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子时正刻的梆子刚敲了。
男人便醒了,蜡烛已烧完,屋中黑的如浓墨,月沉花静,伸手不见五指,摸炕边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来穿,定柔来到乡下也惦记着夫君上朝,是以睡得浅,坐起来披衣,趿鞋下地点了两根蜡烛。
男人小声让她继续睡,定柔只当未闻,秉着烛起门闩,到厨房去,萝姑和厨娘也起来了,定柔系上围裙将灶台上煨着的小米枸杞粥盛出,小蒸笼里温着的白糕,又做了两个小菜,取了一碟瓮子里的酱鹅和鸭脯。
怕吵醒孩儿,男人到堂屋来吃,却没什么胃口,定柔说:“我带了开胃的山楂蜜饯,你先嚼两个,胃口就打开了,这一路百十里,空着腹灌了风会得肠胃病。”
男人感叹小妻子的体贴入微,每次来皆小住三四日,深居简出,他每每对这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小日子生了眷恋,若非身不由己,他真想一家人在这里,天长地久。
饭罢上了马,嘱咐了两句,羽林卫在前擎着照明的羊角琉璃灯,乡间小路上蹄声滚滚,星夜奔驰而去。
白天定柔陪着儿子玩耍,打陀螺,拼七巧板,到水田里捉稻花鱼,皇帝说晔儿现下还小,每天只有两个时辰课业,余下全敞开来疯玩,将来他会有处理不完国事民情,羁绊一生一世,小时候还是讫情恣意些,才不会有遗憾。
“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每日晨起用来背书,小宗晔口齿清晰,语声琅琅如金石之音。
品格是骨子里生来的,一天很自觉的规律,且极爱整齐,小书桌上一尘不染,书本纸张平整如熨,做什么事都喜欢有始有终。
小脑袋装着各种好奇,时常问出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已学会了格物致知。
知道父亲披星戴月,为了经营养家,很是辛苦,大大的眸子闪烁着思虑,一本正经地对母亲道:“儿听夫子说朝廷开科取士,好好读书可以考取进士,登科及第,从而光耀门楣,娘,我长大了一定考取功名,让你和爹锦衣玉食,安享天年。”
三岁半的小童子满脸稚气,眉角挂着坚定。
定柔听了眼眶一热,落了两行泪来。
抱过儿子,摸着柔软的额发,这孩子比长女小那么多,却比姐姐懂事,懂事的让人心疼。
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福星。
每次离开她如摘心挖肝一般,疼的好生厉害,宫里那边说去了行宫消夏,其他妃嫔偶尔也去,离开久了会引起怀疑。
一步一回头地,定柔努力对儿子笑着,小宗晔到是坚强的很,只是不舍地看着父母上了马车,一滴泪也不掉。
车轮缓缓动起,车帘外儿子的身影渐地变小,穿着黛色小襕袍,一只小手被萝姑牵着,匿没在山水清嘉,稻禾的海洋。
定柔的泪水一股脑涌了出来,伏在夫君怀里,打湿了绢子。
六月初慕容槐寿诞,今年不是整寿,但因慕容家正逢盛宠,早早有人巴望着奉承,不到日子,贺礼堆金砌玉,京城的府邸到底不如淮南的节度府宽敞,简直没了收纳的地方。
定柔的云葭小筑被辟成了库房。
慕容槐自重获天眷之后,被人敬仰着,家族前程光明,便担忧起元寿来,上了年纪的人过一年少一年,一只脚进了黄土,最厌烦的就是过寿,叫阎罗判官知道了,说不准哪日派遣无常二煞来,锁了魂儿去。还是谦逊些好。
是以早早发了帖子到各府,借口染恙,要静养,府中就不大肆操办了,只家人团聚作忻庆,望谅解。
当日门庭紧闭,阖家摆了筵席,温氏忙前忙后张罗茶点筵席,笑的眉飞色舞,今年儿女们可圆满了,康儿前日被调回了京,因在边关几次击退大矢人犯境,立下了军功,敕封一等虎威将军,爵比公候,兼兵部左侍郎。
三省六部之中,只有门下和兵部是皇帝的亲信心腹,非万般信任之人不可胜任的。
如今是一众子弟中官做的最大的。
静妍带着新夫婿也来了,这位杨公子果然貌比潘安,侧帽风流佳公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更喜的是,肚子里揣着三个月的身孕,成亲三年,却是第一胎,温氏一度担心女儿岁龄大了,不易受孕,这下子可放心了。
毓娟因性子不容人,从前在孙家被排斥,自十一飞上枝头,毓娟霎时摇身一变,成了祖宗,屋头檐下说一不二,孙家人莫不敢敬着。
十五嫁人后一索得男,也成了欧阳家供奉的福星。
双生子从国子监结业,直接荫封官职,一个入了虞部司,一个入了金部司,从掌事做起,前程似锦,最近也在议亲,问媒的车载斗量,门槛快踏破了。
素韵夫妇刚在青梧街购置了大宅子,总算在京城扎了根,虽地段不及英博街,但也是雕梁绣户,挨着不少权贵,卢女婿三年前承蒙圣眷,先到国子监做了两年助教,如今升迁至翰林院,授了从五品侍讲。
只有十一欠缺,小皇子没了,很是遗憾。
不过十一到是心大,面色红润,与姊妹们谈笑风生,看不出悲痛,许是早就抛开了,这样也好,早早养好了身子再怀一个。
皇帝带着精心准备的贺礼,坐在凉亭与岳父对弈。
散席坐上舆车回宫,皇帝似有些不胜酒力,以手扶额,眉心挂着思虑。
定柔问他怎地了,拿开手叹息一声说:“你那姐姐,她能不活在梦里吗?”
