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方至，虽是寅之交卯，纵麟殿内，却仿佛能依稀听见姑苏城内的知了蝉鸣。燥热的夏风伴着江南的湿气，一阵阵微微得吹进殿内，配上这压抑的气氛，着实让大臣们湿了一身厚厚的官服。
纵麟殿之上，郗越瀛久久盯着刚刚八百里加急的怀关战报，静如止水，黯然无言。昨日答应他回朝的郗醉轩没有现身，淡淡叹了口气，方才开口：“鹫楚大军无故逐尽琛岚之兵，倾我怀关，屠杀濮阳城中百姓，众卿看....此事何解？”
琛岚，一个地处鹫楚怀竺之间的小国，琛岚帝长年卧病在床，国内大小事务都是有皇太女陶求安打理。但陶求安是个聪明人，她很清楚琛岚如今的处境，只要安驭宸或是楚尘恣一点头，世间便不会再有琛岚这二字同时出现，所以她一向低调处理国事，从未发动过什么战争，特别是如今直直攻入濮阳，简直是将她自己国家推向深渊。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诡异，如今安驭宸又来掺一脚，唯一的解释就是：琛岚之兵并非陶求安授意。
一时间，殿内私语窸窣，群臣窃语，似是在商讨良策，却怕是也道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似是听够了这杂乱细琐的耳语，郗越瀛将目光望向了立于惠安之后的年轻男子“楚卿，说说你的看法。”众人渐渐止住私语，皆望向那位被郗越瀛指名的男子。
男子一身绛紫兽纹官袍，万缕墨发被发冠束起，让人直道是“玉面郎君，如雕如琢，如琢如磨”。他定身端立殿前，嘴角不着痕迹的上扬，还未开口，却被另侧一人打断：“父皇，儿臣愿带兵讨伐鹫楚，收复濮阳。”说话之人，便是容妃之子，四皇子郗寒。
此言一出，便引来了群臣的议论，大多都是佩服他的胆气。
而一道尖细的声音打住了所有人的声音：“太子驾到。”
群臣纷纷向殿外看去，郗醉轩单薄的一身常服，简朴的青色映着她雪白的皮肤，实有濯清涟而不妖之感。她淡然入内，微微向郗越瀛行礼，看向方才说话的男子，笑得让人寒颤，道：“四弟说得好听，可懂带兵征战之事？”
“皇兄怕是在东宫呆太久了，朝政之事知道得少，臣弟战绩虽不比皇兄当年，但还是干过些小事的。”过去五年，怀竺边境不宁，郗寒确实驱赶了几次闽荼的侵犯，但比起当年郗醉轩一月灭秦的事迹，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为兄确实久未议政，四弟可否提醒一下为兄，驻守濮阳的兵……是谁手下的？”
“……”濮阳之兵，皆是郗寒之兵，失守之失，他无言以对，不甘心地咬了唇，本以为郗醉轩已不是他的对手，可如今看来，他依旧不如她半点。
“当年驻守濮阳之人皆是我天啸骑之人，为的便是防鹫楚来犯，父皇可否给臣儿一个理由，为何调兵？”郗醉轩看向殿上的郗越瀛，问到。
“这个……轩儿可知缟城？”
郗醉轩轻轻点头：“地处江南濒海，过去算是前秦最富庶之地，怎么了？”
“哎……三年前前秦余党欲反，便只得召回一部分天啸骑前去平定，过去濮阳之兵，如今皆驻守在缟城校场。”
“怕是天啸骑去了，也没多少作用吧。儿臣听闻父皇允许缟城中出现那些交易男宠女妾之事”
“无奈之举……当日你对前秦皇室的做法确实过了点，若朕不退一步，怕是断不了后续之事。”
“那父皇便是默许了当年宣王对儿臣的侮辱了。”
“轩儿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郗越瀛欲想再说什么，却被郗醉轩打断，“儿臣自知从小容貌随母后那般，也知早晚会惹来祸端。若那次不以一儆百，来日可便叫天下人都知道了儿臣是可以随便侮辱的了！”
“所以朕这不给你把事稳下来了吗？”
“当年之事儿臣确实年少气盛，多年想来也确实欠妥，但儿臣无错。”
“诶这事过了就过了吧。眼下还是看看濮阳之事吧，轩儿你有何想法。”郗越瀛不似往常对郗寒的冷淡，亲切地问道。
郗醉轩向郗越瀛行了一揖浅道：“如此蛮横鄙人，儿臣只需五千轻骑便可。还望父皇恩准儿臣，即日出征濮阳，必将那鹫楚之兵赶出濮阳，为濮阳人报仇雪恨”
