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1 / 1)

白日里来凭吊的人多些,陆老夫人忙着招呼前来凭吊的亲戚,尚且不觉得什么,等到人尽散去,想到去世的儿子,难免神思黯然,再想到这一家人如今孤儿寡母,对于将来要何去何从简直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坐在那儿怔怔地伤心。

燕承锦从前院里转过来,瞧见她一脸戚容,倒了杯茶水亲自端过去。老夫人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燕承锦自己也迟疑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毅然张口,艰难地挤出声道:“娘……”他的声音低而弱,一时之间几乎连他也认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不过他终究是能出声了。

他能勉强发出些声音还是这一两日的事,几乎还没有谁知道,在场的几人就用十分惊诧的目光看向他。

陆世青一向都称老夫人为大娘,从前会叫娘的就只有陆世玄一个。老夫人从忡怔中猛然惊醒过来,只见身前站着个人,本能地一伸手就拉住了,等看清是燕承锦,待要放手又觉得有些不妥,一时愣在那儿。

燕承锦不着痕迹地放下茶水将袖子抽出来,免去老夫人的尴尬。本来在他进陆家门那一天,对陆老夫人的称呼就该改口,只是他那时不能言语,故而一直拖到现在。今天燕承锦也是好不容易才开了这个口,脸颊犹觉得有些发烫。不过叫过这声‘娘’之后,后面再和老夫人说话就显得从容了许多。

他垂下眼睫,咳一声清清嗓子,轻声道:“日后凡事有我,不必忧心焦虑。”他声音仍是哑的,说话的语气也甚是镇定,不知怎么就莫名地能让人心安定下来。

老夫人一时怔然,定定地看着他。

燕承锦做事周到,又肯用心。老夫人不是睁眼的瞎子,虽然觉得陆世玄已然是十分有出息,可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少君只怕又要比自家儿子能干许多。这么个人,只可惜竟是个哥儿。

更难得这人识礼节知进退,从第一天起就不曾自恃身份而盛气凌人,待人接物都温恭有礼。老夫人起先不愿意他进门,除了不愿让一个哥儿做自家正室,更有一层担心是迎了这么位少君进门,只怕日后不好伺候。但眼下将一桩桩事情看在眼里,人心皆是肉长,老夫人虽然对他还没法到亲如母子的地步,心里却已经改观不少。

老夫人看向他的目光变得复杂,隐讯的不安与惶惶交杂其中,最后拉着衣角拭了拭眼角,喃喃道:“……难为少君费心了,是世玄没有福气……实在亏了你……”

燕承锦想一想其实也觉得自己还真有点不容易,不过这话他也不能就这么坦然受之,展颜笑道:“……言重了。”

他憋了这半年终于能再次说话,心情委实不错,这一笑便不同于平常礼节性的客套微笑,眉眼皆鲜活灵动。若从前他像水墨,如今则变作淡彩,让在场的人都有种面目一新的感觉。

老夫人心神不宁地看看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向他解释点什么。

却是就在这时,隐隐约约的喧哗声从灵堂的方向传来。

燕承锦从中分辨出小太子稚嫩的喝骂声,眉心微微一蹙,也顾不上老夫人的欲言又止了,冲着老夫人略一点头,提着衣摆朝着声音来源处匆匆而去。

侍卫早就呼啦啦来了十几人,等燕承锦赶过去的时候,只见被围在当中的燕凌脸上带着几分暴戾,正跺着脚指着旁边不知所措的一个人,要侍卫们把他抓起来,打死拖出去喂狗。

侍卫们把他护在中间,却谁也没有听从他的吩咐上前动手,都显得有些无奈。其中一名侍卫小声地道:“小……少爷,这位是前来拜奠的客人,随着庄子里的管事一道来的,不是什么可疑的闲杂人等……”

燕凌满脸的气急败坏,捏着小拳头就往又不听话又敢顶撞他的这侍卫身上擂:“我说他是他就是!他就是坏人!他就是刺客!就是就是!”又蛮不讲理地指挥几名侍卫道:“快把他抓起来,抓回去凌迟处死,诛他九族!”小太子稍有风吹草动就喜欢嚷嚷有刺客,因此这些侍卫都有几分麻木了,嘴上应着,却只是好言好语地哄他作罢,谁也不上前动手。小太子便擂完这个又去擂另一个,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燕承锦走过来的时候,正听到燕凌喊打喊杀正起劲儿,沉下脸来道:“燕凌。”

