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府在天璇坊内,紧临乾坤门外的护城河,门庭疏阔大气,比起皇城西门来,也就只差一块匾额。
饶是如此,府上也是隔三差五地装修。
凤白梅来的不巧,赶上权府大门重新刷漆的日子,门人和工匠忙的不可开交,一时间没注意到她。她也是个省事的,就那么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眼看那朱漆大门焕然一新,门人才注意到她。
“姑娘找谁?”权家因和廉亲王府有亲,自家老爷也是四品大员,看大门的说话都带着一股子傲气。
凤白梅微微一笑,“找权小姐。”
门人见她一身束腰窄袖的素白衣衫,长发高挽,举止都是男儿做派,加上容颜黯淡瘦削,丝毫不像大家闺秀,脸上已经添了轻蔑神情。
“我家小姐吩咐了不见客,姑娘请回吧。”
凤白梅好脾气地道:“我姓凤,劳烦小哥通传一声。”
那门人脾气就不如她好了,“管你姓凤还是姓龙,说不见……”话音微顿,他猛然反应过来什么,又上下将凤白梅打量了一番。
眼前的女子剑眉凤眼,满脸英气,身材虽然消瘦,但身姿挺拔腰板笔直,一看就是练家子。
整个大夏找不出几个凤姓来,而英姿飒爽的凤姓女子,别说是整个大夏,就是整个九州大陆也找不到第二个。
猜到凤白梅的身份,门人立刻警惕起来,一招手将周围四五个人都引到跟前来,戒备地盯着凤白梅,“你来我们权府做什么?”
文昭公主诞辰的事,以及樱儿的死,府中上下可都清楚,关于权府小姐和凤家将军不睦的事,整个洛阳城传的沸沸扬扬。他们家小姐更是因此无缘入宫,阖府上下都把凤家的人恨透了。
凤白梅笑吟吟地道:“小哥难道能替你家主子做主吗?”
那门人闻言一思量,自家小姐向来是有主见的,万一这凤白梅找她真有事,日后追问起来,岂不是自己的过错?此刻进去回禀一声,便是不见,也只惹小姐几句责骂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如此一想,他便令人看好人,自己进去寻到内院的管事姑姑,将凤白梅登门一事说了。
管事姑姑进去回了,不多时出来说:“请凤小姐进来。”
那门人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幸好自己来禀了。旋即回身将凤白梅带到内院门前,拖那管事姑姑带进去。
权府外头在装修,里头也在大兴土木,尤其是权容歆居住的观澜院,正在重新修一座四层的绣楼,外头框架已经好了,工人们正在踩着竹架子搭瓦。
权容歆在绣楼前的一个四角亭子里研究一局残棋,亭前有个小小的藕荷塘,塘中荷花还未开败,两只水鸭子在荷叶间穿梭嬉戏。
院子里假山林立,修竹成林,曲径通幽。满院的绿植衬着权容歆一身百花戏蝶的粉衫像朵绽放到极致的鲜花,娇艳明媚。
因亭中的石桌只配了一个石凳,权容歆令丫鬟另外搬了张椅茶几来,上了茶水糕点。
凤白梅落落大方地吃着茶,打量四周精致,半点没开口的意思。
权容歆也沉得住气,一手持着棋谱,一手落子,全当她不存在。
足足一盏茶凉,丫鬟换上新茶,权容歆才看向凤白梅,笑问:“寒舍的茶可好吃?”
凤白梅点着头,发自真心地称赞道:“苦尽甘来,唇齿留香,不错。”
权容歆便道:“秋儿,将蓉城来的苦丁茶给凤小姐取一小翁来。”
秋儿应声而去。
权容歆这才搁下棋谱,肃然地看着凤白梅,“马伯父与阿肃被毛溯仇杀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若凤小姐只是来说这件事的,大可不必。”
凤白梅笑道:“其实我来找令尊的,不过天气炎热,来权小姐这里讨杯茶消暑。”
权容歆凉凉地一笑,“我知道你在查三年前的案子,权晟的事我无可奉告,父亲那里我也无法帮你说话。”
凤白梅无所谓地一耸肩,想了一想,问:“权小姐对马肃这个人了解多少?”
权容歆不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难道阿肃的死但真另有隐情?”
