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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孩子气愤地大喊道:“我爷爷没有说大话,他真的能打妖兽!”
但那些人熟练地笑个不停,语调阴阳怪气地逗弄着他。
老人已经抿着嘴唇平静了下来,他蹲下身拍打安抚着孙子,摇头示意孩子不要继续作无谓的争辩,而他自己随后转过头来,缓慢而清晰地开了口:
“老汉我这辈子没说过假话、大话,更不会骗自己的孙子。据小老头所知,这些就是妖兽身上剥下来的皮,要是作假骗人……不得好死。”
散开的人群也离得不太远,自然还能听到老人带颤声的赌誓之语,但做生意可没法依靠怜悯赚钱,大部分人仍然不打算搭理……
接下话茬的还是那批无事生非之辈,虽然被顽强如坚石的气势阻滞了一瞬,但他们反倒因为这种抵抗更加乐在其中——
“呵呵,我们也没说老人家你作假骗人,不过嘛……有个典故叫‘坐井观天’,不知道你们爷孙俩听过没有。”
“哈哈哈,没听过的话,我这正有空,好心给你们讲一讲吧。这典故说的是啊,井里头住着一只……诶,哎呀,谁?!”
某个最为兴致勃勃、说着扎人言语的家伙,忽然之间跪倒在地,但紧接着便扭头向着身后恼怒大骂起来。
刚刚不知是谁蹭了下他的腿弯,力道不重,但却让他不由得膝盖一软、瘫了下去。
在他身后,一道影子遮罩下来,显得有些慑人。
“不好意思啊,这位老大爷……咦?原来是位大叔啊。那什么,刚刚好像是晚辈我的错,家中长辈总说我做事毛躁、走路带风,可没想到原来我这风还真挺大,居然把您都给刮得……咳,您没伤着吧?”
方亦满脸诚恳地道歉说着,但最后却又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能让其他人也恰好听得见的嘀咕:“年纪看着不老啊,这么弱不禁风?该不会想讹我吧?”
跪了甲板又惨遭埋汰的可怜大叔“嗖”地爬起来,满脸恼红地瞪眼怒视正装出无辜神态的方亦,但他仔细回想,也觉得……似乎大概可能,确实没有发生肢体碰撞?
虽然怀疑中了什么阴招,但这可难掰扯得清楚,要是为此纠缠计较,到最后……真相如何未必有人关心,可自己被风刮倒这种糗事,大约得传成实打实的笑料了。
——透过对方厚厚的脑壳,方亦几乎能看清其中的念头是怎么运转的。
最终的结果也确如他所料想:这嘴上缺德的家伙咽下哑巴亏,退入人群、掩面而走。
“啧,跑得还挺利索,看起来应该是没伤着。”
方亦揶揄嘀咕了一句,随即悠然转向剩下的几个同类货色,神色恭谦地拜会道:“几位兄台,幸会幸会!小弟特意过来,其实是有事想请教,不知几位方不方便……”
那几人困惑地交换了下眼色,但并未觉察到不对,先后点头作出了认可,其中一人更是和善回应道:“但说无妨。”
方亦闻言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神情显得颇为认真地开口道:“呵,前面听到几位喊得起劲,说这些皮子的味道臭得熏死人,可为何……到现在还舍不得走开呢?该不会你们只是嘴上说着受不了,其实就好这口吧?”
没等对方回应,方亦已经自顾自地把话接了下去:“事情是这样的,我以往在书上看过,说有些奇人异士,就是这样特立独行的。那时我还不太信,今日得见几位……哎呀,真是三生有幸啊。”
对方显然是被他所展露的客气表象所迷惑,愣神呆滞了好一阵,居然这会还没完全觉察他的讥讽之意,只因被安上莫名其妙的“逐臭嗜好”而显得气急败坏——
“怎么可能!你、你说的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是,你个年轻人真是口没遮拦。”
“谁会好这口啊,我们没走,那是因为、因为……”
方亦故作困惑之色,请教问道:“哦?因为什么?”
对方不由得一滞,欺凌老弱的话自然说不出口,只能色厉内荏地怒道:
“你小子管这么多干什么?”
“总之没有的事,你别在那胡言乱语啊。”
方亦藏住笑意,装出畏缩却不依不饶的样子:“我听说……身子的反应最实诚,或许你们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其实有这种怪癖,也不是没可能嘛。要不然,你们多用力吸几口试试?说不定会发现,真就是舍不得这个臭味呢?”
