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的天,还是上午,便是万里晴空一片,哀江的水倒映着天空,好似一条湛蓝的练带横穿了珠城。
水轩盖着透明的琉璃瓦,悬的轻纱也是透明的,台子修的又高又大,即便站在两岸,也能看到台上舞姬曼妙的身姿。
珠城没有花街青楼,城中宵禁森严,除了一月一次的赶集,绝大多数人没有机会见到如此盛大的歌舞表演。无论男女老少,早已得到了消息,于这一日拖家带口地跑到哀江边上,人山人海,比起水轩内还要热闹非凡。
凤白梅今日穿了一身纯白的直襟宽袍,长发在头顶束了高高的马尾,额前两缕发丝遮挡眉梢,瑞凤眼被江水映出一片淡漠的蓝。形同凤尾的凤麟剑被她拎在手里,在青石地板上划出一路火花与声响,令围观的人群不自觉地让出一条宽阔大道,让她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水轩。
众人看到她来,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乐师与舞姬也早已得到示意,快速地退了下去。
整个水轩,安静的落针可闻。
“凤将军来了!”
“是凤将军!”
相较于水轩的沉寂,夹岸却十分雀跃,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白衣宽袍的女子身上,期待着,好奇着,探究着!
相比大夏其他地方,珠城这座与落魂关比邻而居的城市,更需要镇魂军的保护。他们与落魂关一线之隔,偶尔也能听到边关那震天的战鼓,站在高山上能看到荒漠狼烟。
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大夏军队的保护。所以,凤白梅杀裘仁被通缉,进入珠城却能安然无恙。
数万兵民心照不宣,对贴到家门口的通缉令置若罔闻。这是曾经以性命保护过他们的将军,这次轮到他们来保护。
他们是在列罗使臣进入珠城后,才知道义达也在使臣团里,与其说是赶来江边看歌舞,更多的人,是在等,等他们的凤将军出现!
十三年前列罗破关,珠城在金寿的决策下可以保全,免遭荼毒。可他们也有亲朋好友,或葬身落魂关,或埋骨江南道。
朝廷要议和,对整个大夏都是好事,对珠城也是好的。可为什么来的人是义达?就是这个人,带领着列罗铁骑杀大夏儿郎,是他将烽火狼烟带到了江南……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荒村枯骨生死别离都是这个人造成的!
十三年过去了,他可能不记得当初曾经率军杀死过多少人,可大夏万千子民还记得,那些失去了亲朋好友的人还记着。
他们不敢质疑朝廷的决策,但他们相信,镇魂将军一定会有所行动!就像他们相信镇魂军一定能守好落魂关,一定能保护他们一样。
凤白梅拎着凤麟剑,站在列罗大将军义达的面前,无悲无喜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军人纵马一生,能功成身退者寥寥无几,老将迟暮更是人间凄凉话。累累战功是要用血的代价去换的,一如黄老将军那浑身及骨的伤,一如何曾惧丢失在战场的一条臂膀……
黄老将军老了,他早到了卸甲归田的年纪,但镇魂军需要他来主持大局,她这个年轻的女元帅需要他来撑腰,所以他至今还穿着那一身血色铠甲。他年近七旬,但在人前总是腰背笔直,声若洪钟,阔步生风……可凤白梅无数次看到他独自一人时,面色痛苦地扶着腰,看到他往酒壶里装熬煮的中药,看到他颤巍巍地穿上那一身战甲。
义达的年岁和黄柯相差不多,但他眼下的状态,却是天壤之别。这个手握列罗所有兵马的男人,交出兵权的十三年间,迅速地枯朽下去。
他病恹恹地坐在张椅里,纵然强撑着一口气,但苍苍白发将一张脸衬的毫无血色,眼神里也没聚多少光亮。他像每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那样,成了一把朽木一段枯骨。
被选定假扮义达的人是黄老将军帐前近卫黄毅,因身患旧疾时日无多,自愿参与这个注定送死的计划。
透过薄薄的人皮面具,他看着昔日主帅缓缓地举起那把被称为镇魂传奇的凤麟剑,剑尖停留在他鼻翼,咫尺的距离,他能感觉剑上的凉意,却感觉不到杀气。
是因为知道他并非真的义达?还是看着自己杀父仇人成了这副样子,心生不忍?
他是黄老将军的义子,从凤白梅来到落魂关时便一直看着她,看她将自己一张白嫩的小脸磨得比男子还粗糙。看她追着战友讨打。看她从一个小小的步卒,一刀一剑地爬到了她父亲的位置。
老将军时常感慨说:这孩子呀,像极了当年的凤帅!
