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的晚上,本已归于平和的江南城再起风波,兵马司的人在岳志高的带领下四处拿人,一条条火龙在繁华夜城穿梭着,闹得鸡犬不宁人心难安。
到二十二日晨,官府封路的告示便贴满了大街小巷,整个江南城彻底沸腾开来。有敏锐的人从这百年难遇的封路告示中,嗅到了金戈铁马的味道,忍不住将十三年前那场为期近三年的战乱重新提起。
江南风声鹊起,而珠城这边,却是一派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源源不断的‘镇魂军’进入珠城,被安排在民营暂居。民营总兵王嘉因为被当众杖责下不来床,由新来的副总兵海崇光接待。
到了二十五日,‘镇魂军’已有五百员众,将他们收编为一个独立营,仍旧以‘镇魂’为名,那面黑底凤纹的旗帜正在加紧赶制。
与此同时,列罗使臣到达落魂关、由黄老将军亲自护送入都的消息也送到了柳如海的手上。
“听说,此次义达也在来使的名单上。”柳如海说这话时,眼睛轻飘飘地落在凤白梅的脸上。
行辕中数十双眼睛,也都定格在那张蜡黄的脸上。
列罗使臣来都的消息凤白梅本该毫不在意,因为她心里清楚,那只是寒铁衣布的局,同那五百镇魂军一样,都是假的。
可听到‘义达’两个字,她仍是无可克制地拽紧了拳头,瑞凤眼中一片修罗杀气,面上寒霜如冰,定定地看着柳如海,从齿缝中磨出一句:“你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柳如海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倒是凤帅您的双亲与兄长都命丧他手,比起潜逃十年的陶猫儿,这个敌国大将,似乎更难找些,你打算怎么做呢?”
凤白梅正待开口,忽觉一双手搭上了她紧握的拳头,柔软细嫩,唯有掌心有厚厚的茧。武冰洋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唤:“小白。”
这一声轻唤,将她从漫天血色中拉了出来,循着声音望去,看到红衣姑娘满脸担忧,本能地藏起了眼中杀意,化开满脸寒霜。她想要给她一个笑脸,可五官狠命地抽动了几下,自觉比哭还难看,索性不再做任何表情,转头望向了柳如海。
她终于明白柳如海以珠城为据点,却非要将她带在身边的用意在哪里,不仅仅是想要靠她招来镇魂军,更是因为义达在使团中,只要她出手杀了义达,挑起了两国战乱,便再不能袖手旁观,是成是败,都只能和他们绑在一根绳上!
“我说过,陶猫儿不死,你们什么也做不成。”她冷声道。
“义达破我国门践我国土杀我国人,人人得而诛之!”在场众人,唯除了凤白梅和柳如海,唯有顾斐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她对义达也恨的咬牙切齿:“你不杀,我来杀!”
凤白梅的视线如闪电般落在顾斐的脸上,言辞如刀似剑,毫不留情:“他还轮不到你来杀!以为拉起过一支民兵,砍过几个小贼,训过几个新兵,便真是个保家卫国的将军了?你还差得远呢!”
她比顾斐还小几岁,但常年领导镇魂军,几句话说的又沉又快,不怒自威,竟令顾斐哑口无言,呆呆地看着她。
凤白梅双手一撑扶手站了起来,俯首绕着沙盘踱步,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堂上坐着的众人,言辞一句比一句刻薄。
“你们一个个自诩须眉儿郎大丈夫,十三年前落魂关破兵临城下,可曾有一人站出来反对一声开门迎敌?那时的你们若有今日拥兵造反的胆魄,何至江南三年战乱不休?你们当中,又有多少人面对敌军铁骑敢一马当前勇往直前?面对敌人你们畏首畏尾惜命如金,如今几只蝼蚁聚在一起妄想撼动天柱?”
“三万兵马?说的好听!这三万人当中国年,有谁但拿着刀杀过人?又有多少人能做到令行禁止,刀山火海一声令下眼都不眨地往下跳?”
“军人?我告诉你们什么是军人!马革裹尸埋骨黄沙的是军人。抛家弃子孑然一身的是军人。捐躯赴国难的是军人。以血肉之躯筑护国之墙的是军人。不让寸土不弃一民的是军人……军人手中的刀锋永远指向敌人,他们护山河无恙,保万民平安。人们想到他们时,永远是铁血柔情,是心安身安!”