说着,他还有意做出反差、遮了遮自己的鼻子,这就很过分了!
“老子放你的狗屁!我——”噗,这是气傻了……
“我说,你小子是故意来找茬的吧?”有人渐渐品出“真正的味道”来。
“年轻人,这里没你的事。回家去看点该看的书去!”咬牙切齿,但努力保持风度。
“唉,看你们反应这么抗拒、这么激烈,看来真不是。可要不是的话……”
方亦说着陡然变了神情,换上冷眼嘲讽之色,“你们傻了吧唧地杵在这闻个没完,图的是什么呢?”
眼看局面差不多,自己也玩闹觉得满足,方亦直接抢先一步翻脸。
直到这一刻,对面那些人才总算跟上趟、确认到来者不善,大为恼火地调转话锋,匆忙“攻伐”而来——
“臭小子,你在这瞎说些什么呢?找死么?”
“你他娘活得不耐烦了!敢拿话羞辱我们……”
方亦哪会把这种虚张声势放在眼里,兀自捏着戏腔大声道:“啊!难、不、成——”
短短三个字,念得抑扬顿挫、迂回婉转,尤其最后收尾的声调拔得极高,好似纸鸢断线飞走也似。
不过,拿腔拿调的效果还是明显的,附近的众人都不由得把视线又投了过来,就连那几人的怒斥都顿挫了下。
“难不成……这些皮子藏有什么门道?你们故意赶人,其实是另有图谋?”
方亦抛出连串推论,随即又义正言辞道,“不行!我非要仔细看看,不能让你们的奸计得逞。”
一番言语编排跌宕起伏,倒把无端揣测说得确有其事、引人遐想。
附近有不少人听完之后,即便只有一两分猜疑,却也生出再观望两眼、以免大意错过的心思,纷纷转身重新投来关注。
被方亦连续摆了数道的那几人,愣怔片刻后,再度掀起激烈反击——
“呸,那些皮子一看就是破烂货,傻子才图谋呢!”
“不错,里头要是有一块是真货,老子出十倍价钱买下。”
“就那么一个老不死,能捕到妖兽?我叫他祖宗!”
可即便是他们自己,都觉得这些话太过气弱,胸中更生出一种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所有还击都虚不受力的烦闷。
另一边,方亦目的已经达到,至少感觉爽到……
他深谙占了便宜就跑、把敌人憋屈死的天下第一赖皮大法,以无视的姿态把对方的吵闹丢在身后,兀自走到爷孙俩处,蹲下去看那几张摆在外头的皮子——
如果接下来,对方按捺不住要和他动手,那……可太好了!
向着被这番情景逗乐、正躲在老人身侧捂笑的孩子偷偷做了个鬼脸,方亦伸手拿起其中一块皮子,认真仔细地端详品鉴起来,透出与刚才全然不同的气质来。
其实以方亦的“知机”水准,一开始靠着对灵气的探查感知,心中对于这些皮子就已经有了基本的判断,但稳妥起见,还是再具体确认一下为好,毕竟……以他这种不谦虚的性子,万一出点差错,那挥出去的耳光就得落在自己脸上,疼得加倍。
而事实证明,这一次的小心很有必要。
随着鉴定的深入,所获得的认知更加具体且完整,方亦的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老人家,你这……”
方亦忽然开口问道,“有那种刚捕杀不久、而且新近才剥取的皮子吗?”
可是这一询问没有得到回应,他疑惑地抬了下头,发现老人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愣怔发痴,直到旁边的孙子拉扯提醒后眼神才稍微恢复清明。
“怎么,小兄弟,这皮子你看……”老人还有些恍惚,牛头不对马嘴地反问道。
“爷爷,大哥哥还没看好,他是问你有没有、有没有……呃……”孩子试图提醒自己的爷爷,但却没记清方亦说的。
爷孙俩都显得有些不安,他们感觉得出方亦带着的清晰善意,但也正是因此,来自他的评价判断才更显得要紧——若连方亦都说有问题,那只怕这一趟真是要无功而返了……
方亦若有所思地多看了那老人两眼,而后温和地笑了下,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哦……哦!有、有的,我给你拿。”老人急忙点头答道,起身去篾筐里翻找起来。
便在这时,后头有轻微的骚动传来——
人群向两边分开,为几个身影让出道路。
走在最前头的,是个很有辨识性的散发秃头胖子,穿着苦行僧式的粗布衣,腰间系着麻绳——如此与众不同的模样打扮,方亦用一成智商都能猜到,他就是这艘螺舟的船主、刘老大提到过的那位王肥陀。
而在秃头胖子身后,跟着刘老大、马师匠,以及此前见过的陆工头,外加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高挑青年。
那青年一袭月白长衫、风度翩翩,卖相比起方亦不分伯仲,眼中有着轻易无法觉察到的轻浮意态。
“那位青年后生……好像是沈元杰吧?他怎么在这?”
