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津叮嘱完小金子,晃晃悠悠往回走,时不时追逐一下蜻蜓,又或是牵掉侍女们的披帛。
所过之处,处处都是热闹。
片刻之后,他又盯上了一名花匠。
夏日草木生长茂盛,那花匠正戴着斗笠吭哧吭哧在园子里拔野草,忽然头上一轻,斗笠被姜知津拿在了手里,拿一根食指顶起来转着玩儿,口里问:“你是谁呀?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回二公子,他就阿大,是新来的。”在旁边屋檐下督促几名花匠干活的管事连忙跑过来,又催促阿大行礼。
阿大一看就是刚从乡下来的,行礼的动作十分笨拙,双唇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管事很嫌他木讷,但姜知津对像是对他甚感兴趣,盯着他左看右看,把斗笠往管事的脑袋上一扣,“这个人我要了,让他陪我玩。”
一面说,一面已经转身就走。
管事的连忙答应几个“是”字,然后推阿大:“快跟二公子去,这可是你天大的福气。”
阿大迟疑道:“可俺是来种地的,不是来陪玩的……”
“你傻啊!”管事的恨铁不成钢,“你横竖是来挣钱的!二公子脑子不好使,但手里的钱多,你就当是哄孩子,哄好了,他一高兴,从指头缝里漏那么一星半点,就够你花一辈子的了。”
阿大还是不太乐意:“可俺不会哄孩子……”
姜知津走出几步,发现人没跟上,皱眉:“你怎么还不过来?!笨死了!”
“来了来了!”管事的不由分说把阿大推过去,阿大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姜知津走了。
管事的看着两人的背影,姜知津走在前头,负手在后,袍袖飞扬,意态甚是潇洒,阿大则是缩头缩脑,背脊好像都挺不直,一副被吓呆了的模样,真不知道二公子看上他哪一点。
姜知津一直把阿大领进了书斋。
书斋之中,四壁皆是藏书,阿大不由得再次缩住了脚,喃喃道:“二公子,俺身上脏,不好弄脏了书,俺还是回去拔草吧。”
姜知津看了他一眼,脸上日常挂着的傻子式快活笑意不见了:“进来,关上门。”
阿大脸都皱起了来了:“二公子,俺真的不敢……”
“你是非得逼着我大声喊出来么?”姜知津视线落在他脸上,眸子似幽深湖泊,凉丝丝的不带半点温度,“暗统领,别来无恙啊?”
阿大,或者说暗统领:“……”
他一直希望姜知津喊他进来只为像往日里那样给傻子的人生增添一点色彩,挑中他只不过是一个意外,毕竟他对自己的易容之术相当得意,自信没有露出半丝破绽。
但姜知津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希冀,他认命地踏进来,关上门。
说不出是哪里起了变化,也许是背挺直了一些,也许是视线凝定了一些,细微的调整带来巨大的改变——他此刻虽然还是穿着粗布短打,还是顶着一头汗,两手泥,但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完全不同,他的目光沉静雪亮,像一柄随时都准备出鞘的剑。
他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可以告诉你,但我也有一事想请教,你我算作交换如何?”
“何事?”
“我知道暗卫需要借助各种的身份隐藏自己,但你这些年换份换来换去,比换衣裳还要勤快,我的院里,我母亲院里,还有我大哥院里,你都待过了,这次你索性当了外院的花匠……这是为什么?”
暗统领闭上了嘴。
“真不换?”姜知津闲闲在圈椅内坐下来,一副很愿意和他拉家常的样子,“你装扮得如此逼真,当夫子时,手上有握笔的茧子,当花匠时,手上有干农活的茧子,甚至连指甲都做到了干裂,就这样我还是一眼就把你认了出来,你有这么大的破绽,真不想知道?”
