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铁衣有时觉着,何远当真傻的可爱。他拼命忍住笑声,喘着气问:“这是什么地方?”
“绛芸轩啊!”何远莫名其妙:“怎么了?”
“钦差微服出巡,跑到红楼来听小曲,这要传扬出去,是会被御史参的!”寒铁衣好心提醒:“小何大人呀,你可是把钦差得罪惨啰!”
何远一脸呆滞,缓缓地一下一下眨着眼,显然压根没想过这一层。
寒铁衣继续补刀:“钦差出巡,身负皇命,不论是仪仗铺陈大张旗鼓地来,还是微服巡查,总有他的用意。人到江南,却未行通知,自然是不愿人知道,你闹这么大动静,坏了他的事,便是坏了皇上的事,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随着二公子温声细语的解释,小何大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五官扭曲得似一团等待发酵的粗面团,再精致的妆容也遮挡不住他满眼的忧郁。
“寒阁主,你可得救救我!”何远将蒲扇一扔,双手拉着寒铁衣半截衫的袖口:“你是国舅爷,可得在皇上面前替我表忠心。”
“事关国体,本阁也难说上话。”二公子是坑蒙拐骗的一把好手,见何远满眼生无可恋,才转话锋:“不过,我听说钦差大人是江南提刑主司的学生,你们家和裘大人关系那样好,托他去说说情岂不更好?”
“嗐!”听他一言,何远更加犯难:“你不知道,裘大人和我家老头是交好,但和我叔父却是死对头。”他压低声音:“我叔父刚升江南府尹那年,因为流民窟的事,和他在衙署大吵,幸好当时在场的都是江南道上的官员,与两家都有关系,故而并未宣扬开。”
寒铁衣和他胡诌这么久,就是为了打探裘仁与何家人的关系,听他这么一说,和柳园说的对上了。
“可你不是说,裘仁曾给令尊送过礼吗?”二公子一脸惊奇。
“这也是事实。”何远当即将钦差的事抛到脑后,一挽袖,同寒铁衣唠了起来:“他们两个在衙署吵架,但老头子却站到裘仁那边,把我叔父好一顿数落,说他为了自己官声,不管流民窟难民的死活。其实我叔父也是为了流民窟的人好,他还曾亲自到流民窟拜访,将里头的人都登记造册,准备将老人都安置到城外寺庙里,幼童另寻人家,稍有劳动力的也给安排做工……”
寒铁衣回头往三楼看了一眼,见凤白梅与柳园正一左一右站在杨素安身边,三人都听的认真,便又问:“这么说来,此事是令尊和裘大人不对了?”
“其实他们也没错。”何远叹道:“流民窟也不是近年才有的,处理起来挺复杂,我叔父一心为民,太想当然了。试想一下,如果能好好生活,谁愿意待在那样的地方?”
他说着,又把声音压下,神神秘秘地道:“这里头还有一桩事,是我近来才琢磨出来的,黑市就在流民窟下面,如果把流民窟拆了,黑市的人肯定不依从。自叔父提出拆流民窟后,便总觉身边有人,还被人敲了闷棍。到现在他还以为事裘大人干的,现在想来,说不定是黑市的人干的。”
寒铁衣听在心里,想了一想,又问:“我听说,裘大人出入排场很大,家里也很富有,他一个小小的四品地方官,怎么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
听问,何远转头四下看看,见近旁无人,才神神秘秘地拿蒲扇一挡,凑近了细声说:“是你本官才说一句实话,旁人我是万万不敢讲的。朝廷上千的官员,若都等着那点子俸禄过活,早饿死一片了。各个州道都有弄银子的地方,好比我家老头,每年光葬剑山庄便送上万的孝敬,我上任这几个月,江南城中那些做生意的,多半都送了礼。裘大人掌刑狱,送银子的更多。”
他说的是常态,寒铁衣故作震惊:“朝廷可是明令禁止官员收受贿赂,一旦被发现,要被抄家流放的,你们就这么肆无忌惮?”
何远满不以为意,说:“下头的给我们送,我们给上头送,官官相护,历来如此。若哪个不肯收礼,就是叛徒,要被清理出班去的。”
寒铁衣饶有兴致地问:“那你们一般都给谁送?”