“是他没错,近年来廉士州声名鹊起的年轻才俊里,数他名声最亮。”
“可他不是被鸿儒州的珍珑阁请去当副席鉴师了吗?”
“看样子,该是这边拿重金截胡了吧?王胖子心不小啊。”
——关于那青年的一些议论飘荡开来。
作为当事人的沈元杰,无疑也听到了关于自己的吹捧之语,正以极为儒雅随和的神情姿态,向周围众人回以致意,谦逊的做派倒是很能赢得好感。
那秃头胖子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有心给沈元杰留了些出风头的时间,直到场面平复下来后,才望向方亦开口:
“这位小哥,就是刘老粗……咳,就是老刘提及的年轻后生吧?果然是一表人才、仪表堂堂啊。那个……哦,幸会幸会,胖子我姓王,你叫我一声王叔就好。”
看得出,这位身宽体胖的船主不擅长这种言辞,才短短两句话,就显出十分不伦不类的味道来。
方亦瞟了一眼确实相貌粗糙的刘老大,对这两人的交情深浅有了大致判断,随即拱手向胖子见礼道:“晚辈方亦,见过王叔。”
“好好好,那啥……然后我得给你介绍下……”王肥陀拍着秃顶艰难回忆着礼数流程。
“行了行了,别费那事了。”
刘老大看不下去,极其嫌弃地出声打断道,而后又越俎代庖、朝方亦出声问道,“我说你小子不好好跟在我们后头,在这闹腾什么呢?”
方亦偏头朝那爷孙俩示意了下:“碰上了些少见的好东西,打算买上一些。”
那老人和孩子顿时心神一振,双眼发亮地看过来。老人将已经照方亦要求找到的新剥皮子拿在手里,细心地擦了擦、摩挲着。
“可听我手下的船工说,方小哥觉得这外头有事得我亲自出来处理……”
王肥陀的小眼睛露着困惑——那两名船工终于被说动、前去汇报时提及的身份怀疑,自然得到了刘老大和马师匠的化解,关于方亦的要求便也不敢怠慢。
方亦便又随手挥了挥,虚晃过某几个货色:“哦,有几个没长眼的恶心蠢货,在您这船上捣乱,我看不过眼,又怕万一忍不住、动起手来把他们打得太惨,事情闹大了可能给您添麻烦,所以赶紧知会一声、以防不测。”
“哗——”
附近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片喧嚣,被这张扬乃至狂妄的言辞给惊到了。
作为方亦话里所指的某几个,刚刚见方亦受船主热情招呼而生出不少忌惮,但眼下被人如此落面子,自然不能再沉默观望,当即用尽全力、激愤地发出痛斥还击——
“小子!别以为你和船主有点关系,就能、就能……实在是太猖狂了。”
“胡言乱语、颠倒黑白!问问在场诸公,捣乱的究竟是谁!”
“王船主,我等好心来捧你场子,你怎能放纵这小子在此羞辱我等?”
王肥陀先是被方亦的言语砸得有些懵,随后又被激烈的声浪吵得秃顶泛油,最后只能以失措的眼光望向刘老大和马师匠,示意他们对自己带来的人负责。
刘老大和马师匠虽把方亦介绍称为自己的后辈,实际上又哪里能拿捏得住他,无奈对望一眼,只能以哀怨的目光先给方亦打了好几个眼色,而后才开了口——
马师匠谆谆教诲道:“年轻人说话行事怎能如此张狂不羁,即便真是你占了情理,也须得留有余地!且去一旁待着好好想想,待此间事情分明之后,再与你分说。”
刘老大也接口道:“不错,回去再好好和你计较,咳。现在先来个明白人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