
正所谓“相见何如不见”啊,还不如只让那份热情长留心间好了,又何必强求见面呢?
于是族长、帝德不提,他也不问,很快便在向导的引领下,一行唐人离开这小部族,策马直向乌德鞬山驰去。
未至山麓,即被回纥游骑所阻,询问来意,李汲实话说了。对方回复道:“可汗携可敦东行狩猎,不在牙帐,贵使可随我来,先择地安置,等待一两日。”
李汲趁机请问:“不知宰相可在左近么?希望能够先往拜见。”
帝德详细介绍过,如今的回纥宰相名叫顿莫贺达干,乃是英武可汗的亲侄子,年龄与叶护太子差相仿佛,比新太子移地健却要大上许多,为人智勇双全,深得可汗器重。李汲打算先游说顿莫贺达干,则有宰相与可敦一外一内,相互劝说,或许英武可汗答应增援陇右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吧。
游骑即引李汲等前往乌德鞬山北麓,只见无数帐幕,自山脚下几乎铺至天地相接之处,巡骑往来,警备森严,与那蒙兀室韦的小部族绝不可同日而语。离得老远,便见一座金顶大帐,几乎高出周边所有帐幕六到七尺,帐前竖立着可汗的白牦大纛,迎风舒卷,贵气迫人。
随即他们被领到金顶大帐侧旁一座帐幕前,游骑向守卫禀报,守卫入内通传,时候不大,便出来招呼:“请唐家贵使入帐,拜见宰相大人。”
守卫来到李汲面前,上下略一打量,便伸出双手来。李汲会意,当即解下腰间的佩刀、弓矢等兵器,交到对方手上。另一名守卫也跟过来,双手在李汲上下摸索,查无异物,这才反身掀开帐帘,放他一人进去。
这座帐幕虽然不如可汗的金顶大帐,却也颇为雄伟、宽广,分为前后两层,左右罗列执刀侍卫,还有几名穿着锦袍的贵人。就中黑熊皮上踞坐一条大汉,身形魁伟,长脸浓须,科头无帽,乌黑的长发打着卷披散在肩头。李汲叉手行礼:“这位想必便是回纥宰相了,下官李汲,奉命送信给可敦……”
那回纥宰相顿莫贺达干摆一摆手,口出唐言:“不必多礼,请坐吧。”李汲也不懂回纥的规矩,左右瞧瞧,却无席垫——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呢,那几名贵人也不脱靴,都盘腿坐在毯子上——就干脆在顿莫贺达干正对面,隔着五步,屈膝坐下。
古书有云:“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可见五步以上,对于主人而言,是个比较安全的距离。
然而顿莫贺达干却招手:“贵使近前来坐,方便讲话。”
李汲不愿膝行,便起身朝前两步,看看对方的表情,又前进两步,最终只隔着一条矮几,在与顿莫贺达干伸臂可及处坐下了。
顿莫贺达干上下打量李汲,微微颔首道:“你叫李汲?曾听帝德说起过,唐家有勇士,角抵赢过了他,难道便是足下不成么?”
“正是下官。”
顿莫贺达干笑一笑:“可惜帝德有事他往,不在此处……”李汲心说你这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吧,却也只能敷衍道:“可惜,不得再见故人。”
“贵使此来,是为唐家天子送信给可敦的么?”
李汲摇头道:“非也,乃是奉了可敦三兄、我唐齐王殿下之命,前来送信。”
顿莫贺达干双目如电,在李汲面上一轮,随即笑道:“听说齐王殿下已被拜为陇右、河西两镇节度大使,方领兵抵御吐蕃的侵扰……未知前线战况如何了?”
李汲答道:“我军方扼守鄯城,抵御蕃贼之侵,下官来前,恰好平原交锋,胜了一阵,斩杀蕃贼数千,稳定了战局。”
顿莫贺达干闻言,突然间捻着胡须,大笑起来,旋顾左右道:“战事方酣,如何遣一勇士前来送信啊?多半有请援之意了。”
李汲心说这家伙好敏啊,果然不愧是一国的宰相——不过这样也好,可以直入正题,省得我再琢磨该怎么兜圈子。于是拱一拱手:“不知回纥可肯发兵救援陇右否?”
