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晚上,大家都是早早吃完饭聚在楼下聊天,看着人不多了就去水房洗澡。等到八九点钟,人群就会散开。厂里布告栏里普及过,小孩子一般都要在九点之前上床睡觉。现在孩子都金贵,所以家长们都格外注意。
所以当王华怒气冲冲冲回家的时候,楼下的人群刚散开没多会儿,楼道里倒是热闹了一些,有些小孩子赖在小伙伴家不愿意回家的,也有串门的,还有端着水盆来来往往洗衣服洗澡的。
广播播完她们已经讨论过一遍了,具体内容可想而知,不过因为王华是大院里很多人看着长大的,所以很多人顶多也就是骂骂万真真不做人,遇上事就跑。剩下的就全是羡慕了,谁让那四个名字上了广播的“小英雄”里他们这栋楼占了俩呢。还有虽然没点名但都知道是谁的“勇于伸手帮助”的钱晴也在这栋楼。
薛大宝的妈妈摆着手谦虚:“哎呀,不值当厂里这么夸,他们老师还给他发了本子呢,这个皮猴子得了这么大的奖励,往后都要难管。不过我们平时就教育他要助人为乐,就是举手之劳,帮帮忙而已。”
说是这样说,她眼角的笑纹就没下去,整个人都洋溢着幸福。
徐思进的妈妈不同于薛大宝妈妈的“婉约派”,这会儿正吐沫横飞跟另一波妇女们吹嘘。
“我们思进别的不说,就热心这一点随了我!两岁时候看见路边有自行车倒了都要迈着短腿上去扶。今天中午他放学回来晚了我还想收拾他,结果他一说自己去帮助人了,我就给他发了两块钱零花钱!孩子出色那就得表扬!我们思进上一年级时候有次也是,晚上回来晚了是去帮家里捡板子,说是看他爸想在自行车后头弄个座就是家里没板子了……”
“我们大宝……”
“我们思进……”
“我们大宝……”
“我们思进……”
两个妈妈简直是人群中最闪耀的新星!
旁边的家长们又是羡慕又是酸,恨不得回去给自家的皮猴子来两巴掌。看看人家,才上四年级都能让名字上广播!
再看看自家的,除了干饭就是疯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叫她们也跟着长长脸。
两个孩子的爸爸掺和不进妇女们的谈话,挠了挠头结伴去水房洗澡。
“呦,老薛,老徐,本事不错啊,养个争气娃子就是好,这才几岁就能上广播。”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瞬间闪起来的亮光。
来了来了,装比的机会它来了。
“可别夸了,这破孩子可皮没边了,他妈在家都管不住。整天就是往外瞎跑,难管的要命。要不是我每天下班回来拉着他谈话,早不知道长歪到哪里去了。这小树不修不直溜,不管都要上天了。今天这事干的不错,我中午时候都已经教育过他了,要戒骄戒躁,更进一步。”
“是啊,我也是这么跟我家思进说的。这孩子随我,热心肠!我早就教育过他要助老扶幼,我看他耳朵往后面掰,还当是他没听见。现在看还是有效果的!教孩子就是得费心思,说重了他不听,说轻了不管事。难啊!”
……
两个爸爸看似长吁短叹,实则暗戳戳装比。
边上还没孩子的听得起劲,有孩子的还能不知道男人啥德行?
这俩人真是装比装的叫人脑壳子疼。
不过谁叫人家孩子争气呢?大院里的生活比较平静,一般上广播的名字都是跟工作有关,这还是第一回把几个小孩子的名字念上广播。人家可不神气吗?
妈的,回去得揍一顿自己家的破孩子,都是一个学校一个年级的。为啥人家都能帮上手,就你傻乎乎只会往前挤着买冰棍?
冰棍冰棍,我看你像冰棍!
正当大家其乐融融的时候,突然楼底下传来一声声巨响。
“咋啦?”
“打雷了?”
“哎呦呦,王家那小子咋在外头砸车子啊?”
“砸的好像是三轮车?莫不是砸人家钱晴的车子吧?”