这世上敢直呼小太子名字的人实在掰着手指就能数得出来。这并没有让小太子对自己的名字感到陌生,反而有种格外的敏感。燕承锦喉伤初愈,声音低而轻,但小太子还是一下子就听到了,他一下子转过身来,带着一种做坏事被抓住的些微不安,睁大了眼睛看燕承锦,一付可怜巴巴的样子。

燕承锦早就见识过聪慧狡黠的小太子的种种小手段,此时丝毫不为所动,抿着嘴唇沉静地看着燕凌,等着他自己幡然悔悟。

小太子眨了眨眼,突然回过神来,惊喜地扑上来一把抱住了燕承锦的腿,摇晃着他道:“皇叔,你能说话啦?”说罢便仰着脸朝着燕承锦嘿嘿地笑。

小家伙的喜悦实在是发自内心。燕承锦一时也不好发作,咳了一声点点头,伸手捏捏小太子的鼻子,又将他抱了起来:“你在干什么?”

小太子这才想起方才的事来,他在燕承锦怀里扭过头去,小眉心皱得紧巴巴恶狠狠的,瞪着被他指是刺客的人。

燕承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人低低地垂着头,哆哆嗦嗦的也不敢往这一边看一眼,站都要站不稳了。当然他本来就长得矮小瘦弱,看那身形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

燕承锦疑惑了半天,终于才恍然大悟,哦,哥儿。如此这人的纤细瘦小也就说得通了。像自己这样身材高挑的毕竟是极少数。燕承锦其实自己也没怎么接触过别的哥儿,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那人像是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似的。越发的惶恐不安,头都要埋到胸口了。

燕承锦觉得就凭人这付连只小鸡也恐怕捏不死的样子,那有个刺客的模样,只是不知道怎么就惹毛了小太子。当下揪揪燕凌的耳朵道:“你又欺负人,皮痒了?来,给客人道个歉。”

向来在他面前装乖弄巧的燕凌这天异常不听话,扭动着身子躲开燕承锦的手,眼睛仍瞪着人,紧闭着嘴巴就是不开口。小太子觉得这天底下够资格让他道歉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还轮不着这人,而且他觉得自己一丁点儿错也没的。

燕承锦见他摆出一付犟牛的小模样,还真不好当着众人如何削他。心里暗骂了一声‘小鬼’,只得自己上前一步,温言道:“小侄不懂事,让这位……尊客受惊了。”

他虽然嗓音不佳,但自问口气十分温和。却没想到低着头的那人听到他和自己说话,竟朝后退了半步,险些将自己绊倒。

燕承锦能觉窕小太子扶在自己肓上的手紧了紧,揪住了自己的衣襟,显然是十分不快。又见这人实在惊慌,只好站住了不去扶他,越发放缓了口气:“你不必怕。”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原本围了一圈的侍卫便纷纷散去,回去各司其职。

那人这时才似稍稍镇静了一些,他悄悄地抬起头来看向燕承锦。

他的年纪看起来比燕承锦还要小上好几岁,眉目间还带着点少年的稚气和清纯气息,但脸色不算太好,那种隐藏在皮肤之下的腊黄菜色并非惊吓所至,必然是长时间的营养不良造成的。这使得他还算清秀柔软的五官也失色了几分,不过这人却有一双大而黝黑的眼睛,乍一看竟似有几分深不见底。此刻他正睁大了眼睛,即胆怯却又控制不住般地看向燕承锦。

燕承锦也是微微一怔,他从前和很多种人打过交道,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人看向他的目光绝不仅仅是畏惧,那分明是一种打量与权衡,目光中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惊诧和世故得极深的羡慕,虽然只是一瞬之间。

燕承锦不明所以,只好又对他莞尔笑了笑。不提防衣襟又被小太子一扯。小太子一脸不快地喝道:“你看什么看!我皇叔是你能看的么!”