“马家父子确系因为毛竹村当年那场大病,被毛溯报复所杀。但他们身上隐藏的那些事情,不会因他们的死而终结。”凤白梅倒也坦然。
权容歆冷笑道:“毛竹村那件事马伯父做的本没有错,若真是一场瘟病,封村是最好的防范措施。为了大局,有人牺牲在所难免。”
凤白梅闻言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接这话。
从十三年前凤家出事那一刻开始,她便明白,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群人,只要刀子不是扎在他们身上,他们就能心安理得地看热闹,甚至还要啃几口人血馒头。
“毛竹村的事,只是他们丢掉性命的原因之一。”凤白梅道,“马登道赴蓉上任后,有不少大动作,包括剿灭匪帮水上飘、监督都江堤坝的修葺……而据查,水上飘只是从明处转到了暗处,都江此次决堤也存在不少争议。”
权容歆足够聪明,听到这里立刻明白过来,“父亲说,三年前马伯父和阿肃确实被洪水卷走,后被好心人救起,但当时朝廷已经发了他们的讣告,而都江一事也需要人负责,他们便将计就计退隐了。”
她的五指白皙纤细,指甲上的丹蔻是今晨才染的,鲜艳欲滴。此刻却深深地嵌进掌心,仿佛要将血肉划开。
默了半晌后,权容歆松了手,神情也恢复了镇定。
“凤小姐今日前来,不单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的吧,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她开门见山,凤白梅也不藏着掖着,“马肃之所以会被毛溯发现,是因为他上了一趟峨嵋山,还将一样东西交给了峨嵋青霞掌门;而在他被杀之前,还送出了一封信。”
权容歆道:“我收到的信都是父亲给我的,就算阿肃想要传递什么,也会被父亲发现。”
凤白梅原本也没报多大的希望,只道:“也许是我多虑了。”
正此时,秋儿在外头回禀,说:“小姐,老爷下朝回来了,听闻凤小姐在府上,请她去书房叙话。”
权容歆面色微变,却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便又恢复了镇定,垮下脸来说:“你去回禀父亲,我还有账要和凤白梅清算,等……”
话说一半,她见凤白梅已经站起身来,忍不住道:“凤白梅,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你以为有寒家和武家撑腰,就能对付我们权家吗?你根本不知道你面对的敌人有多强大!”
她话中的提醒,凤白梅听懂了,微微颔首算是谢了,便让那秋儿带路,一路穿过几个庭院,进入权励的书房。
权励的书房全是花梨木打造的顶天立地的柜子,每一个柜子里整齐地码放着卷宗文档,柜子之间留有一人通道,唯有正中留出一条过道直通里端。
过道上铺了百花织锦的地毯,两侧放了盆栽的月季花卉,像一条花路。尽头的高案桌椅也是黄花梨木制的,后方是博古架,架子上奇珍异宝无数。
权励正在案后看公文本,官袍未褪。窗纱是透明的,阳光渗透进来,照着绯红衣袍上腾飞的云雁栩栩如生。
过道的光被立柜遮挡,显得有些晦暗,将尽头的光亮衬的愈发明显。
凤白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却并不朝权励走去,而是负着双手在立柜之间来回踱步。
每个柜子外面都挂了标明年历、地区的木牌,而每一个文档上也吊着纸牌子,纸牌上写着名字、官职。
她转到蓉城区,翻了许多纸牌子,也没看到马登道的名字。
“这里的卷宗都是朝中官员各年的考核记录,凤将军如今身无官职,无权浏览。”
权励那刻板正直的声音传来,令凤白梅扬了扬眉,“根据我大夏律法,这些卷宗应该封存在衙署才对。”
“衙署那样小的地方,存放当年的卷宗都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了,本官上任后,便向先帝爷申请,修造了这座枢密院存放旧档。既可腾挪地方,也不至于让旧档流到世面上去。”权励仍旧低头看着公文,声音不紧不慢,像个耐心为晚辈解惑的长者。
凤白梅漫不经心翻看着那些纸牌子,语气也是漫不经心的,“怎么不见马登道的牌子?”
权励这才抬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可惜高大的立柜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生就一脸刚直严肃样,不笑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十分冷漠。
“有重大功绩的官员文档,都是另外放的。”解释一句后,权尚书终于收起了公文本放到一旁,“凤小姐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本官即可。”
他开门见山,凤白梅也不再拐弯抹角,行到权励跟前的张椅里坐下。
她将身子整个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手臂搭着扶手,翘起二郎腿,笑吟吟地看着老尚书。
权励其实并不算老,只是抬头纹很明显,哪怕不做表情,他的额间也有三道明显的沟壑。当他眉眼间神情微动时,那三道沟壑更为明显。
已经好多年没人在他面前如此无礼了。
“这就是镇魂军出来的礼节?”
凤白梅神态悠闲地一耸肩,“我已经卸了帅印,不是镇魂军人了。”
“那凤小姐如今是以什么身份与本官对话?凤家遗孤?寒府少夫人?还是一个不知礼节为何物的黄毛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