暗统领依然没有开口,只有眸子里掠过一抹微弱的光,转瞬便控制住了。
看来是不打算开口了。姜知津叹了口气:“你不告诉我,我只好自己猜了。你分别在我们三个人身边待过,可能是想追查某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我们三个人都有可能涉及。是什么事让暗卫统领多年来坚持不懈呢?大概只有一件,那就是我父亲的死因。”
暗统领的眸子明显震了一下。
呵,人们总以为只有说出嘴的话会泄密,其实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都会泄露他们心中的秘密。
姜知津看着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们易容可以改变身形的胖瘦高矮,可以改变肌肤与五官,甚至可以改变气质与习惯,但只有一样东西你没办法改,那就是两只眼眸之间的距离。”
暗统领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一直追随在先家主身边,跟随先家主一起从扬州来到京城,看到先家主行冠礼,尚公主,然后生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
那个孩子很小就表露出惊人的天赋,过目不忘,过耳能诵,人们都说这孩子是天才。
他却一直没有太放在心上,觉得这孩子顶多就是记性好些。姜家每一名暗卫都要经过复杂的选拔与严苛的训练,他见过太多太多特别的小孩子,各有各的长处,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然而是到了此刻,他才明白天才的可怕——他几十年的努力都没有发觉的一点,他只是瞧上一眼,便找到了关键。
“你为何要告诉我?”暗统领问。
“放心,不是为了收买你。”姜知津道,“是为了谢谢你。”
谢谢你这么多年依然没有放弃。
谢谢你一直效忠于我父亲。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暗统领很明显看懂了,沉默了片刻之后,暗统领道:“那个忠伯我早就查过了,他什么也不知道。”
“不,其实他知道。”姜知津说着微微一笑,“你查不到,很可能是用错了法子,要不要跟我一道查查看?”
“暗卫只服从于暗卫令。”暗统领直接拒绝了他的招揽,“二公子想要差遣我,先找到暗卫令再说吧。”
姜知津叹了口气:“还真是有一点面子也不给。”
暗统领忽然道:“我想跟二公子做一个交换。用一句话,换二公子就当不认识我。”
“那得看是什么话。”姜知津笑眯眯道,“还有,我完全可以装着不认识你,但一样可以把你找来玩啊。”
这差不多可以算是威胁了,反正暗统领逃不过他的眼睛,除非暗统领再也不踏入姜家,否则他一瞧一个准。
暗统领道:“先家主曾经说过一句话:‘暗卫令在它应在之处。’”
姜知津整个人顿住了。
暗统领说完这一句,转身就走。
因为他知道说出这一句,姜知津绝不会再找他麻烦。
这是暗卫令唯一的线索。
一踏出这扇门,他的背脊马上就矮下去两分,再一次变成了那个木讷老实的阿大。
“等等。”姜知津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扔给他,“赏你的!”
这算是答应了他,陪他把戏演到底的意思。
门外阿大老老实实叩头谢赏。
姜知津无暇欣赏他的表演,整个人靠在圈椅上,脑海中波涛翻涌。
暗卫令在它应在之处……
应在之处……
会在哪里?
它最应该待的地方就是父亲身边。
难道,在父亲墓中?
不对,姜知泽一定早就搜查过了。
太阳一点点西斜,当照进书斋的光线变得昏黄时,姜知津才发现自己独自在里面坐了一整个下午。
脑子已经筋疲力尽,搜索了它能忆及的每一个可能。
再这么坐下去就可有失他这个傻子的本色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装作在书斋睡了一下午的模样,打个哈欠回房去。
唔,头有点疼,找阿摩撒撒娇,求揉揉,求抱抱。
脑子这么想着,一下子的疲乏顿时一扫而光。
啊,这个世界有阿摩真是太好了。
可温摩不在房中。
温摩在外头虽然喜欢乱跑,但在姜家却出奇的规矩,不是在卧房,就是在花园,很少会离开这个小院,仿佛一只认巢的小兽,离开巢穴就生怕会遇上危险似的……
等等。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姜知津僵了僵。
阿摩确实好像害怕着什么……某些时候骤然的戒备与攻击,她面对姜知泽时的异常反应……她还和风旭联手准备杀了姜知泽……
他原先以为她有心为他夺权,所以才针对姜知泽,现在才发现还有另一种可能——她本身就痛恨姜知泽。
姜知泽……对她做过什么?
心里像是被猫爪狠狠挠了一下,姜知津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手重重拍在桌案上,大喝:“少夫人在哪里?!”
下人们吓得跪了一地:“少夫人说她出门玩几天,让公子在家乖乖等她。”
去玩?
温摩可不是玩心那么重的人。
“她还说了什么?”
眼见二公子突如其来的怒气好像缓解了一些,下人大着胆子道:“没什么了,不过她问小的到哪里可以搭船下运河,小的告诉她就在平江上……”
下人还说了什么,姜知津的耳朵已经明不大清了。
——温摩这是要去找忠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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