燕承锦扶着他的手悄使了点力,捏了捏小太子腰上的软肉。

这非但没能成功地让燕凌闭嘴,反而让他委屈愤怒得不得了。他凑到燕承锦的耳边道:“皇叔皇叔,这个人不是好人,他是……是狐狸精!坏东西!”燕凌终于想起他从宫中听来的某个合适的词语来描述,立即用了出来,十分的志得意满。再一想又觉得现在词用得好不是重点,忙又说:“……我听到他说什么很想念皇叔夫,还说什么让皇叔夫托梦的时候给没出世的孩子取个名字……这不就是,不就是……”

小太子这次搜肠刮肚也没能想出合适的词语。突觉得燕承锦抱着他的手就那么突然地松了一下,吓得他连忙搂住燕承锦的脖颈不敢乱动。可燕承锦仅是失神了一瞬,很快又把他抱得稳稳的。

小太子本能地觉得不对,转眼去看燕承锦。

燕承锦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敛去,目光慢慢沉下来,再次仔细打量对面之人。他不是听到风就是雨的人,全凭燕凌一说他就信以为真。可越是打量,心里的惊涛骇浪就越掀越大。这人的乍一看面皮腊黄枯瘦,可若是仔细打量,那五官却生得不错,他身上穿的是件颇为臃肿的簇新棉夹袄,本来并不显眼,可燕承锦留了心看,便觉得他腰腹部相较他纤细的身材明显粗了一截。

燕凌方才的说话他想必也是听到的。这人却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无话可说,脸上虽显得越发惊慌,却也没有为自己分辨上一句两句。

有那么一瞬的工夫,燕承锦都觉得这人其实镇定得很,那些惊慌失措都是表象。

正僵持着,眼前这人目光越过他身后,随即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一般,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娘……”人一下子就像是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地向一旁边地上倒去,整个人顿显楚楚可怜弱不禁风。

陆老夫人腿脚不便,慢了这半柱香的时间才赶到。才看到这个哥儿,脸上掩盖不住地就露出十分吃惊的神色来。她犹疑了一下,看样子本来想装着不认识,可看见他软倒到地上,又忍不住低呼了一声,顾不得自己腿脚不便,抢上前两步,似乎想要伸手去扶。

燕承锦一直在旁冷眼看着眼前这戏一般的闹剧。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老夫人,小心脚下湿滑!”

老夫人讪讪地站住了,本来她刚才进院门就看见燕承锦,却看见这个哥儿就被扰了心神,仿佛到了现在才看见燕承锦在这儿站着似的。燕承锦已经叫过他娘,此时却又改口称了老夫人,这番变化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她一时捉摸不透,只好偷偷看了看燕承锦的脸色。

燕承锦说过那一句小心之后就不再说话。从前老夫人知他不能说话,沉默起来顶多让人觉得他有些阴郁罢了。眼下得知他言语无碍,这种沉默就有了种压抑威严的气势。

小太子当着外人就不肯让燕承锦抱了,挣下地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想了想,在燕承锦身边站好,也是谁也不搭理,立志要出一番和皇叔同仇敌忾的架势来。

老夫人无措了片刻,看那人还跌在地上一付要晕过去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道:“少君,地上太冷,你让他先起来,有什么事儿起来再说……”

她口气里带上了哀求,燕承锦半响才从嗓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伸出手去,提着这人的手腕子就将人从雪地上拎了起来,还像是怕这人站不稳似的,一直不曾放手。

他的手看似扶着这人手腕,实则无意识之间手劲大得像是要将对方手骨折断一般。实则他心里像塞了一团火,也说不清是惊是怒还是恨,却也有那么一瞬很想一刀削了眼前这货的脑——就此一了百了,就当作压根没有这破事。可理智还是让他忍住了。

这人方才一付就要晕过去的模样,这时偏又硬气,惨白着脸一声不吭,只是咬紧的嘴角泄露了他的痛苦。

老夫人瞧着却比他还要紧张,呐呐地道:“……少君,有什么话好好商量……”

燕承锦侧头瞥过来一眼,凌然的目光令她生生打了个寒颤,燕承锦的口气却是淡然:“……不知老夫人想好好商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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