“赶紧喊几个男的下去瞅瞅,华子咋跟疯了一样。”
他媳妇抢了人家钱晴生意,惹出事还是钱晴给收的场,他再咋说也不能去砸人家三轮车啊!而且听中午回来的孩子们说,要不是钱晴中午当机立断控制住场面,说不好还要多几个中暑的嘞。
钱晴自己都不知道,她随手帮助的一个孩子,竟然让她几乎没有任何阵痛的就融入了这栋筒子楼。这一栋楼住的多是小夫妻,自然有孩子的也多,现在对着钱晴是半点没有对待个体户的偏见了。
个体户是个体户,钱晴是钱晴。
钱晴就算是挣了“姓资的”钱,她也是个好同志。
他们能眼睁睁看着有人砸好同志的三轮车?
那是必然不能的。
几个男同志下楼去车棚,走得越近越能听见震天响的哐当声,简直要把人的耳膜给鼓破。
好在他们看见钱晴的三轮车还好端端放在常放的地方,顿时松了口气。
周皓不爱说话但也不是个小心眼的,之前大院里谁家有事他也会搭把手,这让一栋楼里的男人们虽然觉得周皓长的“娘们唧唧的”,但是对他也没有恶感。
现在周皓不在家,钱晴又刚出手帮忙做了好事,这会儿要是眼睁睁看着王华欺负她一个女人,谁也不能那样干啊。
哎,王华没砸钱晴的车子,那他在砸什么呢?
边上有人悄声说道:“……是砸的他自己家的三轮车吧?我今早看见他老婆过来骑走了一辆三轮车,应该是刚买的。”
一块下来准备拉人的男人们沉默了。
这叫个啥事?好端端你砸自家的三轮车干啥?那不是钱买的?
有个上点年纪的男人跟王华一样是大院里长大的,叹口气上去一边劝一边拉王华。
“华子!别那么大气性。这东西又没错,你干啥冲它撒气。怎么说也是花钱买的,砸坏了可咋办?”
说是这样说,这三轮车早坏了。
王华使了死力气,几乎是像对待仇人一样,把三轮车边沿给砸变形。轮子也掉了两个,一个被折成弯曲的形状,一个中间的钢珠都被打出来,车把也被扳手砸废了,车座里头的弹簧也被砸出来颤巍巍动着。
王华双目赤红,几乎是听不进去任何话。要是万真真在他眼前,他恐怕都要忍不住拿扳手冲上去。心里面恨着万真真,也恨自己。
昨天他干什么要伸手问他妈要钱,要来钱就换来个这!他爸当年没了的时候,是放在广播里全油田通报致哀的,他倒好,媳妇先一步上了广播,叫人指指点点。
男人使个眼色,旁边的几个人都上来拉王华,挨个的劝他。
“不算大事啊,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回去好好管教就行了,别动这么大的气。”
“没必要没必要,华子,你跟媳妇置气也别拿东西出气啊。”
王华叫人劝着松了手,暴怒过后浑身都是软的,他忍住眼眶里的眼泪,瘫坐在地上。
他也不想叫人看笑话,也想像周皓一样被人羡慕。周皓刚进厂时候连个维修工都不是,就是个巡井的,也不能分房子,后来周皓没半年就进了维修队,接着就混得越来越好。现在他还娶了一个厂里数一数二漂亮的老婆,老婆能挣钱还会做人。
反观他自己,工作没比上,房子没争过,连媳妇都被比到泥地里。
他今天怒气上头那一会儿是真想把钱晴的三轮车给砸了,险险忍住又憎恨起万真真,都怪她,都是她,全是这辆三轮车的错!全是万真真的错!
只要砸了这辆三轮车,一切是不是还可以回到昨天,回到万真真没被广播指着批评的时候,他一定会好好盯着万真真,哪儿都不叫她去。就让她在家里待着,别出去给他丢人现眼。
几个男人架住王华把他送回家,王老婆子腿脚不好,下楼不方便,这会儿正在楼上扒着走廊的窗户一声声哭喊着呢。
剩下的几个男人随手帮王华把三轮车的残骸归置了一下。
心里头直发凉。
怒气上头就把一百多给砸了,看看这零件,这轮胎,真是下了死力气。
看来得跟自家老婆娘都说说,往后离这家子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