“如此雄志，自是好事，只是这五千轻骑怕是抵不过鹫楚万军。还望皇上与太子殿下三思。”说出此话之人，一身青色宽袍，苍颜劲骨，手中持着的龙头拐杖，分明不是一般人所能触及之物。
“不知御国公此言是否是在暗喻一晃五年，孤的天啸骑不及鹫楚的那帮莽夫？”郗醉轩闻言随即开口，而那位老人，便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惠安。
惠安摇头，看向自己的孙儿：“非也，非也。太子的天啸骑自是比得过鹫楚的那帮莽夫，只是战报所言非虚，若将宸王那镇狱军加上这万余莽夫，怕是殿下您这天啸骑也得分身乏术呐。”
“安驭宸么？当年他抢走北边秦地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连濮阳都抢！好！好！他安驭宸既然有胆和孤抢，那孤这次……便让他好生记着，抢我郗醉轩东西的人，不得好死！”边说着，边又一次看向郗寒，眼里的寒意，让他打了不止一个冷颤。
顿了顿，又向郗越瀛跪下：“儿臣请旨携靖川将军领兵一万至濮阳赶尽异人。”
思虑片刻，勤渊帝终还是开了金口：“濮阳兵难，朕闻之心痛如绞，着命太子郗醉轩携靖川将军楚尘恣与一万天啸骑赴濮阳赶尽楚贼，非胜不得回。”
方旨意音落，郗醉轩便已磕头领旨：“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夺回濮阳，凯旋而归。”
匆匆离殿，郗醉轩前往她母后的慕萱宫。方至宫中，未等其行礼，便被惠兰心打住：“为何一定是你？为何不能是淼儿或者焱儿？偌大一个怀竺，难道连个能征讨异人的将军都没有吗？！”
“母后，这是儿臣的责任。偌大一个怀竺，皆是能武之人，二弟与三弟亦是如此。只是对方的统帅为安驭宸，不得不小心为上。”
“你…”惠兰心欲言又止，环顾了那些宫女内侍，挥退下去才又再次开口，“罢了，皆说女大不中留，你都已及笄之年，本宫还怎么能留的住你。”
她一笑置之，虽已知道答案，却还是再一次开口问出：“母后难道还不打算告诉儿臣为何要将我当男子养着吗？母后就不怕，这是您最后一次见着儿臣了吗？”
“你不必再吓母后，这都第几次了，哪一次不是凯旋？”
“那儿臣便借母后吉言了。”行下一礼，着言“怕是将士都已急着赴关为国了，儿臣便先退下了，东宫中还有好多事等着儿臣处理。”
“那便去吧....早点回来”惠兰心的话中充满了不舍留恋。
再次对自己的母后双手作揖，转身离去。
回到东宫，在姜绥与姜雏的侍候下换上军戎练甲，依旧是通身的月白，胸口的睚眦却怒目而视着前方，几欲跃出。
“太子殿下，靖川将军已到。”门外婢女通传道
“恩，进来吧，尘恣”
殿门被推开，楚尘恣问道：“太子殿下，一万大军已在城外候着，何时起兵？”
“即时便可。”郗醉轩从姜绥手中取过玄石双剑佩于身侧，秀雅的手拂过刀柄，玄黑之色与其近茶白的皮肤相映，细嫩凝润。她抬步向殿外走去，留下一句“东宫便交给你了，雏儿。”
宫门之外，郗醉轩的坐骑灼云已急不可耐，见其主，便不受马夫的牵制，一时脱缰向他奔去。他轻功上前坐于马鞍，拉住缰绳，马儿嘶鸣而起跃立。
“跃马疾驰，怀黄金之印。你这可是在喻孤此番必然纵横称雄？那便要撑到最后，你我共同杀他个片甲不留，可好？”安抚性地拍了拍灼云的脖子，扬鞭纵马，一骑绝尘。
姑苏城外，天啸骑营，灼云惹红的身影激起层层红尘，郗醉轩强勒缰绳，纵观身前一干将士，取过尘恣送来的践行浊酒，向天、向军，小酌一口，连带杯中余酿砸于黄土。响彻天霄的瓦罐破碎声，看着眼前即将又要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同袍血性，高吼而出：“黄土泱泱，天神在上，五洲大陆，任我徜徉！”
怀竺的国号久久徘徊在九霄之上，万人的声音汇聚一线，刀剑在手中挥舞。郗醉轩看着她一手练造出的子民，面上依旧平静，心中却已澎湃不已，因为她知道，此方征战，不若他败，便是我亡，两虎之争，必有一伤。
她扬起手中马鞭，声音戛然制止，她一声令下：“出征！”
千军万马，浩浩汤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