她的声音不高,但含针带刺,语出如冰霜利刃:“而你们,千百年后……用不着千百年,珠城事发,整个大夏的人都将唾弃你们,子孙后代以你们的姓为耻,城中数万百姓惧你们如豺狼避你们如蛇蝎……哪怕是三岁孩童,也敢指着你们的鼻子骂乱臣贼子!”
她在柳如海的身后停了下来,嘴角高高地挑起,扬眉入鬓:“你们不是军人,是一群打着为十三年前落魂关讨要公道的土匪。你们为自己的虚荣心,拉珠城数万百姓陪葬,比之血衣门的龌龊,比十三年前黑火雷事件幕后主使的狼子野心,你们更加伪善,更加令我觉得恶心!”
凤家女将到珠城后一直无所事事,众人便当真觉得这个昔日的镇魂主帅不过靠着其父兄的关系才握镇魂印。他们忘了修罗女将的传说,忘了那一场场扭转乾坤的战局,忘了她腰间那把饮了无数敌军血的凤麟剑。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他们怒不可遏地看着口出狂言的女子,心中有无数的话来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唯有武冰洋听着凤白梅从未有过的语气,红了眼眶。
她想起小时候那个白梅花一样高洁无瑕的小姐姐,总是温声细语落落大方。想起凤帅身死数月她无泪无笑,在被人从淮江捞起后却伏在长姐膝头嚎啕大哭……
她活了二十三年,便讨厌了凤白梅二十三年,也追着她的身影跑了二十三年。
她知道,她永远不可能追上凤白梅。她们之间差的,不仅仅是九年军旅生涯。
同样出身将门,她是一直被放在手心呵护着长大的娇花。而凤白梅自幼傲立枝,是高洁无瑕的白梅花。尔后落入尘土,以命在茫茫黄沙中搏出一片属于她自己的绿洲,用血灌溉出遍野芬芳。
“别再说了!”温润如玉的声音划破四海般的平静,柳如海面上看不到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重复一句:“别再说了。”
凤白梅收回目光,落在那支别着灰发的白玉簪上,莹白无瑕的颜色,是男人身上除了灰之外唯一的色彩,突兀的令人难以忽视。
她一个嘴角放了下来,勾着另一个嘴角,更显嘲弄:“这个男人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不惜跟着他犯抄家灭族、遗臭万年的罪。”
她话音刚落,静坐的柳如海忽然抬手抽了常捷腰间的横刀,奋力地向后一划,刀锋直逼凤白梅的咽喉。与此同时,他人也紧随着起身,单手持刀追上退后的凤白梅,冷兵相撞的激烈声响中,他的声音亦好似被撕碎了一般。
“我让你别再说了!”
凤白梅在她抬手的一瞬已亮剑后退,凤麟剑架着军用横刀,她眸中大放异彩,嘴角吊的老高,如久困笼中的猛兽被放出,兴奋异常。
“兄长此生唯一错事,便是以你为友,同你为盟,信你如己!”
话音落下,便只剩下了冷兵相撞之声。
相比顾斐与武冰洋之间刚柔并济的追逐,柳如海与凤白梅之间的战斗是针尖麦芒的相对,刀与剑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强烈的火花。刀剑落在柱子上,合抱粗大的黑漆柱子应声而裂。刀剑砍在沙盘上,巨大的沙盘应声而倒……二人所过之处,桌毁椅亡。
两个人都是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没有华丽的招式,招招都寻对方的要害下手,却又能巧妙地避开,反倒是看得人心惊胆战。
眼看二人越斗越激烈,众人争先恐后地退出了行辕,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回想起刚才一阵短兵相接,心有余悸的同时,脑海中不自觉地回荡着凤白梅那一席话,忽然觉得,他们离‘军人’两个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随着一阵“嘎吱”声响,整个行辕摇摇晃晃,武冰洋嘶声喊道:“小白,快出来,行辕要塌了!”
众人被她这一声喊惊得回过神来,见屋子四周墙体开始裂开,不由的大惊失色,连忙也提醒道:“柳先生,快出来!”
他们万分紧张地盯着门口,可里头打斗声仍旧激烈,半个人影也看不见。
眼看屋体已在倾斜,武冰洋一跺脚便要往里头冲,手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不知鬼姑娘何时出现。
“你拉我做什么?”武冰洋奋力一甩,竟没能将鬼姑娘的手甩开,不由的暗暗吃惊:此女好深厚的内力!
鬼姑娘的神情一改往日的漫不经心,凝重地扫视着即将坍塌的屋宇,将武冰洋往费劲等人身边一推,轻喝一声:“看住她!”一甩长袖,身子犹如鬼魅般地飘忽起来,眨眼消失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