“哪个?”
皇帝一副又被讹上了的表情,气道:“慕容姝!除了她还有谁!”
静妍自小读诗书,遇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之类的句子就会心生憧憬,眼前浮现一个谦谦君子,风度怡人,温其如玉。初见皇帝就觉觅到了一生所寻,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
那天见识了这“良人”其实是一个混蛋,便绝了念头,问亲的媒人带来了杨公子画像,她打开一看就脸红了,正是仪表不凡,风流蕴藉的翩翩佳公子,心道上天待我如此垂青。
掀开红盖那一刻,羞涩地抬眸一瞧,夫郎果然超群脱俗,又兼得软语温存,便倾尽了一颗芳心,新婚蜜月,夫妇二人琴瑟和鸣,十分甜蜜。
可过日子不是只有风花雪月,不久她就发现,这位夫郎虽秉性温和,有乌衣子弟之风,淡薄名利,活得甚是潇洒,可委实了太“潇洒”了。
杨家兄弟众多,将来是要分家立业的,可夫郎视黄白之物为粪土,诗社酒楼常一掷千金,甚至供养着一大群“八拜之交”,为人家购房置地,除了家里的月例,竟无几两存银,皆是伸手向账房预支月银,都亏空了上万两。
静妍委婉地劝说了几句,那厢大义凛然地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什么的,还指责娘子市侩,不讲义气,云云。
静妍虽气,可也不是无一丝气量的人,毕竟对着心爱的男人,她又劝诫要上进,博得功名为家族助益,男儿自强,没想到杨姐夫直接急了:
“原以为娘子是个雪操冰心的女子,不想如此媚俗,那官场争名逐利,官官相护,脏乱臭!岂是我能待的!”
静妍欲哭无泪。
这样一来,二人生了嫌隙,情孚意不合,嫌隙生怨怼,越是相处,越是郁结在心,日久成了怨偶。
有一日偶然发现,夫郎与姨母家的一位表姐,年长五岁已是三个孩子娘的,悄悄眉目传情,她立刻觉察到不对,细究之下,男人承认了,坦然道出一段不为家族所容的情.事,一对痴男怨女,表姐无奈另嫁他人。
补了一句:“求娘子体谅。”
静妍感觉面上热辣辣的,气血沸涌。
大吵了一场,男人不回家了,当夜眠在了秦楼楚馆,她这才知道,还有一位相好的清倌人。
男人回来振振有词:“名人雅士自风流。”
静妍恼羞成怒,这下子,这个夫郎是即不超群,也不脱俗了,整个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披着精致皮囊的浪荡子,她悲愤的几乎要悬梁。
绝食哭了两天两夜,眼前昏天黑地,可泪水有枯竭的时候,日子总要过下去。
此身已嫁,就这么认命罢。
再见旧人,温雅之中带着刚毅,一袭襕袍宝光玉润,身线如琢如磨,与父亲谈笑风生,眉宇间有天下男人都没有的气度,这是九五之尊才有的,静妍一颗枯萎了的心霎时遇到了清泉,忆起那日的“混蛋”样子,忽觉那混蛋蛮......动人心弦的。
男人就应该这个样子,擎天立地,亦正亦邪。
再看十一妹被呵护的关怀备至,她心下醋意翻涌。
这才是良人,当初心之所选,没错!
皇帝何等聪明的人,眼光一扫,女人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呢。
再看看角落独自灌酒,眼色阴沉的慕容康,他立刻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威胁。
慕容姝是个偏执的性子,纸里不能长久包住火,万一淮南那件事的真相被这个偏执的女人知晓了,或被宫中某些人利用了,她去教唆慕容康,再捅到自家娘子这里......
舆车上,皇帝对定柔说:“我要给你四哥赐婚了。”
原想着,慕容康从边关回来,先缓一些日子,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这下慕容姝平白多了进来,他要立刻布另一枚重子。
定柔大惊,立刻否决:“我哥哥至情至性之人,与尹氏嫂嫂感情甚笃,是不会再娶的。”
皇帝道:“放心,这个人是我穷尽天下,千辛万苦找出来的,即便他一时不能接受,以后天长日久,未必不会感化。”
滴水可以穿石,暖阳融化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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