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矜被容辞牵至屋内,一眼望过去,里头陈设十分简洁,却一尘不染,倒像是他的风格。
“子修,旁边那间屋子以前是莫姑娘居住么?”元矜斟酌良久,还是问出了口。
她事先并不知他们师徒竟同住一处院落中,这样突兀地搬过来,确实难免尴尬。
由此看来,子修师徒间的关系可能远比她想的要深切,毕竟,即便她的师尊华阳仙君素来倚重于她,也不曾如此陪在身边时刻教导。
“不错,”容辞应声承认:“宁儿当时修为迟迟不得上进,唯有此处灵气浓郁,她又恰巧喜欢,便索性允她住了进来。”
他原想着待宁儿修成仙身,年满十六周岁,便让她搬回瑶光殿旁的阁楼,以免惹人闲话,谁知这丫头鬼灵精怪,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搪塞推脱,左一句“师父笑一笑”,右一句“师父最好了”,总之偏就不动作,以至于拖到现在,这孩子陡然变得叛逆,又适逢阿衿出关,就成了这般难看的局面。
“原来如此,”元矜听完他解释,了然地点点头:“子修,以后有什么话大可以好好说,大家都和颜悦色一些岂不是更好?”
她瞧着他们师徒方才那架势,好似互相赌气一般,莫姑娘倒也罢了,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子修怎的也这么幼稚?记得他上回一言不发生闷气,还是在几百年前,因着她与予奉道君一同入秘境寻宝的缘故……
想到这儿,元矜却蓦地顿住了,恰在此时,容辞淡淡开口:“阿衿,此事你不用管,这孩子最近太过放肆,是该好好教导了。”
他嗓音渐渐冷淡,甚至有些清寒,可明眼人却一耳听得出其间重视。
元矜陡然发现一个格外微妙的现象,容辞虽总以这般严苛高冷的面目对待徒弟,但实际上,这种“高冷”与对旁人的“高冷”是不一样的。
他们之间仿佛包裹着一个无形的屏障,一个谁也挤不进去的屏障,正如当时她原想劝一劝,却终究没能插上嘴,即便方才插上了嘴,也并未起到丝毫作用。
元矜眸色微敛,刚出关时那种强烈的“外人感”再次涌上心头,连着他对她的每一句温言软语,歉意关怀,都显得如此客套与牵强。
当真是……荒谬而可怕的错觉。
“阿衿,你怎么了?”容辞见她一时沉默不言,不禁偏首问道。
元矜及时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轻轻摇头:“没什么。”
但很快,她又抬起头,望向他的眸子里满是认真:“子修,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么?”
容辞面色一顿,随即眉目如画般舒展:“当然,阿衿,你想什么呢。”
元矜并未答复他,只回以一笑:“好,我信你。”
“……”
“你信个鬼。”
躲在门外看两人互动的狐狸实在忍不住了,面无表情地吐出四字。
纸人望着金座上不耐烦的美貌少年,连忙飞过去安抚:“珏珏,你别生气呀,元矜对容辞感情很深的,你要有耐心一点,慢慢来嘛。”
“她难道看不出来容辞的敷衍?还傻呵呵说相信,这老女人真是天真得可以。”
霍珏毫不客气地吐槽,他可是很清楚后来容辞那疯批干了些什么事儿,到时候坑得你哭都来不及。
“珏珏,你说的都对,老女人哪儿有你聪明。”云七无不狗腿地应承道,实则暗自腹诽,人家又没重生,哪儿晓得你那些弯弯绕绕。
“你说谁老女人?”少年忽地睨向它,眉尖一挑。
云七纸躯立时一抖:“元,元矜啊。”
“谁允许你这么叫的。”
“这,这不是你先喊起来的么……”纸人委屈巴巴。
“本君先喊,你就能喊?”