何远摇头:“具体的我不知道,但多半是在神都说得上话的,或是王爷公候,或是六部主事。皇上派遣的钦差也一定要送,不信你看这次杨大人来,不出三日,一定有人去敲他的门。”
寒铁衣回过头去看杨素安,却见他和凤白梅、吴穹志已经下到一楼来,立在楼梯口,也不知刚才的话听见没。
他拿扇子往他们三人方向一指:“钦差来了。”
何远循声望去,凤白梅他认识,另一个黑皮小子不到二十,钦差就只剩下那位不知暑热的眯眼男子。
他当即整襟敛容,迎上前弯腰拱手,像模像样地行礼,口里称:“下官江南城防兵马司副总兵何远,恭迎钦差大人。”
杨素安仍抄着手,笑眯眯地道:“何大人辛苦了。”
凤白梅在旁道:“府尹大人好灵通的消息,钦差大人刚到江南他便知道了!”
何远道:“你说这个,我也奇怪着呢。”
“一点也不奇怪呀。”钦差大人笑眯着眼,缓缓说道:“是我通知何大人的。”
几人俱露出诧异的神情来,不明白杨素安此举究竟何意?
杨素安自觉解释道:“我这一路走来盘缠用尽身无分文,便想向府尹大人借点银子使,结果府尹大人显然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把小何大人派来了。”
几人一脸看白痴的神情看着年轻的钦差大人,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堂堂钦差,出远门不带银子,这一点先不论。他是江南道上的钦差,代表天子出行,跑去向江南府尹借银子,府尹大人要不多想,除非他是傻子!这会子,估摸着那位江南府尹正头疼脑热地琢磨他借银子的背后究竟暗藏什么玄机呢。
“小何大人带银子来了吗?”杨素安显然没觉得自己行为有何不妥,仍旧不急不躁地缓声细语:“麻烦你帮我结一下绛芸轩的账。”
小何大人已经惊得合不拢嘴。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跑花楼来听曲儿,要别人帮结账的,就算风流如寒二公子,也没传出这样的事。何况此人还是堂堂钦差。
“有什么问题吗?”见他不应声,杨素安问。
“没……”何远狠狠地甩了甩头,招手示意躲在角落的老鸨过来:“杨大人欠多少银子?”
老鸨哪里敢收钦差的银子,忙摆手道:“杨大人并未欠银。”
杨素安偏着头,瞧了一瞧角落里的堂倌,说:“适才他说,要见柳姑娘,须得一百两银子。”
驼背堂倌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噗嗵”一声就跪下去,叩头请道:“官老爷赎罪,小的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金镶玉……”
众人听他紧张的乱说一气,皆笑了起来。
杨素安等众人笑过,才道:“既然是你们这里的规矩,我也该入乡随俗,适才也应允见到柳姑娘便会给,自然要说话算数的。”随后看向何远:“劳烦小何大人先垫付上,待我的钦差仪仗来,立即归还。”
何远哪里将这一百两放在眼里,当即将银票塞到老鸨手中,笑说:“杨大人客气了,权当下官请你吃茶,大人若无旁的事,就请随下官去驿馆吧。”
“银子是一定要还的。”杨素安认真地回了一句,又转过头去看凤白梅:“凤小姐如今客居何处?”
何远才想起这茬儿,问:“凤将军,不若你们随杨大人一道去驿馆居住吧。”
“不用了。”凤白梅微微一笑:“临江仙住着挺好。”
二人一听她住在临江仙,皆不再说什么,毕竟,临江仙比起驿馆,是真的挺好。
何远请杨素安上一定蓝呢小轿,自己骑马在前开道,锣鼓喧天地来,又锣鼓喧天地去。
凤白梅一行人慢悠悠踱回临江仙时,大堂里正热热闹闹地议论着钦差逛降芸轩的事。有消息灵通的,已然将皇命钦差的身份起底出来,从三岁牙牙学语到步入仕途说的有板有眼,就不知道其中几分真假。
有人爱好八卦,自然也有人关心时事。按照圣旨上的意思,钦差到江南是为查血衣门从提刑司监牢逃脱一事,但千佛山刺杀发生在两月前,两个月的时间皇帝没想着查,足足等到凤家将军在葬剑山庄再次被行刺,这道圣旨才姗姗而来,这其中说明了什么呢?
是千佛山刺杀的真相现在才查清楚,还是朝中根本没人在意那场小小的刺杀?如今事情闹大了,牵涉到十三年面前落魂关战败,才引起皇帝的注意吗?
出事的是江南提刑司裘仁,而钦差偏偏是他的学生杨素安?是因为朝中无人能胜任此事,还是有别的目的?
有人条分缕析,有人听的认真,有人插科打诨……整个大堂沸声一片,跑堂小二拎着水壶瓜果来回穿梭。
胖掌柜靠在柜台后“噼噼啪啪”地拨着算盘,旁边立着打扇的小厮,凉风不断,他额头的汗珠也没断过。待账面结算清楚,他才抬头长出一口气,掏出帕子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扬出憨厚的笑朗声说:“各位客官仔细收声,不论时政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