“这等大事,唯有可汗才能定夺。”
“阁下乃回纥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不可侵夺可汗的权柄,也自当有所主见,以便随时向可汗进献良策——则在宰相看来,是否应当发兵,救援陇右?”
顿莫贺达干笑着回复道:“我回纥牙帐与陇右,相隔甚远,倘若唐家能守,求我无益;若不能守,即便立刻发兵,抵达时也总在来年了——还有什么意义啊?”
李汲心道意义是不大,全是李倓、杨炎那俩书生算岔了路程所致……可是自己既然来了,总不好空手而归吧。因此便道:“我唐精兵强将,都在河北,以期一举殄灭叛贼。今陇右暂时空虚,自保有余,破敌不易。鄯城自然是守得住的,相信不必来年,蕃贼兵多而粮穷,必然退去。然恐明春再来,虚耗陇右粮谷,使我难以积聚,不能发起全线反击……”
吐蕃侵唐是有季节性的,一般都在春、秋、冬三季,而夏季炎热,绝不会主动发兵。李倓估摸着今秋若能迫敌退兵,明春未必来得及重整兵马复侵,可以太平到秋后,李汲则故意把吐蕃可能再度发兵的时间调前,以期求得回纥的增援。
他总不能直接说“估计今年赶不上了,请你们明秋再发兵增援”吧——期限设得太长,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变故啊。
“因此恳请回纥发兵至祁连山麓,威胁蕃贼北境,以围魏救赵之计,使彼不敢再轻举妄动。”
顿莫贺达干沉吟少顷,突然间将身前矮几朝侧面一搡,然后自腰间解下刀、匕等各种杂物来,摆在他和李汲的中间——“这是牙帐,那边是陇右,这小刀……不,换这火石,算作鄯城,你且将鄯城之战,目前的局势,详细讲来我听吧。”
这一说就是大半天,李汲竭力渲染唐军之勇,自然也将自己的光辉事迹,合盘托出——他前世也算是个“键盘侠”,不过是相对有节操的那一种,非常懂得该怎么讲故事,突出自家的优点,扩大敌对面的无谋。在他口中,唐兵都是勇士,一个能打蕃贼五个,而自己是勇士中的翘楚,一个能打二十个,若非吐蕃军力超过己军的十倍,大概早就赢了,甚至于陇右军趁胜追击,可以直取蕃都逻些……
终究曾经亲历战事,所言虽有夸张,有粉饰,在一众回纥人耳中听来,大概齐是真相吧。加上小峡之战确实跌宕起伏,遂听得顿莫贺达干以下俱是如醉如痴,时而担心紧张,时而昂扬振奋,彩声不绝。
最终顿莫贺达干长叹一声:“可惜那安禄山父子叛乱,否则以唐军之能,已迫西海,再有一二十年,必灭吐蕃,解除西方的边患了!”顾左右道:“唐家与我回纥是友朋,是亲眷,唐家兴盛,我回纥面上也有光啊。”众皆应和。
李汲趁机说道:“只要攻克相州,平定了安贼之乱,陇右、河西兵马归镇,必能再挫蕃贼之势,恢复到天宝十载前后的局面。但在此之前,还须以寡敌众,守住鄯城等地,否则若使蕃贼占据了险要,恐怕将来难以驱逐。是以恳请回纥出兵相助。”
“这是唐家天子的请求,还是齐王的请求?”
“齐王自已上奏天子,恳请允准,为恐相距遥远,发兵不易,需要先期准备,故而遣我来,趁着给可敦送信的机会,通报一声。陇右是我大唐旧土,齐王乃圣人亲子,必定是允准的,相信稍后便会发来正式文书。
“至于遣下官来送信,倒与什么勇士无关,只为下官与可敦是旧识罢了。且齐王派下官来,也是才挫蕃贼,知其暂时不敢大举,只能迫城而阵,故而前线少我一人,无损大局啊。”
顿莫贺达干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帐外得报:“可汗不慎堕马,舆归牙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