云七:“……”
可以,这很霸总。
纸人认栽,马上又赔着笑脸凑上去道:“珏珏,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任务好像越来越难了。”
少年缓缓从金座上站起身,红衣拖曳,尤显乖张艳俗。
“说到底还是老女人见识太少,放心,本君心中已经有对策了。”
经过一番波折,元矜总算在瑶光殿落下脚跟。
她与容辞同住一间,旁边那栋小木屋便空了出来,空留下满院的曼珠沙华,悄无声息一株株枯萎,仿佛要随着主人一同离开。
看着大片红花相继凋零,元矜心中是有些惋惜的,便按照书籍上所说浇水施肥试图救回,只可惜都无济于事。
传言灵花认主,想来这便是了,然所有曼珠沙华皆由容辞为莫姑娘从忘川栽移,而莫姑娘走时又十分潇洒果决,两人全无移植之意,她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况且,自那日后,元矜已经决定不再插手他们师徒的任何事情,相信容辞自己便能教导好徒弟,也轮不到她从旁指手画脚。
元矜将屋子里里外外重新收整完毕后,手中端着一碗净水,走向门口灵田里的蓝姬。
蓝姬将将移植过来,需要适应新的环境,存活得十分不易,不过好在小家伙奋力求生,拼命汲取周围灵气,看上去倒也生机勃勃。
元矜蹲下一点点给它浇水,蓝姬舒服得整个花叶都伸展开来。
见状元矜不自觉笑了笑,这水是从她体内分化出的灵水,承载着水源之力,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它倒是懂得享受。
正当她悉心照料着蓝姬时,院外禁制忽动,下意识抬头,只见一袭白衣从门口走进。
是容辞回来了。
今日一大早容辞就不见了踪影,料想他大约是去瑶光殿处理事务,她便趁此机会动手将屋子收拾了一下。
眼下见他回院,元矜心中自然高兴,正要迎上去,却发现他的目光逡巡在一片片即将枯败的曼珠沙华间,眸底沉沉,讳莫如深。
元矜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同样感慨道:“灵花难留,的确可惜了。”
容辞这才抬眸望向身前之人:“无事,阿衿,我们进屋吧。”
说罢不忘牵起她的手,两人并排着往里走。
待看到门口处那株正逆境生长着蓝莲的时,他蓦地顿了顿。
他知道,这株蓝姬是阿衿从秦阳带来的嫁妆,她素来视若珍宝;他也清清楚楚记得当年阿衿于其上献舞时的惊艳。
阿衿不在的这些年,他一直精心饲养着蓝姬,聊以抒缓内心深处的思念。
然而此时此刻,蓬勃生长欣欣向荣的蓝姬,却与它周围凋谢的曼珠沙华形成如此强烈的对比,怪诞且格格不入。
忽而一阵眩晕感闪过,只见画面中大片大片的花接连枯死,女孩儿心如死灰,控诉般瞪向他,还有他身边……一直与他十指紧扣的阿衿。
容辞指尖一颤,两人原本牵着的手瞬时脱离。
元矜扫了眼他掌心,不解地偏过头:“怎么了?”
容辞泠然回神,却是敛下眉目:“没什么,想不到蓝姬能这般盛放。”
元矜闻言不疑有他,浅笑着附和道:“是啊,幸而它还算适应。”
容辞略微点点头,转身独自跨步踏入屋内。
即便他那份敷衍几不可察,但元矜还是感受到了,她眸中多出几分疑虑,嘴角笑意亦渐渐收起,而后跟着走了进去。
“阿衿,这屋子……你动过了?”
容辞环顾左右,忽然转向她问道。
“对啊,今日你不在,我便重新收整了一次,”元矜目光望向他:“有什么问题吗?”
她是见屋子里太过简洁,便摆放上一些从水吟居带来小玩意儿:如意梭,小木马,流星坠……
都是以前他送给她,或者他们一起喜欢过的。
容辞渐渐抚过埋藏于记忆深处的一件件旧物,眸中光彩变幻莫测,最后却在窗前停了下来。
“阿衿,原来挂在这里的草画呢?”
草画?
元矜微顿,很快想起来了,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轴画卷:“是这个么?”
她记得这幅画,上头所绘之人隐约看得出是容辞,但笔者画工着实粗劣,倒更像是孩童涂鸦。
容辞慢慢摊开画卷,当时的情形亦跟着展现:
“师父,你看徒儿画得像不像呀?”
“以后就把它挂在师父房间里,师父不准取下来!”
然后也是这样一天,阿衿将画收了起来,女孩儿得知后眼中彻底失去光芒……
“子修,你到底怎么了?”
元矜看着他越收越紧的指骨,终于正色,这一回,她是认认真真地发问。
容辞思绪遽然收敛,片刻后,将画卷重新卷好交给她:“没事,阿衿,你放回去吧。”
然元矜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定定看着他,道:
“子修,我们既是夫妻,便理应坦诚相待,无论何事,你都无需瞒我。”
“你我一同走过无数风雨,没什么是不能共同面对的,你若有难处,大可以明明白白地与我说。”
容辞眸色愈发深沉,没错,他与阿衿年少初识,两人度过了最青涩美好的时光,她的确是他不可触及的伤痛,即便收养宁儿,也是缘于对她和孩子的念想。
他此生爱她入骨,以至于当年她精血耗尽,亦恨不能与之同去……
可为什么,此刻她分明在他身旁,他却无法再靠近一步呢?
容辞玉冠微垂,双目倒映出她久违的容颜,而与此同时,另一重画面又如潮水般涌来……
“子修?”
他脸色有些苍白,长眉紧锁,将人拥入怀中:“放心吧阿衿,当真无事。”
她稍稍一顿,随即回应般轻轻圈住他腰身,嗓音温雅柔和:
“那就好。”
然而元矜永远不会知道的是,此刻正深情拥抱着她的男子,心中所念所想究竟是谁。
世人皆道元矜容辞,神仙眷侣,却不知百年后的如今,当容辞仙尊日日面对着终于回到身边的昔日真爱时……
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