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她走到阿囡身边，看着她怀里紧抱着的铜镜，轻轻叹息：“这镜子，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阿囡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突然踉跄着跪了下去，颤抖着唤了一声——“公主！”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桓娥影，空留明月辉。”
这两句诗突然涌入脑海，我恍然大悟，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南国佳人，就是陈叔宝的妹妹，陈朝的乐昌公主！
乐昌公主又上前了一步，把手伸向她，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到此为止，回头是岸，把镜子还给我吧。”
跪在地上的女子，嘴唇轻颤，而后突然转身，跑到了整层塔楼的正中。
她把铜镜朝上，月光柔和地落在镜面上，又破又旧的铜镜突然亮如崭新，而那道裂痕也慢慢愈合、消失，破镜重圆！
她放声大笑：“月圆之夜，破镜重圆，我就能再次看到慕容顺！我又为何要回头！”
乐昌公主轻蹙了眉：“你知道的，那些都是幻境，慕容顺已经不在了，你也已经不在了，心魔被铜镜利用，只会枉死更多无辜的人。”
她使劲摇了摇头：“这镜子是我的！我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
而后，嘴唇轻轻动了动，念了些什么，下一刻，周围壁上那些刻着的藏文，突然转了起来，像是古老的符咒一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对着乐昌公主喊了一声——“小心！”
可是已经迟了，那些藏在墙壁背后的——无数的铜镜，万丈光芒顷刻便会化成无数利刃！
意料之外，那些光芒几乎是在射出的一瞬间，便猝然停住，而后收回。
再看时，原是一个老婆婆冲过来，挡在了乐昌公主身前。
那个衣着朴素，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正是劝阻我和舜华进这九层妖楼的老婆婆，她眇了一目，在灯火明灭上，有几分可怖，而更让人觉得害怕的，是她此时悲痛绝望的表情。
她挡在乐昌公主身前，和那女子对视着：“阿囡，收手吧！”
【十四】
二人几乎是同时惊讶地唤了一声——
“奶娘！”
“阿娘！”
原来，她就是一直侍候在乐昌公主身边，随她北上大兴城的陈朝宫人，那镜子应是乐昌公主给她的，而她临终前，将镜子留给了自己的女儿。
一声冷哼：“阿娘，连你也要和我作对吗？”
老婆婆痛心疾首道：“阿囡，我没想到，你竟变成了这副样子！我绝不会允许有人伤害公主，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行！”
“好、好！阿娘，别说我不顾母女之情！是你逼我的！”
可就在她刚想念决的时候，老婆婆突然沉声道：“阿囡，你看看手上那面镜子，看看你的心魔，让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愣了愣，低下头看向了手里的镜子。
她抿嘴笑了：“我看到，我看到我的夫君策马而来，他很快就会来接我了。”
“不、不是这些。”老婆婆摇了摇头，声音里全是苦涩：“你再好好看看，那镜子里的脸，是不是又老又丑？面上全是皱纹，枯瘦的像一具骨架！”
她皱了皱眉，又看了一眼镜子：“别骗我了，镜子里的我，依旧是——”
“骗你的是你自己！”老婆婆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跟随入藏的时候已经年过半百，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难道不是满脸皱纹，又老又丑！”
她怔住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声喃喃道：“年过半百的······老太婆······”
“不！你在骗我，一定是你在骗我！”
可是，镜子并没有说谎。
镜子里，那双清澈干净的大眼睛，变得浑浊，那张白皙美丽的脸，爬满了皱纹，苍老还在继续，鲜活的皮肤开始腐朽。
她大叫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变故发生的突然，老婆婆走过去抱起她，那个单纯乖巧的姑娘，竟已变成了一具缟素包裹着的干枯骨骸。
她抱住那枯骨，嗓子里发出一声声嘶哑低沉的哭泣。
老婆婆跪在了乐昌公主面前：“阿囡心性单纯，并不是有意冒犯公主，现在她成了这样，奴婢只求能带走她的尸骨。”
公主忙扶起了她：“奶娘，快起来！你对我和徐郎的恩情，我尚未偿还，你又救了我一次，还说这样的话，我怎能经受得起。”
老婆婆对公主拜了三拜，抱起女儿的尸骨，艰难地离开了。
我走过去捡起那面铜镜，已不再崭新，变成了之前又旧又破的样子，而那道裂痕也更加明显了。
“这镜子，叫做水月镜。”
乐昌公主走到了我面前，人世的幻境，镜花水月一场，散得匆忙，梦醒后能留得住的，又还剩下什么呢？
我用指尖轻轻触摸过铜镜背面几行小字：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桓娥影，空留明月辉。”
【十五】
长姐给我讲过破镜重圆的故事。
她说乐昌公主温婉贤淑，不恋侯门贵族，独重诗文才识，成年后，由她自己作主下嫁江南才子徐德言为妻。
陈国灭后，她被掳至大兴城，后又被隋朝功臣杨素纳入家中。分别前，她曾摔破妆台上的铜镜，一半留给夫君，一半自己收在怀中，只盼得有朝一日，二人在大兴重逢。
每年的正月十五，她都让一个老仆在长安街市上沿街叫卖铜镜，出价极高，直到第三年的十五上元夜，也有一个人手持半面铜镜求售，声言此镜价值连城，只有能拿来另一半与它契合的铜镜，就分文不取地相赠。
那个人，自然就是徐德言了。
这个故事，有一个好结局，破镜重圆，有情人得以归隐，白首不相离。
“我将这铜镜作为答谢，给了照顾我的奶娘，只是未曾料到，还会有这些后患。”
乐昌公主日夜对这铜镜哭诉，渐渐的，太过执着的心念，如潮水般日夜包裹着它，年复一年，铜镜竟有了这般灵力。
月光渐渐淡了下去，那些莫名其妙的灯烛也一盏一盏熄灭了。
周围又变成了刚来时的模样，空荡荡的，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我一眼看到了躺在那里的舜华。
忙跑过去，将那只火红的小狐狸抱起来。它耸着的耳朵动了动，眼睛还是紧闭，全身冰凉，了无生气。
“舜华······”
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救他！
“这镜子今后便是你的了。”
我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乐昌公主。
“你可以把它扔掉，毁了，或是留着，都随你。”
“可是，这镜子已经害了阿囡，害了太多人。”
乐昌公主俯身摸了摸我的脸：“可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笑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善良，很可爱的小姑娘。镜子会害人，有时候，也可以救很多人。”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铜镜：“如果镜子毁了，你还会在么？”
她突然露出了一个俏皮的笑：“我本来就是偷偷溜过来的。现在没事了，出来那么久，我也要回到徐郎的身边了。”
“啊、对了！如果你想把镜子扔掉或毁了，在那之前，最好先看看这只小狐狸，在梦里看到了怎样的幻境。”
我有些疑惑。
她看着舜华，凑近我耳边说：“一个人会不顾一切的、去救另一个人，你不想知道原因么？”
我更加疑惑了。
可是当务之急，不是舜华在梦里看到了怎样的幻境，而是赶紧回到灵犀谷，让师父医好他。
嗯，两个不争气的弟子。
而且出谷那么久，我也真的是有点想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