他无缘得见老凤帅的风采,在他的心里,眼前这个小小肩膀的女子,就是他的帅。
黄毅朝女子轻微地一笑,虽然隔着薄薄的人皮面具,但他可以肯定,他的主帅能看到,能看到他眼中的欣然赴死的无悔。尔后,他闭上了眼,静静地等待尸首异处。
可他等了许久,却只听到收剑的声音。他惊愕地张开眼,看到他的主帅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消瘦笔直的背影。
“为什么不杀我?”他哑着嗓子问。说好的,用他一人的性命,成全这个局,为十三年前的落魂关讨回一个公道。反正他命不久矣,早一天死晚一天死,没有区别。
凤白梅抬首看向对面的金福等人,从他们的眼神里,她看到了和身后这人一样的无声的问题。
为什么不杀他?
她也不知道。
如果义达此刻生龙活虎地站在她面前,她会提起凤麟剑与他酣战至力竭,哪怕最终命丧她手,她也会义无反顾。
可身后这个‘义达’,真的是那个破了落魂关,铁骑踏江南的列罗大将军吗?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划破从人群中传来:“杀了他!”
这个声音一出,夹岸站着的人群中,紧接着又传来了一声:“杀了他!”
尔后,这三个字携带着摧山崩海之势,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涌向了凤白梅。她转头四顾夹岸的人山人海,他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瘫坐在张椅里的老人,恨不能以眼神将他射穿!
有激动的人甚至同护卫的官兵动起了手,不断地推搡前进,捞起手边的东西就往舞台上砸。
凤白梅下意识地往‘义达’身前一站,挥剑为他挡去抛来的东西,目光在人群里检索着,快速地同黄老将军低语道:“若有情况,老将军立刻帮忙控制人群。”
黄柯等人早已围了上来,闻言点头称是。
凤白梅见‘义达’这里有人护着,她便过去找金福几人,不等他们询问,便先道:“陶猫儿应该已经到了,就躲在这些人当中。”
费劲道:“这么多人怎么找?当初我就说过要戒严。”
顾斐冷笑道:“她又不是傻子,这里一戒严一来就暴露了,她还会上钩吗?”
凤白梅道:“按照事先计划好的,四营兵马全体出动,封锁两岸一一验明正身。”嘴角微勾,一个冷笑绽在蜡黄脸上:“我就不信,我近四万的兵马,搜不出她来!”
几人依言拉响了烟火信号,各处埋伏的兵马齐齐涌出,将夹岸围观的人包了饺子。
激愤中的人们终于反应过来,看着持刀相向的士兵,高声嚷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去抓敌国的大将,反倒把我们围了起来?”
四营士兵只知道领命行事,一个个板着铁青一张脸,握紧了手中横刀,一语不发。
便有人嚷道:“金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大夏的将士们要对百姓下手吗?”
金福笑眯眯地摆了摆手,提了一口气道:“大家稍安毋躁,不要受人挑嗦。”
他的声音本是中气十足,奈何夹岸呼声一片,很快如石沉大海。
凤白梅拽着软纱飞身上了水轩顶,目光在人群中检索着,除了人头和嘈杂的声音,一无所获。她有些失望地皱了皱眉,一抹红色的身影忽然跃入眼帘,却是武冰洋正奋力地分开骚乱中的众人往水轩赶。
她眼神一亮,跃下琉璃顶,迎上武冰洋:“怎么样?”
武冰洋神秘地往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已经办好了。”
凤白梅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转身对金福说:“金大人,可以疏散人群了。”
金福不明所以:“不抓陶猫儿了?”
凤白梅转头看了看武冰洋,笑道:“冰洋已经把她抓住了,具体的等这里的事了,咱们再细说。”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看着武冰洋惊奇不已。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潜逃了整整十年的血衣门二门主,竟然会被武冰洋这个小丫头抓住?
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几人各自又拉响了烟火,夹岸的士兵便开始驱赶围观的人群。
凤白梅又让黄老将军带着他的假使臣团先回去休息,很快,水轩里只剩下了凤白梅、武冰洋和顾斐三人。
凤白梅好奇地看着顾斐:“顾总兵,你怎么不走?”
顾斐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武冰洋,双手紧紧地按着腰间双剑,凝眉问道:“你的入云锏呢?”
武冰洋一愣,随后笑道:“赶着来和凤姐姐汇报情况,忘记拿了。”
顾斐伸手将凤白梅往后一拉,仍旧警惕地看着武冰洋:“习武之人,向来刀剑不离身,你行走江湖全靠那支入云锏,却把它忘了?除非……”
凤白梅嗤笑一声,接过了顾斐的话:“除非,那支锏的重量对于普通人来说实在太重,你怕拿着锏更容易暴露,索性不要了。”她掀起眼皮死死地盯着红衣女子:“是不是啊?陶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